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朋友從微信轉來一張照片,是民國時期的幼稚園畢業照。照片上方有題字說明:樂山縣私立進德幼稚園第十七班畢業攝影,民國三十六年六月。照片上有十八個戴着學士帽的小孩,三位女教員。孩子們大約知道畢業是件大事,大都小嘴緊抿,神情嚴肅。仔細一看,眼神卻表情不一,或莊重,或思考,或遠望,或傲視,各具情態,每個孩子的個性,都可以從中略窺一斑。三位女教員年紀約莫三十上下,身着短袖旗袍,齊肩短髮,微微捲曲,眉眼清秀,端莊秀麗,一看就是知識女性。
這樣的畫面,坦率說,我第一次見。我從來沒見過頭戴學士帽的幼稚園畢業照,也不知道幼稚園的畢業照是可以這樣照的。我從幼兒園讀到小學,讀到初中,遭遇文革,恢復高考,又讀到大學,所有的畢業照都是裸頭的,從未感受過頭戴學士帽這樣的榮耀。然而這張幼稚園的畢業照,竟突然間讓我看到了一種久違的神聖。於是我意識到,很久以來,在我們成長的歷史中,我們一直缺失了什麼。
近年來,各種各樣的畢業照、集體照、旅遊照、紀念照,常常在手機屏幕上爆棚而出,讓人應接不暇。大媽們揮舞着五顏六色的紗巾,歡笑跳躍在沙漠、草原、古鎮等各色場景;明星們引領着時尚,飛着媚眼,穿越於各種時空。所有的照片都大同小異,似曾相識,滿滿充斥着浮躁,讓人基本沒有打開細看的欲望。
然而,這張民國時期的老照片,卻別有一番味道,牽引着人思緒萬千。進德幼稚園是教會辦的,孩子們從幼稚園畢業,都頭戴學士帽攝影紀念。這體現了西方人的教育理念,哪怕是幼稚園,孩子們3—7歲,受了四年教育,也算一個小小學士。戴上學士帽,讓他們留下終身難忘的影像,把繼續學習,做學士、碩士、博士,當成自己的人生目標,並由此播種下終身教育的種子。
清末民初,許多傳教士來到中國,既傳教也辦學,教化民眾,提升素質。我小時候居住和念書的府街小學,她的前身也是教會辦的進德小學,其間有幾位女教師,哪怕在那個艱苦樸素的年代,她們穿着斜襟衣服,輕挽雲鬢,民國女子的溫婉美麗便集於一身,讓學生無比親近。
距離樂山一千多公里外的貴州烏蒙山區,那裏有中國最蠻荒的苗寨。100多年前,23歲的英國人伯格理,放棄了在英國衣食無憂、舒適安逸的生活,聽從上帝的召喚,不遠萬里來中國傳教。柏格理進到苗寨,穿苗服,說苗語,住苗家,與苗家人同吃土豆、玉米、蕎麥飯。懷揣一顆仁愛之心,歷盡千辛萬苦,創建了中國第一所苗族小學,第一所麻風醫院。1906年,柏格理提出創製苗文的方案,同苗族和漢族信徒一起研究,以拉丁字母為基礎,結合苗族衣服上的符號花紋,創立了一套簡明易學的拼音文字,並且還自編了一套《我是中國人,我愛中國》的教材。在柏格理創辦的第一所苗族小學(後取名「光華小學」)中,開啟了男女同校的先河,而且採用中英文雙語教學。1914年,柏格理在石門坎組建了一支足球隊,當時,很多中國人都不知道足球為何物。這支球隊還具備了一定的競技水平,20年代,竟然憑着赤腳踢球,讓四川軍閥楊森的專業球隊成為手下敗將。
1906年到1915年,以石門坎為中心,方圓幾百公里的範圍內,柏格理通過從英國籌款,建造了幾十座教堂,辦了120多所小學校。受柏格理的影響,貧窮落後的烏蒙山區摒棄了種種陋習,開始崇尚文化、知識和信仰。短短數十年內,柏格理將這個被世界遺棄的角落,變成了西南苗族文化的最高區,西方人眼中的「文化聖地」、「海外天國」。這裏的孩子,心裏有自信,眼裏有希望,滿滿地洋溢着一種文明氣質。
石門坎教會學校
我家裏也有一些劫後餘生的民國老照片:父親大學畢業,頭戴學士帽,躊躇滿志;母親蓄着齊肩發,穿着短袖衣裙,騎馬前行,英姿勃發。在這些照片裡,他們青春熱血,自信滿滿,和49以後的照片對照,恍如隔世,判若兩人。前幾年,嘉定坊有過一次樂山百年光影展,其中一幅老照片於我印象頗深:那是兩個武漢大學的女生,乘船到樂山求學。她們身着素色旗袍,站立船頭,靠着船舷,河風吹拂着兩人的面龐,短髮飛揚,眼望前方。那樣一種容貌,所傳達的氣質,惟民國所獨有,很難複製。
後來又看到好些民國時期的老照片,從中總能看到許多不同於今天的東西。無論官僚貴族、市井小民,仿佛都有一種現代人沒有的氣度和修養,特別是那些脫離流俗的女子,那照片真是超凡脫俗,叫人過目不忘。民國才女張愛玲出身名門,涵養極高。她有句名言:「各人住在衣服里。」這句話意味着,衣服不但代表人的外在,也展示着人的內在,什麼人穿什麼衣服。
上世紀50年代初期,政權剛剛交替,丁玲在上海代表紅色政權組織文藝界人士召開一場聯歡會,也邀請了張愛玲。張愛玲那天穿了一條色澤艷麗的旗袍,當她款款走進會場時,氣得丁玲臉色大變,把她拉到角落,厲聲訓斥:「你看看,大家都穿着軍裝和粗布衣服,你怎麼打扮得像資本家的貴婦人?」張愛玲楞了一下,二話不說就走了。丁玲以為她回家換衣服呢,誰知張愛玲回到家中,又二話沒說,收拾行裝就去了香港。多年以後,張愛玲提及當初突然離開大陸的原因,她說,連穿衣服的自由都沒有,還會有其他的自由嗎?我們看到的張愛玲,秀美、孤傲、特立獨行,那是民國才能允許的個性。
張愛玲
一代才子徐志摩,稱林徽因為人間四月天。林徽因氣質典雅、清新秀麗,有人說她既像高原上冰冷難得的雪蓮花,又像溫室里精心栽培萬般呵護的百合,兩種美麗交集纏繞,她的眉眼裏既有堅毅也有溫婉。抗戰時期,她和梁思成輾轉李莊,在異常艱苦的條件下成立了中國建築構建所,一直致力於中華古建築的研究及保護工作。去年我到李莊,流連於他們曾經工作生活過的地方,木板瓦房,小院陋室,時隔七十多年,她那美麗的身姿,仿佛依然行走其間,描圖作畫,種菜餵雞。
林徽因與父親林長民
上世紀90年代初,三毛走了,但她留下了許多讓人難忘的記憶。我喜歡那首《橄欖樹》,喜歡她的「夢裏花落知多少」。
三毛一直是我心心念念的偶像。她才華橫溢,文詩並茂;愛荷西,驚天動地,天地裂,始與君絕;喜歡旅行,說走就走,隨心隨性;心懷大愛,天地萬物,一切皆可與之交流。三毛並非十分美貌,她說:我笑,便面若桃花。我看她的照片,隨意一拍,就翩若驚鴻,毫不做作,毫不扭捏,腹有詩書氣自華。
台灣作家三毛
我目視三毛的照片,總感覺她與別的女性作家氣質不同,究其原因,大抵因為她來自台灣,生長於民國的緣故。
陳丹青感嘆,民國之人有一種獨特的氣質,這氣質是不可複製的。翻開民國相冊,會走出一個個栩栩如生的人物,學者、書生、軍人、商人、小販、下力人,各有風度,各有思想,絕不千人一面。我們可以看到推翻帝制建立共和的孫中山,橫眉冷對千夫指的魯迅,博學和藹堅守傳統的胡適,雍容華貴驚為天人的宋氏三姐妹,清純美麗黃鶯一樣的周旋,他們不管身着洋裝還是長衫馬褂,抑或一襲旗袍,面貌上表現出來的氣質風度,都是獨一無二的。
他們的氣質風度源於什麼?為什麼今天幾乎消失殆盡,難以複製?這恐怕是一個需要長篇大論才能說清楚的問題。我一向喜歡用簡單的思維來想問題,簡言之,應該就是民國的大環境使然。孫中山有一名言:世界潮流,浩浩湯湯,順之者昌,逆之者亡。在其倡導之下,民主自由的思想遍及思想界,知識界。北大校長蔡元培提出北大校訓:思想自由,兼容並包。也就是因為有了自由的思想,才有了獨立的人格,不羈的個性,也才有了這些叫人過目不忘的民國照片。
2018.12.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