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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藝璇:漂在北上廣的老年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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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中國60歲以上人口達到2.67億人,衛健委此前的數據顯示,中國有近1800萬老人,背井離鄉來到子女所在的城市,成為‌‌「隨遷老人‌‌」。他們來大城市的理由極其相似,不是幫子女賺錢,就是給子女帶娃。這也是一個沉默而龐大的人群,他們依偎在子女身邊,人到老年,遠離家鄉,重新接受一線城市的節奏與洗禮,甚至開啟一個全新的人生。

而工作,成了‌‌「老漂‌‌」們幫兒女帶娃之外,試圖融入大城市的最關鍵一步,他們或是想靠自己的力量在大城市立足,‌‌「不給兒女添壓力‌‌」,或是想證明自己還能繼續發光發熱,創造價值,在工作中得到自我認同。但在北上廣深,年齡大、沒技能的老年父母們,註定要在工作中嘗盡苦頭,幫父母找工作的兒女們,會如何看待父母的困境?

老漂

母親49歲,北漂5年了。

這是王倩倩的母親。她的‌‌「北漂‌‌」母親已經在北京換了4份工作。2017年,最小的兒子也去了北京,家裏除了丈夫以外毫無牽掛,母親一口氣打包行李從山西運城老家出發,去了人生地不熟的北京。

到了首都,她對三個孩子說,‌‌「我想找份工作了‌‌」。在此之前,母親住在農村里,幹了一輩子農活,從沒上過一天班。王倩倩在家裏是大姐,給母親找工作的活兒自然落到了她頭上。

給母親找個合適的工作並不容易。她的第一份工作是別墅區保姆,王倩倩向老鄉打聽來的,平時需要負責洗衣、做飯、打掃衛生,但母親沒想到,去了以後,衣服全都要手洗,一個別墅的衛生全由一人負責,她還需要順帶照看僱主家的老人,根本忙不過來。

一個月後,母親辭職了。王倩倩又帶她去了商場,一家一家問,招不招人。母親先後去了楊國福麻辣燙和章魚小丸子當店員,工資5000元,住在地下室宿舍里,每天忙到凌晨,回去倒頭就睡。

在南邊的上海,陳怡也在帶着母親找工作,這是陳怡來到上海的第3年。和王倩倩的情況相似,陳怡和弟弟都在上海工作,母親便也投奔而來。母女倆走過火鍋店、小炒店、早餐店,但凡看到有招聘啟事,陳怡拉着母親進門就問,‌‌「我媽成嗎?‌‌」

她給母親圈定了一個工作範圍:母親不會坐地鐵,不能距離自己太遠,最好步行或騎車能到;母親也沒有任何工作經驗,上海專業的月嫂需要證書,所以服務員、家政相對適合一些;以及母親年紀大了,不能再熬夜上班。這樣圈下來,可選的並不多。

很快,陳怡發現一個問題,母親的年齡在上海已經不具備任何優勢,來上海之前,爸媽生活在山東老家,春夏秋自己種大蒜,冬天就做臨時工,父親去冷庫扛蒜,母親給廠家包裝大蒜。和蒜打了一輩子交道的母親已經錯過就業黃金期——上海大多數家政和服務員都要求50歲以下。

她同時在網絡上給媽媽聯繫合適崗位,看了一個保潔和服務員,原先聊得好好的,陳怡剛把母親的年齡信息發過去,對方就沒了下文。網上要求很明確,但母親就是多了一兩歲。

‌‌「我當時就準備帶我媽在線下試試看,可能還會有些空間。‌‌」陳怡轉頭看了母親一眼,雖然52歲,但母親皮膚不錯,看起來還算年輕,她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在走進下一家火鍋店時,她撒了一個謊,‌‌「我媽身份證當時登記錯了,她真實年齡只有48歲‌‌」。

事實上,陳怡發現,真正找工作的時候,並沒有人會在意這一兩歲的偏差。‌‌「見面和網絡不一樣,當面找工作,對方更關注我媽媽的整體狀態。‌‌」陳怡的母親就這樣在上海找到了自己的第一份工作,火鍋店服務員。

在大城市,初來乍到的父母們沒有門路,大多只能依靠子女給找工作,或者自己挨門挨戶地問,小區物業、寫字樓、商場門店,碰到個差不多的就先試試,但總逃不出保安、保潔、服務員這些範疇。相對來說,擁有各類證書、牌照的中老年人,選擇的空間就要大很多。

同在上海的李淼就順利給公公找到了一份家附近的工作,公公以前是來往於天津港和山東的貨車司機,大車牌照是公公最大的優勢,剛開始,李淼考慮過讓公公開校車,但上海不比過去的長途固定路線,公公不熟路,不敢開。

後來他們發現,家附近的建築垃圾轉運站正在招灑水車工人,公公一試就成功了,一個月6000元,三險一金,上午、下午繞着轉運站各灑兩圈水,工作也輕鬆,‌‌「至少不用和一大批人爭搶保安、保潔這些崗位‌‌」。

媽媽在地下室住了一個月後,王倩倩總覺得這不是個事兒。她又通過在北京的山西人,打聽到一個在京的老鄉群,裏頭有一些山西人當中介,介紹工作機會,確認入職後,才會拿抽成。這些招工信息相當詳細,會具體到工作時長、工資待遇以及年齡、性別和身高限制。

在群里,她替母親找到了一家新的餐廳,也是當服務員,在海淀,包吃包住。最後一天,王倩倩一大早幫母親來宿舍收拾行李,她才看清這個宿舍的環境,一個不到4平方米的地下室,灰白牆,水泥地,沒有窗戶,透着一股沉悶的霉味,屋子裏只有豎放的一張床,和一張左右搖晃的桌子,再也沒有任何多餘的空間。

走出逼仄的房間,王倩倩往四周看,密密麻麻的小門像無數的孔洞,看不見頭。天還早,已經有人陸續從小孔中走出,這些基本上是外來務工的中年人,走廊沒有燈光,看不清他們的真實模樣,每個人套在工裝里,快遞員、外賣員、服務員,他們拉開房門,光線立刻從縫隙中湧出,關門,瞬間又復歸昏暗。

‌‌「就是來賺錢的‌‌

第一次來大城市,幾乎每一位父母都會出現或多或少的不適應。

陳怡母親剛上崗時,因為不會用iPad,經常點錯菜,被客人罵。從老家來,她並不適應城市餐飲店的規則。

陳怡有時候會把母親接來自己的出租屋住,有一回,她心情不好,倒豆子一般和母親說了工作上的煩惱。母親突然沉默了,抬起頭,竟然帶着哭腔說,‌‌「我今天也被罰款了‌‌」。

她才知道,母親今天有一位客人逃單了。通常情況下,作為服務員,客人買單時,只需要盡到引導職責,前台收銀才負責每一位客人的買單工作,但經理從母親的工資里扣去了客人兩百多元的飯錢。陳怡向母親追問,店裏的規則究竟是什麼樣,母親只會哭,一直搖頭,言辭含糊。

陳怡也哭了,她忘記自己是怎麼下的樓,當天晚上一個人衝到了火鍋店裏。店裏快打烊,只有零星幾個服務員在收拾桌椅。她在後台找到了經理,‌‌「我們兩個的語氣都不是很好,我是替我媽委屈,他有一種不想搭理我的感覺‌‌」。陳怡要求他們調出了監控,在錄像里,她看到,母親明明已經向客人用手勢指引了前台買單的方向。

爭論的時候,陳怡的電話沒有斷過,都是母親打來的。母親擔心陳怡和老闆起衝突,在電話裏邊哭邊大叫,‌‌「你快回來吧,快回來吧,咱們不要這個錢了,媽媽再也不說了‌‌」。

陳怡最終沒有等到經理的道歉,對方只同意不罰款。走回家的路上,陳怡在想,‌‌「我的媽媽什麼時候變成這樣了‌‌」。母親年輕時脾氣暴,一有不順心,吃飯就摔筷子,她和沉默的丈夫不同,遇到不公平的事,敢紅着臉和別人爭論,一定要求個公平。但現在,母親學會了順從。後來陳怡才知道,經理有時候脾氣上來了,經常當着所有人的面,指着母親的鼻子罵。

‌‌「你多忍忍,人家氣消了,就不會罵你了。我們就是來掙錢的。‌‌」母親告訴陳怡。

今年年初,陳怡的父親也來了上海。父親是電焊工,早年和叔伯們去了揚州的一個縣城船廠,工作到現在。船廠小,需要等活,忙起來一個月能掙一萬多,有時候乾脆一兩個月沒有收入。

父親是陳怡和母親一起勸來的,‌‌「想着都在上海,一家人能在一塊兒了‌‌」。起初父親並不願意,他對上海一無所知,有一種莫名的恐懼,直到陳怡給他找了一個崇明島船廠的工作,有穩定的收入,又是他熟悉的工種,父親同意了。

但一家人並沒有想像的那樣經常見面,在崇明和在揚州,並沒有多大區別。父親整日被困在船廠里,無聊時就看看東海,偶爾會給陳怡發消息,覺得‌‌「有些孤單‌‌」。白天工作,晚上睡覺,父親變得越來越沉悶。有一回,陳怡和他通電話,父親突然向她吐槽起了船廠的網絡很差,時有時無,他懷念過去在揚州的日子,也沒網,大家不捨得用流量,一群老家人呼啦啦跑到隔壁村子裏,蹭wifi刷抖音。‌‌「那是第一次他和我說,自己想回家了。‌‌」陳怡說。

節假日時,陳怡媽媽要凌晨才能下班,陳怡和父親會一起去接她下班。圖/受訪者提供

唐悅的母親3年前來北京投靠自己,她的父親是村支書,母親是村裏的小學老師,每個月收入只有2000元不到,乾脆辭職來北京。

她帶母親參加了家政培訓班,母親畢竟是老師出身,有競爭力,一周內就找到了份不錯的工作,在通州給一家人做飯接送孩子,加上輔導基礎作業,一個月6000元。但很快,職業的不穩定性也顯露出來,孩子的媽媽失業了,家庭收入的動盪讓這家人重新考慮未來規劃。他們最終選擇賣房,離開了北京,唐悅媽媽也隨之失業。‌‌「她和那家人感情特別深,本來想一直陪那個孩子到小學畢業的。‌‌」

在一個新城市裏,儘管投靠最親近的子女,父母們依舊不得不面對城鄉的差異,要適應那種快節奏、靈活多變的市場,也要面臨自我尊嚴與價值的重新審視。這個過程很難,但每一個中老年父母都清楚,他們不可能再輕易回老家去了。

李淼鄰居家的大爺也在找工作,人到60歲,過了進轉運站的年紀,只能去附近做保安,經常通宵,眼睛熬得通紅。在轉運站,60歲是一條紅線。李淼還記得,公公和她提起過轉運站的一對四川夫妻,負責垃圾分揀,剛到60歲,轉運站就給他們下發了清退通知。但夫妻兩當作沒看見,每天頂着主管微妙的眼神,照常上班。他們的兒子還沒結婚,兩人加起來一個月能在上海掙一萬塊,這都是兒子未來的彩禮錢。

‌‌「聽說過年也不敢回家,生怕人回去了,工作就沒了。‌‌」李淼說。

一切為了孩子

當然,牽絆着父母們無法離開的,還是孩子。在大城市裏賺錢,大多是給孩子賺的,來到大城市生活,大多是來照顧孫輩的,能讓已經退休的父母們放棄老家安逸的生活,背井離鄉來大城市繼續發光發熱的,只有孩子。

李淼的孩子今年兩歲,正是需要人帶的時候,公婆兩人都從山東老家過來給他們帶孩子。像這樣的父母,是老漂群體的主力,孩子大了稍微好帶一些,父母閒下來的一方就會出去找工作,找點事做,順帶賺錢,減輕大城市生活的壓力。

唐悅的母親也告訴她,同村有一個女人,來北京給女兒帶孩子,女兒的公公也來了,‌‌「家裏已經用不上她,就讓她回老家‌‌」。但女人自己又想留在北京,不同意回家,乾脆在醫院找了個保潔工作,一個月3500元。

在中國,大多數父母的職責隨着子女的需求而變遷,這種需求甚至直接決定了父母將處在哪種社會角色上。王倩倩家一共三姐弟,過去父親開長途,母親就在運城老家種蘋果,孩子一開學,蘋果就不種了,得接送孩子,孩子放假了,又回去操起農活。如此生活數十年,直到小兒子走向社會,‌‌「她才徹底解放‌‌」。

‌‌「解放‌‌」了並不代表可以停下來歇歇。在母親心裏,一直還掛念着兒子以後的問題,需要繼續賺錢。母親就在縣城裏找了幾份工作,但老家根本無法為中老年人提供足夠的就業崗位和薪資。王倩倩的媽媽賣過衣服、給別人打過小工,還在一個化工廠上過一陣子班,夏天廠里比外頭還熱,化學材料隱隱透着股刺鼻的味兒,三個月合同一到期,母親嚇得立刻就走。

唐悅母親起初也在縣城裏的工廠找過一份出納工作,早出晚歸,一個月3000元。李淼公公沒來上海前,在老家做過環衛工人,凌晨三四點就得起來,一個月只有4000元不到。‌‌「其實父母過去付出了很高的勞動成本,回報卻很低。‌‌」陳怡慶幸自己帶父母來上海,他們在山東老家種蒜種棉花,種出他們的學費已經艱難,一輩子也沒存到錢。

如今在一線城市,他們的收入上漲不少甚至翻番。來北京幾年,王倩倩母親已經盤算着給兒子在縣城買房了。

唐悅母親失業後,不到一周,又找到一份工作,同樣是住家保姆以及輔導小孩,一個月工資漲到了8000元。母親欣喜若狂,沒想到自己在北京‌‌「是有價值的‌‌」,但唐悅知道,真正讓她開心的,是自己還能給小兒子多存些錢。

她的弟弟即將結婚,按照安徽老家的規矩,男方需要買房,或是出個買房的大頭數,再加上十幾萬的彩禮,母親過去那點工資根本不夠看。如今房子倒是買了,家裏存款也空了。儘管母親對唐悅說,‌‌「你弟弟房子買了,我現在工作是為了自己的養老錢‌‌」,但唐悅偶然一次聽到,母親小聲打電話向安徽的親戚打聽,‌‌「裝修一般得花多少?‌‌」

陳怡也發現,最近休息的時候,媽媽總是給她帶一家附近早餐店的卷餅,她覺得奇怪。母親在火鍋店的工作下班晚,多數時間住在宿舍里,兩人平時也見不着。‌‌「問她到底是怎麼回事,又開始支支吾吾。‌‌」

一個周末,陳怡起了個大早,順着周邊早餐店找過去,果然在一家店裏看見了母親,她正在包子蒸籠的氤氳里忙得不可開交。她一問差點崩潰,這麼久以來,母親晚上在火鍋店忙到凌晨一兩點,早上就背着陳怡,偷偷起來在早餐店打下手。這種兩份工的日子,母親已經持續了兩個月。

這一切都是為了那個陳怡不想承認的事實:‌‌「為了給弟弟多攢一些錢。‌‌」

這是父母無法拋卻的天職,人到中年,兒女長大,新的壓力又扣上一環,他們又該為下一代的成家與血脈繁衍而操勞。父母的情緒甚至傳導給了唐悅,她早已成家,又在互聯網公司工作,經濟條件還算寬裕,不忍看父母操心,弟弟買房前,她一咬牙,一口氣轉了十幾萬過去。而陳怡能做的,是幫母親辭了早餐店的工作,以及自己下班後,去火鍋店幫母親收拾桌椅,再拖個地。

只有極少數父母,會因為追求自身的價值而來到大城市。

何夕婉準備給55歲的母親在深圳找個工作,來之前,她勸過母親好多回,‌‌「別來了,在家養老多好‌‌」。但母親並不願意。她大專畢業,選拔分配到了何夕婉父親所在的炮彈廠,在這裏成家生子。炮彈廠是個封閉的小社會,這裏的員工幾乎都是子承父業,家庭和工作以及社會關係緊緊纏繞在一起。只有何夕婉的母親是個異類,她沒有任何背景,也無法融入這裏的內部規則與風氣,更沒辦法和丈夫的髮小朋友們待在一起——他們沒有任何的共同話題。

在何夕婉的記憶里,母親不愛出門,下了班就回家,對她的態度也不同於其他家長,她鼓勵何夕婉自由成長。直到5年前,母親在炮彈廠提前退休,她自己又在家門口找了個高校後勤老師的工作,統管所有宿管人員。有一天,何夕婉和母親走在校園裏,那些大姐看到她,一個勁打招呼,‌‌「老師你來啦‌‌」,母親就笑眯眯地點點頭。

何夕婉當時才反應過來,母親也需要自己的朋友和一個舒適的圈子。今年10月,母親從高校後勤崗位上退休,她明明可以吃穿不愁,又總是閒不住,立刻打電話告訴何夕婉,‌‌「我要去深圳找你啦,不待廠里了,快幫我問問有沒有保潔和家政可以做‌‌」。

但何夕婉媽媽的存在終究是少數。在某種程度上,多數中老年父母就像浮萍,漂浮在孩子的人生之上,水流一旦有波動,就任由自己隨意轉換方向。王倩倩的老姑和母親曾在同一個飯店工作,老姑當了好幾年洗碗工,補貼家用。老姑的兒子,今年給她生了個孫女,結果她只能回家,兜兜轉轉,一切又拉回了‌‌「帶孩子‌‌」的原點上。

‌‌「回家了,現在可後悔了,說家里根本找不到這麼掙錢的工作。‌‌」

離開的與留下的

王倩倩的父親去年也來了北京。他55歲,過去是個卡車司機,常年往返於山西和福建,疫情導致客戶和生意大減,父親在老家的時間越來越長。母親一通電話,把父親叫來,王倩倩又開始前前後後給父親張羅工作。

但北京就業市場裏,中年男性顯然沒有女性佔優勢,工作多數為體力活,留給父親的選擇並不多。父親最初在一家銀行里干保安,負責看監控,朝九晚五,4000元一個月,因為請假回家和經理鬧得不愉快,被辭退了。後來王倩倩給他找了高鐵上水工的活兒,高鐵一停,父親需要在短短几分鐘時間裏,給高鐵車廂加熱水,時間一長,父親總愛聽別人的議論,聽說高鐵上水工,冬冷夏熱,每天吃的也是青菜豆腐,就不肯再去。

男性大多能找的活都是保安、巡邏類體力活。圖/受訪者提供

後來聽說一家餐廳招傳菜工,父親又去干雜活,結果除了傳菜,洗碗拖地、後廚點菜都得干,父親不想跑動,沒幹幾天又走了。

母親總對父親說一句話:‌‌「怎麼別人都乾的下去,就你干不下去?‌‌」

兩人的關係也發生了微妙的轉變。在過去,王倩倩父母的地位關係是典型的男主外、女主內,父親開完長途車一回家,躺下什麼都不用干,一切由母親操心。在北京找工作不順利後,父親開始對工資特別敏感,他會私底下問王倩倩,‌‌「這個工作,有你媽(工資)高不?‌‌」

王倩倩倒是理解他,父親跑車一輩子,早就過慣了沒有拘束的生活。‌‌「或許我爸只是沒有找到適合自己的那個。‌‌」她想到老家的叔叔,去了很多城市找活,工地、工廠,都不適應,只有一個護工的工作,他一直做了下去。‌‌「他就喜歡那種坐在那兒,看個人,啥也不用乾的。‌‌」

現在父親回了運城老家,‌‌「他在北京根本待不住‌‌」。走之前,他嘆了口氣,‌‌「來一趟,啥都沒幹成就回去了‌‌」。

在上海,李淼的公婆來後,家裏多了許多矛盾。公婆看不慣李淼夫妻點外賣,嘮叨掛在嘴邊,夫妻倆只能躲着吃。公婆本來就睡得早,加上公公第二天一早要工作,8點就早早上床休息。但李淼和丈夫時常加班,孩子精力又旺盛,10點多還在家裏跑來跑去,時不時敲開公婆的門。‌‌「老人家也沒辦法‌‌」,李淼能看出他們在極力忍着困意,下床陪着孩子玩。

來了城市,父母不再是自己,而是孩子的爺爺奶奶。婆婆腿腳不好,公公下班後,擔負起了帶孩子下樓玩的職責,他很少有朋友,眼睛也從不敢離開孩子。但他極少和李淼夫婦說起這些,直到今年夏天,上海天熱,婆婆帶孩子回老家住,公公下了班後,什麼也幹不了,坐在家裏看着電視直發呆。

李淼試探地問了一句,‌‌「不然爸爸您也回家住幾天吧?‌‌」公公眼睛瞬間就亮了,又馬上低下頭,這份工作沒有節假日,他回家幾天,就意味着扣幾天的工資。李淼看着心疼,告訴他:‌‌「不用在意這個錢,咱們回家。‌‌」

候鳥遷徙,總有想家的那一天。回家幾天,公公的狀態明顯好起來,回上海後,他滿嘴還離不開老家的親戚、朋友和收成,邊說邊比劃,眉飛色舞。

來了上海,陳怡覺得,一家人見面時間好像也沒有增多,尤其是父母之間,差了幾十公里,坐趟公交,來回就得一天。她正在盡力讓一家人擰在一起。她幫弟弟學編程,讓這個二十歲不到的孩子順利留在上海。陳怡買了輛車,開車帶着母親和弟弟去崇明島,最近父親告訴她,自己花150元買了輛黃色的自行車——其實是一輛沒鎖的被盜共享單車,平時能在園區附近騎自行車多走多看。

在陳怡爸媽的那個年代,當工人、農民是一件順理成章的事,他們是時代的產物,與土地打交道,多數人並沒有接受教育的機會。等到時代遷移的機會到來,他們已經陷在土地里,再也趕不上,逐漸脫軌。而子女們卻越飛越遠,兩代人之間的差距越來越大,少了很多共同話題,現在一家人還能經常待在一起,就是一種難得的幸福。

陳怡還記得第一次開車送父親去崇明島上班的那天,當時主管看到這對父女,對陳怡父親打趣,‌‌「哎呀這麼大人了,還讓女兒送‌‌」。沉默寡言的父親第一次紅了臉,扭過頭去。那一瞬間,陳怡突然覺得,‌‌「我要成為家裏的那棵大樹了‌‌」。

讓王倩倩有些安慰的是,母親倒還算適應北京,她今年得了個優秀員工,飯店給她發了一筆獎金。自己也和飯店的客人越來越熟,有一回,她興奮地和倩倩說,今天有人叫她的名字了。

那是在北京,第一次除了家人,有人叫她的名字。不是服務員。不是阿姨。更不是餵。

而是,‌‌「郝大姐,你好啊!‌‌」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運營|繪螢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每日人物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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