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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是我的,不能要」——土改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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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拾收拾衣物,住院治療,似是我的家常便飯了。瞧,多次入院的我,2002年,又因糖尿病入院了。在我的治病生涯中,增加了新的病友——這回是「糖友」居多。

當然了,在醫院,感受生老病死之餘,也還有意外的收穫。

三位糖友住在一間病房,還算寬敞。我靠着窗,中間床上,是一位北京中年工人糖友,身高一米八以上,四十多歲,熱情樸實,樂於助人,人見人愛。

挨着門口的,是位不到70歲的長者。他不但患糖尿病,還剛剛做了心臟的搭橋手術,面色少華,神態安詳。

彼此稍稍熟悉了,談談病情,說些家長里短來。

老漢是河北滄州人,務農一生,土改時,被定為下中農。

他聊起土改時的一件小事。

「……那時候,隊裏分了我一塊手鐲。」

「土改——還分手鐲嗎?」我問。

「地主家值錢的都分了。一點兒沒剩!」

工人糖友隨口說了一句:「手鐲很值錢吧?」

「咱不懂得那價。當晚,我到了他家,退給他了」。

「什麼?退?」這個「退」字很新鮮啊。分不義之財,這是一場革命——老漢想到了什麼呢?

老漢微弱的聲音里含有一種特別的執拗:「那手鐲不是我的,我不要。」

我這位50後,沒有親歷土改,只是從書本上得到一些知識;而老漢對待所分手鐲的態度,很另類啊!

「那地主家人嚇得夠嗆,第二天晚上又悄悄把手鐲給我送回來了。我的心真不踏實啊,一夜沒睡好覺。」

我笑了:「他有害怕的道理,您有什麼可怕的?」

老漢答道:「我做事講究清白,不是自家東西,拿了心不安。第二天晚上,我趁着沒人,把手鐲送回他家去了。」

「啊?」

「他說:『你給了我東西,隊裏知道了,我還要挨鬥,受不了啊』。我說:『白拿了你的東西,我睡不着覺啊』!」

「最後呢?」

「還是我給了他。我告訴他,我不往外說。說完,我趕快出了他家門。」

「這事後來沒走漏風聲嗎?」

「沒有。」

「地主剝削了你,你分他的東西,是應當應分啊。」工人病友插話道。

老漢搖搖頭道:「鄉里鄉親的,平時你來我往,沒仇沒恨的,怎麼好意思拿?良心上說不過去……」

屋裏靜悄悄的,我和工人糖友聽罷,都愣在那裏。

不知工人糖友在想什麼,我陷入了沉思。

細細想來,他剛剛說的這幾句話,和我觀察過的現象,竟大致不差!我插隊11年,看到了所在牧場的牧民和牧主們,常常是或明或暗地和氣一團,其實彼此並無太多階級仇恨。他們或走動,或互助,或成親,為家常便飯,文革時我們罕烏拉分場的批鬥會,氣氛死氣沉沉,無一牧民傷害牧主,會議往往在沉默中度過。正如老漢所說——「鄉里鄉親的,平時你來我往,沒仇沒恨的……」

插隊的日子,讓我對中國農村的真情有些了解,也幸虧老漢這樸直無華的講述,讓我警醒,和我在牧區和農區所見所聞,若合符契!

中國農村的富人和貧人,矛盾當然會有,而那麼多的所謂階級仇恨我則沒看見——這個真相,現在讓老漢一語道破了。

大概這位老農,識字不多,似乎身在教育體制外,沒有機會享受系統的、由上到下的階級鬥爭教育,因而他所能憑藉的,只能是自己的感覺和他所說的——「良心」了。

孟子說:「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是評述那些聖賢大丈夫的高風亮節的,如今我親耳聆聽一位貧困野老之故事,深感在精神上不輸於古人;而在聲勢浩大的運動中,能憑良知辦事,不受潮流左右,堪稱獨立不羈之民了。退鐲一事雖渺小,良知之光卻永遠閃耀,故備忘於此,與讀者同享焉。

我要感謝我的插隊生活,它讓我深切了解了中國國情的一些最真實的東西,而親口告訴我這最真實狀況的,常常是那些滿臉皺紋的老農;我要感謝新結識的滄州老漢,他告訴了我,燕趙不但多具「慷慨悲歌之士」,也不乏沉厚篤敬之人。

謝謝了。

2012-11-20

責任編輯: 吳量  來源:華夏知青網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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