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極晝:三個女孩的「考公」失敗圖鑑

小展:一個‌‌‌‌「很卷的人‌‌‌‌」不想‌‌‌‌「卷‌‌‌‌」了

小展是那種凡事都要竭盡全力的人。

大學幾年,就是不停歇地跟着導師做項目、參加比賽,忍受飯局上甲方的煙酒。睡四五個小時、通宵是常有的事,心臟跳得忽快忽慢,她一度覺得血管都要被衝破了,至於那兩年掉的頭髮,到現在都沒長回來。

有一天和室友想慢慢逛街,比計劃中快很多,她精準地記得,110分鐘就逛完了。好像永遠有東西在追趕一樣,沒辦法放鬆下來,她說着,語速飛快。

本科畢業是在2018年,疫情還沒到來。全班45個同學,除了她全轉行了。她學的專業叫人文地理與城鄉規劃,冷門又有些處境尷尬,她細數那些可能的出路,然後一一排除——當地理老師?有專門學地理教育的;去規劃設計院一類的國企?人家更願意招建築、城鄉規劃、土木這類對口專業的;要不去私企?就處於食物鏈最底端,那些規劃院懶得做的項目才會給私企。

小展還是留了下來,她是相信個人奮鬥的,‌‌‌‌「讀研做項目,有這麼多經驗,找什麼(工作)都不會有太大阻礙‌‌‌‌」。現在想想還是太樂觀了,這幾年她眼見到裁員的消息越來越多——老員工被離職,新員工被毀約。工作機會變少,學歷也在水漲船高。在互聯網大廠做組長的朋友告訴她,同樣的崗位,2017年本科學歷就能進,到了2020年,門檻變成了‌‌‌‌「985‌‌‌‌」本科加QS前20的碩士。QS是一家英國公司發表的年度世界大學排名,在很多地方被認可。

每一條信息都增加一點不安全感,壓迫着她焦慮的神經。她的頭腦中有一盞天平,精確地計算着每一種選擇的得失。計劃輕易就會失控,選擇更難的路也看不到希望,她‌‌‌‌「卷‌‌‌‌」不動了,實在想喘口氣,決定去考公務員。

這幾年和她有類似想法的人不在少數,人們大概正面臨一個考公競爭無比激烈的時代。根據國家公務員網站的統計,2022年公務員的國考報名通過審查和錄用計劃數比例(以下稱‌‌‌‌「報錄比‌‌‌‌」)為68:1,過審人數創歷史新高。最誇張的崗位在西藏,報錄比超過兩萬比一,這是一個零門檻的‌‌‌‌「三不限‌‌‌‌」崗位:不限戶籍,不限專業,不限基層工作年限。

沒錯,不是所有想成為公務員的人都站在同樣的起跑線上。年齡、學歷、地域都有可能成為一道門檻,擠下一大批競爭者。

對於當代考公的年輕人們而言,和工作之間是雙向選擇,他們有許多深思熟慮的考量。小展目標明確:本市的——外地的體制和人情事故不了解,萬一得罪人了感覺只能‌‌‌‌「了此殘生‌‌‌‌」;專業滿足要求的;同時還有一點,只招應屆生的。小展參加過一次國考,通過了筆試,工作人員打電話問來不來面試?她覺得位置太偏放棄了,掛電話前聽到工作人員說,又一個不去的。

她得緊緊抓住‌‌‌‌「應屆生身份‌‌‌‌」,這是個巨大的優勢,在她的經驗里,‌‌‌‌「三不限‌‌‌‌」崗位的‌‌‌‌「報錄比‌‌‌‌」比應屆生才能報名的崗位高出十倍以上。畢業一年後,情況並沒有那麼順利。滿足條件的考試只有三次,除了她放棄的那次國考,一次是事業單位統考,第四名,和面試擦肩而過。還有一次是省考,只招一個人,競爭對手是市裏的高考狀元,他們的筆試分差是一條無法跨越的鴻溝,面試就當體驗一把了。

應屆生的身份也成了一種隱形的枷鎖。按照國家規定,應屆生身份可以保留兩年。畢業後小展回到家埋頭備考,一年裏都沒有找工作,就是為了保留這個有保質期的身份。

這是怎樣的一年?大概是孤獨的,她常常一個人呆着,沒有什麼社交生活,朋友們平時工作,周末加班或者團建,和她們的作息常常對不上;她把朋友圈也關了,那些離她比較近的朋友是好是壞,她已經不知道了,她覺得這可能也是心態沒有失衡的原因吧,畢竟在家的一年難免會有壓力。

反而是關心網上的人們活得怎樣更治癒她,看到很‌‌‌‌「卷‌‌‌‌」的,想想算了,‌‌‌‌「卷‌‌‌‌」不過。不過和以往‌‌‌‌「卷‌‌‌‌」的生活比,已經是‌‌‌‌「天堂‌‌‌‌」了,她至少還有時間刷刷微博、看看豆瓣的帖子。

許多和她一樣,畢業後在家一心準備考公的應屆生們面臨着煎熬。在一個名為‌‌‌‌「校招遺漏人才自救中心‌‌‌‌」的豆瓣小組裏有許多這樣的帖子,隨着夏季新一輪公務員考試結果的公佈,失意的年輕人們不斷冒頭。

有人考了一年,有人不止一年,隨着公務員考試的報錄比攀升,一次次落榜,灰色的日子走到了迷茫的十字路口,是繼續孤注一擲?還是選擇放棄,謀求一份工作?還有人不知向誰發出疑問——真的不知道這一批應屆生怎麼了?

阿九:離開圍城,她還想再進去

八年前的考公要容易多了,至少對工科出身的阿九來說是這樣的。崗位多,2014年,她沒有上過培訓班就參加了四川省省考,135分拿到了那個崗位的筆試第一名,換到現在,看大家在網上曬分,大概150分以上才有機會擠進面試。

她輕鬆進入了圍城,在四川一個地級市的博物館工作。怎麼去形容圍城裏的生活呢?是規律的,能經營自己的生活,雖然那個川南小城沒有太多生活可言,甚至在阿九去的時候才剛通高鐵;至於工作本身,那是一個很小的科級單位,某一次流動調來了兩位和文博行業八竿子打不着的中年領導,‌‌‌‌「有一點官僚‌‌‌‌」。

時代變了。阿九記得她畢業的2012年,青年學子們對一畢業就進入體制的情況還不那麼熱衷,不少人會評價‌‌‌‌「這個人貪圖安逸,不思進取‌‌‌‌」。她回四川老家考公並非源於美好的嚮往,只是因為在北京的企業里折騰了一番之後,厭倦了擠早高峰、嚴重加班,每天鼻腔都會幹到流鼻血的生活。

她的興趣是中國古典歷史,考上四川大學宗教學的研究生後,她沒有什麼猶豫就離開了那個圍城。儘管前輩和同事很震驚,但讀研對阿九是夢想實現的時刻,讀喜歡的專業,也能脫離相對閉塞的小城,大城市相對更開放、包容度更高。考上研究生那年,她28歲,未婚。

研究生畢業的2021年,考公的難度遠遠超出了阿九的預期。除了不斷攀升的報錄比,少得可憐的崗位,那些競爭對手也讓她感覺到難度係數成倍地增長——海外回來、學校QS排名100以內的留學生;還有一些私企倒閉之後來另謀出路的員工;以及這兩年因為疫情滯留的失業的、未就業的畢業生。她甚至花幾萬報名了一個培訓班,一個‌‌‌‌「療程‌‌‌‌」過後,結果還是失利了。

大家被迫流入了同樣的考公賽道,阿九也是如此。和那些學校出身更好的人競爭,考公是為數不多相對公平的機會,但宗教學在市場上能找的工作太少了,更何況她身上的標籤都可能撞在職場的紅線上——一個雲南的研究類崗位只招30歲以下的人,她詢問完忍不住生氣,‌‌‌‌「難道40歲的人就不能搞科研嗎?‌‌‌‌」

開始準備考公的2020年她剛好30歲,許多東部沿海地區的公職崗位都把年齡卡在了二字頭。她突然生出感慨,年輕的時候根本不會想自己年輕,那些握在手裏的東西是會離開的,失去的時候才猛然發現,‌‌‌‌「啊我已經失去這個優勢了。‌‌‌‌」

畢業後這一年,幾乎所有的可能阿九都嘗試過了——十來個省份,稍微發達一點的城市,甚至‌‌‌‌「三不限‌‌‌‌」的崗位。四處考公的日子無比奔波,今年最遠的,她從成都飛到了杭州參加當地事業單位考試。

疫情下突如其來的意外,大概是每個考公人要面對的新難題。考試延期不算少見,準備時間變得更漫長,心態也隨之越來越焦躁;某一次四川省的事業單位考試,她的核酸報告沒來得及出,結果進不了考場,也只能作罷;國考面試前成都突發疫情,阿九打電話問了好幾家酒店,都不接待成都來的旅客,沒辦法只能線上,形式也從小組討論變成了面試官問答,她之前的準備全部落空了。

這些因為意外或‌‌‌‌「粗心‌‌‌‌」喪失的寶貴機會,讓阿九尤其遺憾和難受。對她而言,力不從心的時候更多,過去考公成功的經驗完全失效了。好好複習了,也正常發揮了,大部分報名的崗位只招一個人,她只能接受自己‌‌‌‌「技不如人‌‌‌‌」。

心理預期是一點點墜落的,時隔一年,她還在為剛畢業時候那次乾脆的拒絕而遺憾。那是一個邊遠地區的崗位,大熱天7月份不開空調,大家下班時間概念不強,她也不好意思走,回家可能到晚上十點了。如果預料到後續如此艱難,阿九覺得,她大概會猶豫很久。

這些瑣碎的、焦慮的細節,她不怎麼和身邊的朋友、親人傾訴。啃老了這麼多年,還是會覺得羞恥;偶爾說一說,也要站在別人的立場考慮,畢竟‌‌‌‌「沒有人希望聽到一個loser,整天講她的受挫‌‌‌‌」。受挫的感覺常常有,倒是沒有崩潰的時候。她32歲了,看到研究生室友找工作不順流下的眼淚,她有些訝異地想,我已經到了可以承受這些的年紀了。

她只是覺得寶貴的青春年華原本所剩不多,還陷入了一種無用的循環里——複習那些考編的知識點,刷題,完全沒有多餘的精力去提升自己。

要從圍城裏逃出來嗎?還能去哪裏找到一份合適的、穩定的工作呢?過去這一年,算上工作面試、事業單位編制考試、公務員考試,她參加了超過百場,依舊沒有滿意的結果。

小八:要放棄真的很難

通過貴州省的事業單位聯考,是小八的三年來所有的公務員、事業單位考試的第一次成功。看到成績那一刻,她大叫了一聲,所有的感慨都湧上心頭,她抱着媽媽沒忍住哭了,以往備考的煎熬她都沒敢說。媽媽笑了:‌‌‌‌「好了,這就好了‌‌‌‌」。

那天她發了一條朋友圈,她猜想,前男友的媽媽也可能會看到,她一直沒有刪除對方的聯繫方式。

考公的一切都是圍繞着這個男友展開,甚至最初的那個決定。他是小八的初戀,家裏幾乎每個人都有公職,家庭條件也比自己好。男友時不時說起,其他同事的女朋友如何優秀,誰誰誰在市政府里工作。‌‌‌‌「你不努力提高自己,家庭條件又不怎麼樣,你要怎麼辦呢?‌‌‌‌」他可能是在鼓勵我吧,小八心想,這讓她萌生了考公務員,至少是進入編制的想法。

她總是容易自卑的,覺得自己好像一條鹹魚,做什麼都是三分鐘熱度。本科學土木工程,專業是亂填的,班上總共五個女生,就數她最‌‌‌‌「擺爛‌‌‌‌」。畢業也是懵懵懂懂的,甚至沒過英語四級,還沒開始投簡歷,一轉眼就到最後一個學期了。那是2019年,看到身邊有同學在準備考公,她看了一眼真題就被嚇退了——數學好像很難,我不行。

她沒有預料到,考公成了她未來三年生活最重要,甚至是唯一的選擇。初戀嘛,總是希望有一個好結果。相比上面故事裏的兩個女孩,小八在考公大軍里已經是頗具優勢的那個,每年招土木工程的崗位‌‌‌‌「真的特別多‌‌‌‌」,但她總想着考男友家鄉的崗位,符合要求的只有‌‌‌‌「三不限‌‌‌‌」。

競爭之激烈可想而知。從2020年8月的第一場省考開始,接下來的一年,她跑了將近十場‌‌‌‌「三不限‌‌‌‌」的公務員、事業編制的考試,依舊每次都是鎩羽而歸。她咬咬牙花幾萬塊報了一個培訓班,每天學習十幾個小時,壓力實在太大了,考出了歷史最差的成績。

她崩潰了,連着三天,半夜醒來就開始哭,實在沒忍住去找了男友。對方知道她沒考好,態度反而冷淡了下來,消失了一個星期,小八後來才發現他去了別的地方休假。失望的情緒湧上心頭,她覺得,對方理不理自己,好像是根據考試結果來的。

她放棄了‌‌‌‌「三不限‌‌‌‌」的崗位,也放棄了這段感情。徹底分手之後,她突然沮喪起來,工作也沒有,什麼都不順利,備考考那麼多次還沒考上,自己這幾年在幹什麼?

從讀大學的遵義市回到家裏的小城,畢業後的三年,小八幾乎沒有去過別的地方,埋頭準備考試。離開外面的世界太久了,她覺得自己好像和社會脫軌了,剛好到貴陽考試想去第一次做個美甲,結果連門牌都找不到。二一零幾,原來是21樓,她還以為是二樓。她突然覺得自己好土氣啊。

和小八一樣,和我們聊過的考公的應屆生們大多回到了故鄉的小城裏,重新面對那個有些傳統的人情社會。父母總是沉默的,像當年面對高考那樣默默支持你,那可能也是一種無形的壓力;親戚朋友的關心來得猝不及防,嫂子建議小八,要不去先找個班上着?這樣一直考,一直考,沒有盡頭的。建議在小八心裏變成了負擔,是不是覺得我一直在家,也不掙錢,還要花家裏錢呢?

如果和千軍萬馬一同過獨木橋,是去找個工作,放棄考公?還是一直堅持,到上岸為止?對小八來講,考公是一條一旦開始,就很難放棄的路。每一次考試都讓人能觸到希望,第五名、第三名,最終只有一個人成功上岸,總讓她堅信是遲早的事。‌‌‌‌「真的是有很多的不甘心。‌‌‌‌」

一年,兩年,三年,她有時還要忍受外人的嘲諷,男友媽媽有個男朋友總愛貶低她,‌‌‌‌「當然是考鄉鎮了‌‌‌‌」,聽起來好像她只能考得上鄉鎮。‌‌‌‌「本來也只是師範類學校的土木專業‌‌‌‌」,她心想這我自己也知道。失敗讓小八變得小心翼翼的,別人說杭州的靈隱寺靈驗,她也跟着轉,暗暗想,如果上岸了我一定要去靈隱寺還原。

即便是最後成功的那次,成績出來之前她還是很慌,總想着在培訓班我是倒數,要是被別人逆襲了怎麼辦?在公交車上就很想哭,但她忍住了,告訴自己千萬別哭,萬一把運氣哭沒了怎麼辦?因為最後的這次考試,為了交材料,她錯過了親姐姐結婚的日子。戴三金、穿婚鞋,所有的儀式都沒看到,成了她內心深處的遺憾。

年輕人們的九月

九月,對於待業在家準備考公的應屆生們來說,大概是極不舒服的日子。一位回家考了一年的女生說,去年的九月,她看到朋友圈裏以前的朋友們,考上研的要開學了,開始他們的新生活了,心情就陷入了低落。

許多人脫離了學校的社交圈。大學時代的朋友們都有了各自不同的生活,已經不在一個頻率上,彼此很難感同身受。反而在網絡上還能相互傾訴,彼此安慰,沒有自己一個人頂着那麼難受。有‌‌‌‌「校招遺漏人才自救中心‌‌‌‌」這樣的豆瓣小組,也有一些考公的群,有人進去的時候嚇了一跳,發現大家都在發自己的抑鬱診斷結果。

大概對於每個在家考公的應屆生,為了考公而失業的日子,有無數個相似又不同的心酸時刻。有人形容,備考的情緒像是一張急劇波動的心電圖,一下漲到高峰,一下又墜入低谷。壓力積累到某一個瞬間,會一下爆發,比如突然就覺得自己考不上了,突然覺得自己找不到工作了。有人把這些稱為‌‌‌‌「社會的毒打‌‌‌‌」,按照自己的方向去探索一些路,最後發現,‌‌‌‌「這個世界就是這樣的‌‌‌‌」。

三個女孩都還沒能得到滿意的結果,無論是鹹魚的、掙扎的,還是在‌‌‌‌「卷‌‌‌‌」的,不過她們也都還算樂觀。

小展經過短暫的休整,又要投入到新一輪的考公之中了,對自己還是滿懷信心的。她忍不住好奇那些和她一樣在家考公的人,都在經歷着什麼呢?似乎別人的故事也能給她的生活帶來一些慰藉。看着那些高高低低的人生起伏,有時她想,同齡人都那麼優秀了,我趕不上了,也不care了;有時又想,生活在省會城市的自己已經很幸運了,可能站在了別人目標的終點上。

阿九也覺得離上岸的時候不遠了。她沒有做過最壞的打算,不過也會給自己想想出路,比如在這個短視頻吃香的時代做做自媒體,分享自己的考公經歷。踩過的坑,作為獨居未婚女性的態度、人生選擇,當然還有很難避免的焦慮。

她接受了自己的人生選擇——‌‌‌‌「我就是一個很平凡出身的平凡人,所以並不會在很年輕的時候就有特別清晰的頭腦,把人生道路都看得很透徹。所以難免會走一些彎路吧。‌‌‌‌」

‌‌‌‌「上岸‌‌‌‌」的小八開始面臨新的問題。去一個區的街道辦工作,要和外面的人打交道,如果遇見不講理的怎麼辦?她還在為新的機會而努力,這個事業編的收入太低,她還是想着,今後要繼續,直到考上一個公務員的崗位。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極晝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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