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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尚嘉:只要允許批評,民粹未嘗不可—讀《民粹時代是邪惡的存在,還是改革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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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粹時代是邪惡的存在,還是改革的希望?》,日本學者水道治郎箸,台灣先覺出版公司2018年翻譯出版。

什麼是民粹主義?

作者在書尾作了一個比喻:

"有人說,民粹主義就像'晚宴中的爛醉者'。

出現於高雅的晚宴中,衣衫不整大喊大叫的爛醉者,是晚宴中不受歡迎的客人。這個爛醉者攪亂現場和樂的氛圍,讓身旁的人皺起眉頭。然而他喊出來的話,有時卻會碰觸到出席者絕對不會說出口的公開秘密,讓人們心頭一驚。這個客人,會冒失地闖入禁地,揭開過去一直隱藏的欺瞞。"(245頁)

誠如斯言。

民粹主義的定義

"民粹主義至今使用的定義,大致而言可分為兩種。

第一種定義將民粹主義視為突破固定的支持基礎,直接訴諸廣泛國民的政治型態。第二種定義,則是將民粹主義視為站在'人民'的立場,批判舊有政治菁英的政治運動。"(16頁)

"民粹主義指的是以政治改革為目標的勢力,批判舊有的權力機構與菁英階級(以及社會的支配性價值觀),並訴諸'人民'以實現其主張的運動。這個定義假設菁英或特權階級,與'人民'(或是'民眾''公民')是二元對立的兩個概念,而期望改革的勢力將'人民'描繪為'善'的一方,菁英則是蔑視人民的遙遠存在,屬於'惡'的一方。"(17頁)

"近年歐洲民粹主義政黨的抬頭、英國的脫歐公投、乃至於二〇一六年美國總統大選所暴露出來的,都是'下層'群眾對於現有的菁英階級與權勢集團的強烈反彈。政治經濟菁英一味地推動全球化與歐洲整合,並'寬容'地接納移民,但財政緊縮與產業結構空洞化等痛苦卻由人民單方面承擔。這些嘗到疏離感的人民產生的反感,成為支持現在民粹主義政黨的有力基礎。民粹主義的勢力,在面對被現有政治遺棄的人民時以守護者自居,自稱'真正民主主義'的旗手,將菁英階級安上既得利益者的罪名,獲得'下層'的強烈支持。"(18頁)

"近代民主當中存在兩項說明(解釋),分別是立憲主義的解釋與民粹主義的解釋。

立憲主義的解釋簡而言之,就是重視法律支配、尊重個人自由、透過議會制度制衡權力的立場,也可說是'自由主義'的解釋。另一方面民粹主義的解釋,重視的則是實現人民的意志,採取將'民主主義'的要素,譬如統治者與被統治者的一致性、引進直接民主主義等,置於優先地位的立場。"(25頁)

"試圖躲進純粹實務型解釋的民主主義終究只是幻想。因為實務型系統底下的民主主義的權力與正統性,至少有部分是基於救濟型的要素才得以存續。這點想必總是為民粹主義帶來發生的餘地。民粹主義就像附在民主身後的陰影。……

民粹主義不僅沒有否定民主主義,甚至還與其重要面向——試圖透過民眾的直接參與,積極邁向'更理想的政治'——密切相關。"(26頁)

民粹對民主的貢獻與威脅

"民粹促進民主發展的面向。

民粹主義能夠促進一直以來被政治排斥的邊緣團體的政治參與,藉此為民主的發展帶來貢獻。從拉丁美洲的案例中可以看到,民粹主義在對抗權威主義統治菁英的支配、促進民眾參與、實現自由且公正的選舉當中,扮演了重要角色。民粹主義……讓'沉默多數'有機會參與政治的。

民粹主義能夠打破現有社會區分,創造出新的意識形態。換句話說,民粹主義能夠打破農民或勞動者等個別社會團體的框架,創造出'人民'這個群體集合,並且給予這些人得以立足的意識形態。這個行動首先將喚起政黨系統的大幅度變動,使政治上的改革成為可能。

民粹主義能夠促進'政治'本身的復權。換句話說,民粹主義能夠將重要課題拉回政治領域,而非交由經濟或司法解決,讓人們負起責任做出決定,除此之外也能喚起政治所擁有的對立面,活化輿論與社會運動。"(29-30頁)

"但另一方面,民粹主義也有阻礙民主發展的一面。

第一,民粹主義雖然重視'人民'的意志,但同時也有輕視權力分立、抑制與均衡等立憲主義原則的傾向。立憲主義重要的程序與制度,遭批評為實現人民意志的阻礙。在這種情況下,過度重視多數派原則,無視弱勢與少數人的權利尤其將成為問題。

第二,民粹主義嚴格區分敵人與盟友的概念根深蒂固,因此有催化政治對立與紛爭的危險性。這樣的概念將造成民粹主義對抗反民粹主義的新裂痕,在接連不斷的政治鬥爭中,恐怕將更難達成妥協與共識。

第三,民粹主義過度重視表露人民意志,尤其是透過投票一舉定案,並限制政黨與議會等團體、制度以及司法機構等非政治機關的權限,存在着妨礙'良性統治'的風險。"(31頁)

反對菁英與需要菁英

近年來世界各地的民粹主義基本上都是右翼的,反極左反"白左"的。的確,五十多年來社會主義思潮和政潮鬧得太兇了,鬧得本來追求社會公平的變成了新的不公平。

然而民粹主義不一定是右翼的。本書也提到了民粹主義在南美洲常常是左翼的。阿根廷的庇隆和委內瑞拉的查韋斯。我以為,之前的古巴卡斯特羅,甚至1949之前的中國大陸的毛澤東中共豈不也是極左翼的民粹主義?

所以,民粹主義對於右或左是無所謂的。

民粹主義一個重要的特徵是反菁英。專業的事情應該由專業人士來做,即使政治民主,直接的億萬人的民主往往不可操作,極易成為極少數人操縱的虛假民主。這在成熟的自由民主主義社會中已經成為理所當然的常識。

可是既然只有少數專業人士來做大眾的事,這少數人就有可能形成在大眾事業中的自己的侵犯大眾利益的特殊利益。2008年可以說金融界的菁英人物之前鬧得太兇了,終於爆發了國際金融海嘯。當億萬民眾的切身利益深受損害,民眾厭煩甚至怒向菁英人士,那是再正常不過了。

也就是在2008年以後,全球各地民粹主義思潮和民粹主義運動大張。

當然,反菁英之後,專業的事情仍然要專業人士來做。可是菁英在做專業的事情時,尤其是在做事關大眾的政治經濟事務的時候,有責任有義務透明的通俗的向民眾說明且負責。

而民粹主義運動如果在反菁英之後,廢除專業事專業人干,而訴諸直接民主,那麼歷史上毀棄民主的事情必然重演。

民粹主義要成氣候,往往需要一個明星型領袖,甚至一個克里斯瑪型領袖。川普里根、卡斯特羅是這樣的領袖,墨索里尼、希特拉、毛澤東更是這樣的領袖。就是英國的"金毛首相"約翰遜也是個個性領袖。

然而,斯大林真身不見得是個克里斯瑪領袖,他是自我塑造成的。而作為毛澤東及政治思想與勢力的對手——蔣介石卻同樣是個克里斯瑪型的領袖。

可見,擁有克里斯瑪型領袖的政黨或政治運動,不一定就是民粹主義的,更不一定是極權主義的,但是擁有克里斯瑪型領袖的容易走上獨裁道路,容易走上極權道路,卻是不爭的歷史事實。不過在立憲主義民主制度成熟的國度里,這種可能是不存在的。

川普一直被其政治對手醜化為獨裁者,或者川普也有獨裁者的性格,可是在美國他不可能成為獨裁者。就像歷史學家都認為,二戰中丘吉爾干涉軍方的指揮,比之希特拉更甚,但丘吉爾瞎指揮的後果遠比希特拉要小。蓋因英國的制度決定也。

可見,有沒有明星型或克里斯瑪型領袖,也不能成為否定民粹主義的理由。

民粹主義走向極權的危險

民粹主義還有一個特點,本書甚至沒有提起。民粹主義運動不一定代表多數。

作者生活在戰後日本的資本主義民主社會中,他能夠清晰感覺到民粹主義的鼓譟,洞悉到民粹主義常常的非理性,但對他們究竟代表"人民"中的多數還是少數還是一目了然的。

丹麥、荷蘭的民粹主義政黨從來都是少數,而民粹主義的英國獨立黨雖然在2016年脫歐公投中起了很大作用,但獨立黨在英國選舉政治中始終是少數。

不過在非資本主義民主社會中,民粹主義運動是否多數人的"意志"是很難清楚的知道的。在伊斯蘭世界裏,極端主義的伊斯蘭運動因為聲響很大,常被外人以為是伊斯蘭世界的聲音。其實伊斯蘭世界裏更多的是"沉默的"傳統的穆斯林。

而1949年之前的中國大陸,中共思潮不見得就是大多數。在長江以南肯定不是,在北方現在看來也不見得是多數。

可是這種極端的民粹主義運動,在民眾聲音不能通過現成的規範的表達渠道展現出來時,它就能裹挾大多數,成為人民的"意志"。

民粹主義常常能夠衝擊民眾裹挾民眾,這是所有熱愛自由民主主義的人,必須對之警惕的。

民粹主義更可怕更邪惡的特徵是,有時它不讓不同意見發聲。

民粹主義運動通常都是感性大於理性,甚至狂熱且在相同狂熱的人群中共鳴而更加血脈僨張。

現實政治或許常常是感性的,民粹主義運動在群起而高揚自己的主張,激動之時便聽不見其它甚至相反的意見,最最激動之時便不允其它意見的表達,視持相反意見的人為仇讎。在當今網絡時代,人們更容易志趣相投而集群,更容易誤認己見便是真理便是多數。

如此大張旗鼓,繼而壓制不同意見,無視"沉默的多數",可能的是冒充、裹挾了多數民眾,絕對的是侵犯、損害了少數人的權利。

這時的民粹主義簡直就是要了自由民主主義的命!它剝奪了社會的民主權利,而且釜底抽薪的奪走了作為民主基礎的民眾個人自由權。至此,民粹主義直接走向了極權主義!原來民粹主義運動中還是民眾自發的非理性的呼喊,也將變得虛假,只有喊聲而無心聲。民粹主義便由"喚起沉默的多數"變成了強姦"沉默多數的惡魔。

只要民粹主義還允許其它不同意見的表達,它就是自由民主主義社會的一種正常表現,甚至是一種補充和完善自由民主主義社會制度的政治思潮和政治表現。

責任編輯: 李廣松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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