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自習室的潮流,正在向縣城蔓延。
平鄉,河北邢台的一個城區人口只有4萬的小縣城,在短短一年的時間裏,竟然開出了11家自習室。在整個邢台,這個GDP都靠後的縣城,卻成為自習室最卷的縣之一,甚至有家長專門來到當地自習室,為孩子包下一個座位。
在縣城,開一家自習室的門檻很低。一位自習室老闆說,很多人來了她的自習室,回去自己也當起了自習室老闆。這樣的例子至少能講出四個。通常,一個月時間,就能開起來一家自習室。其中有一家,甚至沒有房租,那人直接將家裏的地面車庫改造成了自習室。越來越激烈的競爭里,有老闆還買來各種零食,「甚至瑞幸咖啡」,免費送給客戶們喝。
在縣城自習室激烈的競爭背後,映射出小鎮青年們對「上自習」的旺盛需求。縣城自習室為何能火?縣城自習室的用戶群體,是怎樣的一群年輕人?現在的縣城,正在發生着什麼變化?帶着這些問題,記者來到了平鄉縣,泡進了縣城自習室之中。
四天時間裏,我們觀察這群年輕人的生活方式、家庭、學歷、過往,試圖理解他們面臨的困境和選擇。
小鎮失敗者
在縣城自習室里學習,首先是一件沉重的事。
這種沉重,很大程度體現在,來這裏學習的人,幾乎每一個人都可以被定義成「失敗者」。
9月5日,星期一,早晨9點,在河北邢台平鄉縣的「享學」自習室里,一群面色凝重、埋頭苦學的年輕人已早早坐進了自習室里。這是平鄉縣開的第二家自習室,也是最火的一家,這裏經常一座難求。
這群年輕人有一些共同畫像:大部分是女生,學歷大都在二本及以下,其中不少是民辦大學。想改變這樣的命運底色的願望,是她們來到自習室的關鍵驅動力。
1999年出生的周忍冬,是這家縣城自習室里少有的男生。他習慣坐二樓中間,在這裏自習了快半年了。自從進了河北當地一所二本大學後,他的人生就不斷地失敗——考研失敗,考公失敗,考三支一扶(指到農村基層從事支教、支農、支醫和扶貧工作,需考試)也失敗。放在往年,他130多分的成績足以上岸,但在今年,這個分數剛夠進面試。放榜那天,全家都出動了。爸媽和弟弟,陪他一起,從縣城趕去市里參加面試。
結果張貼出來,他差了0.5分。
家人們先是沉默,然後安慰他:「沒有關係,我們下次再來」,是熟悉的對失敗者的安慰。這些失敗總會有一個同樣失敗的開場——大學裏,他選了生物專業,那年期末,當專業成績前10%的學生全部轉系之後,他才知道,自己進了個「天坑專業」。他如今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彌補當年的選擇。
1999年的女生徐一荷,是這家自習室的第一個客戶。她的經歷和周忍冬類似。高考結束,她也上了河北的一所二本。那時候的她充滿動力,每天早上5點,她都會起床讀英語,用很大、很誇張的語音語調,有時還會穿上正裝,在講台上領讀。直到有一回,她去參加一個就業論壇,才知道自己的學校有多差。就業的時候,隔壁的石家莊鐵道大學,都是國企來招聘;而來他們學校的企業,連簡歷都懶得看,「是個大學生就行」。
那天,徐一荷坐在學校的長椅上大哭。她痛恨自己的二本學歷。河北是高考大省,念書的時候,她並沒有鬆懈過,唯一一次被學校送回家檢討,是因為她在深夜裏,打着手電筒寫英語作業,但她還是成了高考的失敗者。
陳朝朝比徐一荷小一歲,她喜歡坐在自習室三樓靠窗的位子。她的失敗經歷,也跟考試有關。高中時,父母把她送到了隔壁南宮縣念書,因為「那裏前幾年出過一個清華北大」。高一的時候,她聽不懂課。而她的同桌,每天看小說,成績還能前十,她感覺到巨大的挫敗感,她想輟學。
爸媽被教導主任叫來,恐嚇她,「你不學,就回村里進廠」。陳朝朝哭着回答,「進廠就進廠」。見說不動,爸媽謊稱要回車上拿東西,直接離開了,把她一個人留在學校里。
當一群失敗者聚集在自習室里,壓抑感就出現了。「享學」自習室的老闆白林莎說,在他這裏上自習的年輕人,都是平鄉本地人,並且大都經歷了考研失敗,於是只能回到老家,繼續二戰,或是考公考編。他們身上或多或少都會有些背水一戰的底色。
就連白林莎自己,也是奮戰在考試大軍里的一員。她今年25歲,連續考研兩次,都失敗了。她決定回到家鄉考公,又失敗了。
正是在這樣的「屢敗屢戰」中,縣城的年輕人感受到一種不便。
平鄉縣沒有類似圖書館這樣的公共空間,「聚在一起學習」,在縣城曾是一件很難被想像的事。一名上自習的男生講述自己曾經「找地方學習」的經歷,有一次,他只在某個辦公樓里,找到了一個會議室,屋子中間擺了一個會議桌。他就在那裏看書,一天下來,腰疼得不行。
某種程度上,這些新出現的自習室,共同承擔了圖書館的功能。而白林莎,更是決定自己開一間自習室,邊創業邊複習考試。
渴望逃離
身處縣城之中,年輕人對自習室的需求,不僅體現在公共空間的稀缺上。
在小縣城裏,時間有着約定俗成的秩序——畢業、工作、買房、結婚、生子。而這些「失敗者」們,常常在第一環,就已經脫軌。縣城對這樣「脫軌」的容忍度常常很低。很多時候,親友們的「關心」,更像是一種拷問。
周忍冬全力考公的一年時間裏,有同學結婚,也有發小生娃,但是他的身份,依舊是「應屆生」。過年的時候,他回到村子,十幾個爺爺輩的人會坐在村口的大樹下,逮到他問:「你不工作,在家幹什麼?」哪怕他回答「在考試」,對方也會質疑——
「學歷那麼高有什麼用,隔壁只念初中的小孩,現在已經開上60萬的車了。」
縣城青年們遇到的問題是相似的。無一例外,都和家庭的目光綁定在一起。
在這個自習室里,徐一荷算家境比較好的那一個。她媽媽是醫生,爺爺是大學生,姑姑更是當地少見的研究生,他們都希望徐一荷考出縣城。小的時候,姑姑的範本故事一遍遍被講起:姑姑在不開暖氣的房間裏獨自學習,如果不認真,會被奶奶用針扎手。每到家宴,姨夫會當着所有小孩的面說:「一荷學習好,就讓一荷點菜。」弟弟高考之前,學校讓弟弟五點鐘起來背書,媽媽也會跟着起床,只有當聽到弟弟的讀書聲響起來,媽媽才回去繼續睡覺。
在整個家族一次又一次的強化里,徐一荷知道,自己必須要走出縣城,這是她的使命。只讀一個二本本科,顯然不能達到這個目的。大學期間,她不斷地考證——四六級、教師資格證、計算機證書……而媽媽知道各種考試的時間點,會在各個節點提醒她。
徐一荷想了各種辦法從這樣的目光中逃離。
但在小縣城裏,這並不容易實現。她先是自己搬了出來,租房子住,姑姑喊她參加家宴,她以距離太遠為理由拒絕,哪怕爺爺奶奶難得來一次。她又儘可能地減少吃飯的時間,藉此遠離朋友們。去年10月,正是考研的要緊關頭,她突然想吃縣城東邊的一家土豆粉,到了之後,有朋友正好發來短訊,問她「在哪裏吃飯」。徐一荷直接把手機熄屏,假裝沒有看見信息,匆匆吃完,然後倉惶逃離。
甚至,陌生人的聲音也需要被屏蔽。有段時間,聽到周圍人的笑聲,她也會嫉妒:「憑什麼他們那麼開心,那麼無憂無慮?為什麼只有我在受苦?」
直到她逃進縣城自習室。
在這裏,不會有來自親戚的轟炸式關心,也不會讓她覺得,自己是那麼孤單又可憐的一個人。徐一荷把自己比作一滴水珠——在外面,所有人的眼睛好像都盯着她,只有在自習室里,她才能夠像匯入河流一樣,真正地消失、隱身。
也正是這樣的需求,使得自習室迅速在平鄉縣流行起來。去年8月,平鄉開起了第一家自習室,到今年,這個城區只有4萬人的小縣城,卻生長出11家自習室,加起來一共有接近500個座位——寒暑假的旺季,這些座位幾乎可以坐滿。這不是個例,在平鄉縣周邊的巨鹿縣、廣宗縣等,都有類似的自習室出現。
這些開在縣城裏的自習室,第一個特點就是足夠大。比如,自習室老闆白林莎,她用2萬元一年的價格租下了三層樓,足有260平,能容納65個座位。
白林莎的自習室,走的是寬敞、明亮的風格。主色調是輕鬆的綠色,燈是綠的,日曆是綠的,窗子外還有三棵法國梧桐。這與大城市裏很多逼仄的小隔間自習室不同,那種很像《請回答1988》裏的不睡覺自習室,每個人被隔在小小的方格,又隱藏在黑暗中。
但白林莎總覺得,那種風格太不適合縣城了,「我們需要看清身邊人的臉」。
縣城自習室的氛圍不能再給人壓力了——聚在這裏的年輕人們,面對着失敗和人際關係,更想擁有一個充滿「希望感」的公共空間。後來,這個想法也被平鄉市場的選擇所驗證,白林莎說,色調偏暗的自習室,都已經倒閉了。
冷漠而孤立的精英感也是沒有的。對比之下,一家開在省會城市的自習室老闆崑山說,他對自己的定位是「宿管」,除了去開門和關門,他幾乎不會待在自習室。客戶人來人往,說不定什麼時候就離開了這座城市,他反問:「建立情感聯繫有什麼用?」
但白林莎不這樣想。她幾乎認識在自習室的每一個人,也把所有的閒暇時間都花在了自習室。她曾經撮合了自習室的一對情侶,女孩是她的初中同學。她還給第一個客戶拍了一張在自習室學習的照片,做成了一幅油畫送給她。照片裡,窗戶邊的一道餘暉灑了下來。
對這些人來說,縣城自習室,讓他們想逃離的時候,有地方可去。
作為有名的自行車和童車之鄉,縣中心11公里之外的河古廟鎮,出產了全中國三分之一的自行車,幾乎家家戶戶都做着和自行車相關的生意。平鄉的年輕人,多數會在職高畢業之後,進入自行車和童車生產的流水線,方雨說,在她的學校,哪怕是學護理專業的,畢業實習也是去廠里做工人,拿到手的工資,會被學校收走一半。
後來,不喜歡流水線的年輕人越來越多,他們的職業路徑就變成了做客服——當然,還是在網店裏賣自行車。
小迪就是其中一員。她讀職高時學的是UI設計,但畢業之後,設計的相關工作是在平鄉找不到的,「除非去打印店幫忙按打印機,那還不如去當主播和客服」,小迪這樣想,她每個月到手有2900元的工資,已經很不錯了,要學會的只是,對着直播間裏的大叔們喊:「不用也可以下單,就當支持一下美女了。」而她的朋友芝芝,學歷高一點,是大專,打算畢業之後進自行車廠和童車廠,做會計。
如果實在不願意進廠和做客服,那就回來開店吧。學造型設計的方雨,就打算開一家婚紗店,成為平鄉街道上諸多網紅店中的一家——這些都折射着縣城就業渠道的狹窄。
但在這些店鋪之外,平鄉正在枯竭。比如公共交通,兩年前,這裏還有公交車,但現在,兩家公交車公司都倒閉了,平鄉人出行,主要靠電動車。就連打車的人也很少,全縣60輛出租車,在跑的不足30輛,出租車公司不得不提高價格——晚上起步價高達15元,可以對標一線城市。
平鄉引以為傲的自行車產業,在這幾年,也開始凋零了。那個考公失敗的年輕男孩周忍冬,家裏是平鄉縣河古廟鎮人,他的父母做了20多年自行車零配件生意。這的確給他們家帶來過財富,小的時候,他家連書包都買不起,每天背着奶奶做的舊書包去上學。後來,自行車小店的生意越來越好,家裏在平鄉縣城裏買下了一套130平米的房子。
在平鄉,和自行車沾邊兒,一度是富裕的象徵,各處的印記都在顯示這一點。從國道進入平鄉縣城的大道上,亮着的路燈被設計成了自行車形狀,鋪天蓋地的城市標語寫着,「自行車名城,新文旅之鄉」;芝芝和小迪指着路上出現的豪車,說,那一定是家裏有自行車廠的;拉不到客的出租車司機,則會不失艷羨地告訴我,進自行車廠打工,每個月都能賺上6000塊,怎麼也比開出租車好。
只是,疫情沖刷下,小鎮不復往日榮光。以前,周忍冬的父母在每個季度都出一次河古廟鎮,去參加全國各地各種自行車博覽會、展覽會,從那些展廳拉回訂單,回家之後,再從早晨六點忙到晚上十二點。那些進流水線的自行車工人,「每個月都能賺到上萬塊」。但現在,訂單正在消失,周忍冬不再需要在假期回家幫忙發貨、幹活。縣城裏,三條開滿自行車店的主街區,多數時候空無一人。
他沒有退路了。如果家裏生意好些,他起碼還可以回家接手自行車店。在這樣的環境裏,只是比誰能撐得更久——他身邊有好幾個朋友,家裏的自行車廠大一些,還能撐一陣子,這些人沒考上,就回家做生意了。
但他不行。
另一個泥沼
有的時候,老闆白林莎會覺得,自己的自習室里,盤踞着小縣城最想走出去的那一批人,他們不想選擇一種與自行車綁定的人生。
坐在三樓自習室的00年女孩陳朝朝,這樣的想法尤其堅定。她是河北一所一本大學的畢業生——這樣的學歷,在當地上自習的人里,已經非常高了。去年考研失敗後,她幾乎沒有猶豫,決定回平鄉準備二戰,一整天泡在自習室里還不夠,她找到白林莎,問可不可以在這裏寄宿。她家在河古廟鎮,沒有公交車,如果騎電動車往返,需要一個多小時,太久了,她不想把時間都浪費在通往縣城的路上。
在客戶們這樣的需求下,白林莎又開闢了新業務——「自習寄宿」。她在距離自習室不到500米的地方,以每個月1000元的租金,租下了一個小院落,添置了四張上下鋪,以滿足周邊村鎮客戶們的需要,每個月的費用是300元。
那之後,陳朝朝會和自己的室友姜年一起,從寄宿的院子裏出來,走過一條很長的低矮胡同,來到自習室,開始一天的學習。在自習室住下後,兩個女孩就很少回家了,她們把所有的人生都寄托在這裏,每天從早上8點學到第二天凌晨。她覺得這樣的生活「很好、很充實」,在這裏,她能夠看到擺脫「泥沼」的希望。
「泥沼」指的就是縣城生活。陳朝朝家裏有四個孩子,她是長女,還有兩個妹妹,一個弟弟。她正是從她的弟弟妹妹們身上,看到了她絕對不想過的人生。
兩個妹妹都是職高學歷。三妹陳曉曉,才17歲,職高畢業後,在自行車網店做客服。二妹陳露露,今年20歲。在大姐陳朝朝走進研究生的考場的同一年,二妹陳露露選擇結婚,嫁給比她大一歲的、家裏開了自行車廠的同村男生。
命運的分叉,很早就已經出現。大姐陳朝朝念高中的時候,妹妹陳露露就讀不進去書了。兩個女孩睡在一張床上,誰也勸不動誰。朝朝看着和自己長得幾乎一模一樣的妹妹,說,「那等我出去了,也把你帶出去。」妹妹先是沉默,再說了聲,「好」。
陳朝朝沒有忘記過她當年的承諾,但現在,她已經沒法把這話說出口了——她知道,妹妹已經走上了另外一條道路,她陷入一種深刻的無力中。在當地,只要女孩不讀書,就會有源源不斷的媒人上門說媒,二妹露露不讀書的時候只有16歲,媒人就登門了。在平鄉,18、9歲,是給女孩說媒的窗口期,露露甚至會中午見一家,晚上見一家。家裏談論的話題,變成了10萬到20萬的彩禮、車子、房子。如果相親對象,是公務員一類的職務,這些標準還可以放寬,彩禮只需要一半。
那段時間,家裏最大的矛盾,也總是圍繞婚戀爆發。6月的時候,兩家人催着給二妹露露訂婚,「談這麼久,再不訂婚,還會有媒人上門」,男方感覺到危機感。但大姐陳朝朝說,村裏的女孩一旦決定訂婚,命運車輪就會緩緩壓來,不再由新娘本人做任何決定。訂婚了,就必須要在一年之內結婚,不然村里人的唾沫星子會淹死人——不結婚,是不是有什麼問題?結婚更不能拖到明年,因為按照她的屬相,「明年結婚會克婆婆」。等年底結婚了,來年四月之前,就必須得懷孕了。
大姐陳朝朝,親眼目睹過妹妹和媽媽的爭吵。二妹露露不願意這麼早結婚,但媽媽甚至想把婚期提前一個月,理由是,「村裏的孩子12月就放假了,那會兒人多,不好收拾」。露露把門摔出巨大聲響,將自己鎖在房間裏。媽媽一個人坐在沙發上,覺得家裏的孩子都不懂事。最後,這是她唯一爭取到的東西——12月份的婚期不變。
在有些時候,大姐陳朝朝還是會羨慕妹妹的。比如,年輕的未婚夫會帶着妹妹去市里買衣服,一條裙子1300塊,一條褲子700塊,這些買了還不夠,還要買鞋。年紀還小時,朝朝想要一個芭比娃娃,15元,媽媽說,「給你買了,還得給兩個妹妹買,都能買一條褲子了,算了」,而給15塊的玩具,弟弟就能直接擁有。在這些時刻,朝朝不止一次地問父母,「既然如此,為什麼要生這麼多孩子呢?」回答她的只有沉默。
在這樣充滿匱乏感的人生中,繼續讀書是陳朝朝唯一擺脫這一切的方法。也有媒人問過她的媽媽,「你家大女兒啥時候見人?」媽媽會直接拒絕,「還在讀書呢」。
聽到這話,朝朝會鬆一口氣。她在自習室里拼了命地學習,她一定要離開這個泥沼。
(應受訪者要求,除楊沂碩外,其餘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