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呦呦鹿鳴:不,不要頻繁考驗人性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道德閾值

今天(3月25日)凌晨,上海東方醫院發佈了一則《情況說明》,證實了有關傳聞:

情況說明

周盛妮為我院護士,一直在院內從事科室相關工作。3月23日在家中哮喘發作,用藥後無法緩解。19時許,家屬駕車送其就診。我院南院急診部因疫情防控需要,正暫時關閉,進行環境採樣和消毒,家屬遂將病人送到仁濟醫院東院救治。23時許,周盛妮同志因搶救無效去世。

周盛妮同志工作勤懇,任勞任怨,是一名優秀的白衣天使。周盛妮同志的不幸去世,是我院的損失,我們對她的去世深感痛心,對她的親屬致以誠摯慰問!

上海市東方醫院

同濟大學附屬東方醫院

2022年3月25日

來自周盛妮朋友的非官方朋友圈消息,補充了一些細節:

發病後,給自己噴了藥,打了針,但無法緩解,叫不到120,便由家屬開私家車先到東方醫院南院急診,她以為,自己是本院職工,可以進去求救,但保安恪盡職守不讓進。「輾轉跑了幾家醫院,因疫情封控關了急診不能搶救」,最終才來到仁濟醫院,因耽擱太久,不幸去世,終年49歲。

我們無法確定她在這4個小時裏是否輾轉了多家醫院,但可以確定至少去過自己的工作單位東方醫院南院和9公里之外的仁濟醫院。

一位護士,因為突發哮喘,花費4個小時尋求急診,錯過最佳救治時間,去世了。這是一個多麼令人心酸的故事。

3月25日上午,上海市衛健委主任在新聞發佈會上對此表示深切哀悼。「最近也有市民反映,看病就診遇到一些困難,給大家造成了不便。」

上海是一個有同情心的城市。從《情況說明》和相關各方的反應來看,大家都認為這是一個悲劇,為周護士感到難過。

不過,同樣值得注意的是:各方都沒有說這個過程中有誰做錯了什麼。病人四處跑急診,是與死神賽跑;醫院關閉急診是因為疫情防控需要,是顧全大局;保安阻止護士進門求救是執行命令,是忠於職守。是的,沒有一個人是錯的。

但事實偏偏又是:一個本不該失去的生命就這樣失去了。這不能不讓我們多一點思考:醫院的根本,難道不是救死扶傷嗎?上海是公認的「防疫模範生」,城市管理水平一直為我們所信任,可為什麼在西安「孕婦在醫院門口流血」事件之後,也發生了類似悲劇?

我想,這其中藏着一個問題:我們過於頻繁地考驗人性

對於東方醫院南院的保安來說,在眼前生命垂危的同事與醫院封控命令之間,他要做出選擇。這個選擇非常痛苦:放這位護士進去,將失去獎金乃至失去飯碗;不放她進去,將失去一個同事,良心也將隱隱作痛。

對於東方醫院以及許多類似機構負責人來說,同樣也面臨考驗:選擇職務、權責,還是選擇患者、同事?這是一個問題。

問號在心中升起,這是對人性的考驗

人性經得起考驗嗎?以我的認知來看:人性可以經得起考驗,但是,經不起頻繁考驗。一個普通人,可以經常或偶爾地服膺於高尚的道德,但在私利面前低頭,卻更為容易且頻繁。

從善如登,從惡如崩。如果一個人,99天都選擇善良,第100天選擇墮落,並從此徹底墮落,這個人是不是壞人?是的。他壞了。但他已經做得非常不錯,因為很少人能堅持99天。

天生的、始終如一、全天候無死角的完美聖人是不是存在?可能是存在的。但基於我個人對這個世界的觀察,我認為,更符合現實,更接近真相,更有張力,也更加有效的結論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道德閾值。越過這個臨界點,就要做出糟糕的選擇。區別在於,有的人閾值高,有的人閾值低;有的人不斷提高,有的人不斷降低,有的人則處於某種規律下的波動之中。

那麼,如何確認道德閾值具體數字是多少呢?不能想當然,需要用實實在在、真真切切的檢驗來確定。比如,當我們實實在在地拒絕擺在面前的100萬元賄賂,那麼,我們可以確認:今天的廉正閾值就是在100萬以上。如果下次直接拒絕的金額達到200萬元,那麼,閾值就提高到了200萬以上。我對自己也是採取這個方法來自我評價。(也請注意,發現別人的閾值,不等於確認自己的閾值。比如,有的人,天天痛罵貪官,宣稱自己肯定可以很清廉,事實上,他很可能只是沒有嘗過權力的滋味而已。)

如果諸君贊同我這個「道德閾值」概念,那麼,我們可以這樣推導並得出結論:既然臨界點肯定存在於某處,既然一旦這個點被確認了,就意味着突破,意味着變質,那麼,最好的人生狀態就是:永遠生活在道德閾值之下**,永遠不要知道道德臨界點的具體位置**。

由此,作為社群,我們要儘量避免迫使成員站在臨界點上;作為個人,我們日常要做的就是日拱一卒,日進一寸,不斷提升自己的道德閾值,儘量拓展人生自由空間。

寫到此處,忽然想起《莊子》裏的一句話:「泉涸,魚相與處於陸,相呴(xǔ)以濕,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

泉水乾涸了,太陽火辣辣地照射在地面上,兩條魚在那裏翻跳着,怎麼辦呢?一條魚把水泡吐在對方身上,避免同伴被曬乾,另一條也是如此,兩條魚用吐出的水沫,相互濡濕着……

這種「相濡以沫」證明了:這兩條魚的道德閾值非常高,它們有同理之心、互助之心,將心比心,舍己為友。這種情感很高級。但是,莊子也說得很好,「不如相忘於江湖」:兩條魚在江河湖泊里隨意地、平和地游來游去,甚至互相想不起對方,完全不需要確認自己的道德高尚與否,沒人知道它們的道德閾值,包括它們自己。這才是最佳狀態。

關於疫情防控,中央最新的政策有一句話說:「努力用最小的代價實現最大的防控效果,最大限度減少疫情對經濟社會發展的影響。」「代價」二字,何其重也!這是全球性的問題。比如2020年10月,美國《紐約時報》的報道說,疫情導致美國400萬工作崗位永久消失。我們國家的情況又是如何呢?不知道是不是已經有人做了統計,但我可以感覺到的是:考驗普通人的人性底色的場景和頻率,似乎越來越多了。

這種考驗應當儘量減少,很具體地減少。

就讓我們殘忍一點,回到周盛妮護士這一悲劇來分析吧(願周護士家人節哀、保重)。同樣是在上海,昨天(3月24日)「嘉定新聞」報道說,海軍軍醫大學第三附屬醫院(安亭院區)收治了大量急診病人,夜間的尤其多,當沒有48小時內核酸報告的急症病人到來,會先採用三級防護收治急症病人,同時安排核酸檢查,保障急診正常運行。

來搶救室的病人一定是先搶救的。」這樣一句話放在平時普通平常,但放在今天,就需要提前做好安排。當急診科這位胡姓護士自然自然地說出這句話,就意味着該院醫護人員避免了類似東方醫院保安一樣的人性考驗。他們可以沒有負擔地繼續做好治病救人的本職。

如果周盛妮就住在這家醫院附近,如果在規劃政策時確保居民區一定半徑內有急診不停診,如果急救生命通道得到保障,讓一切自自然然,那麼,悲劇就可以避免。

還比如,周盛妮的就診過程也暴露了停複診信息查詢問題。一個醫療業內人士就注意到,很難驗證目前上海各醫院是否停診。比如,「隨申辦」3月24日上的停複診查詢,沒有全列出相關醫院。周盛妮最後前往的仁濟醫院,既不在開診列表裏,也不在停診列表裏。

停複診信息查詢問題確實值得重視。在周盛妮發病前一晚,有另外一個小案例發生,見於一位區政協委員的公眾號「履職筆記」:委員家住世紀公園,有一個4歲小男孩,3月22日晚上7點多,孩子疑似過敏性急性蕁麻疹,呼吸開始急促,有休克的可能性。孩子平時就醫是在上海兒童醫學中心,但當晚因防疫暫停門急診服務;於是委員家長開車送孩子到仁濟醫院,但這家大型三甲醫院並沒有兒科門急診服務;開車去公利醫院,得知該院兒科門急診已在8點結束;委員家長在路邊上網查詢電話驗證了浦東以及臨近的虹口區、黃浦區所有公立醫院,當晚沒有一處兒科急診在服務。最後送到了楊浦區長海醫院兒科急診。孩子的父親是醫療界資深人士,經由這一夜,他發現:「隨申辦」中「醫院停複診查詢」功能里,非兒科專科的綜合性醫院沒有單獨把兒科急診列出顯示,而防疫高壓也讓很多醫療機構遇到急診只關心兒童是否發燒。最終,他在3月23日提出了相關建議。

完善隨申辦停複診信息、確保居民生活半徑內的急救通道……這都是「純技術問題」,我相信,對於上海這樣一個城市文明發展程度很高的代表性城市而言,在接到熱心市民建議後應該會很快完善它。

換言之,我們還有許多操作空間,可以讓我們避免直接進入考驗終極人性的場景。最怕的,是那種一刀切——「我不管別的,我只要結果」,這種思維不僅偏離「精準」理念,也會不知不覺中在體系中滋長人性之惡。

我相信,古往今來,我們社會都有道德高尚的人,他們仁義勇毅,他們慎獨克己,摩頂放踵以利天下,先生之風,山高水長。我一直在努力向他們學習。不過,隨着歲數漸長,教訓吃得多了,我也漸漸體會出一個結論:如果我們要求每個人都成為道德完人,讓人每天都經受各種人性考驗,那麼,我們對人類的希望終將被粉碎得灰飛煙滅,徹徹底底。

這樣斬釘截鐵地拋出結論,未免有些居高臨下,冒犯各位,但我仍然相信這樣做是保守的也是最好的:在所有領域的決策中,我們都應當儘量避免去考驗人性,避免將人放在一個天天被考驗底層人性的地位。不管這個人是一方大員,還是門衛保安。

如果說三年疫情給我們帶來什麼經驗教訓,那麼其中之一就是:人類社會的越文明,對普通人的人性考驗就越少

迄今,我都感動於疫情早期奔赴一線的人們,但我也常常想:如果他們不需要奔赴一線,不需要成為英雄呢?如果像李文亮醫生這樣的烈士,如今還在幾乎沒有粉絲的微博上為「車厘子自由」念念叨叨,還在社區超市貨架前為孩子尿片牌子左顧右盼,還在大學同學群里扔百無聊賴的表情包,是不是更好?

諸君,我敬仰身邊一個個勇敢的人,同時也抱着一個希望:希望他們淡泊如水,沉浸於市井;自由自在,相忘於江湖

20220325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呦呦鹿鳴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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