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會覺得不懷好意的受眾,像是媒體的「最佳損友」。你跟他們說鐵鏈女,他們說媒體怎麼不去報道;你若說劉學州,他們會秒回新京報怎麼還沒倒;輪到東航空難,媒體被分成三六九等,只是寫個遇難者的側記,他們又嚷嚷「吃人血饅頭」了。
這些人很難討好,把自個當成了箍着紅袖章的志願者,沉浸在維持輿論場秩序的幻覺中。他們口銜新鮮百度的新聞倫理小百科,「侵擾悲痛」啦,「第二信源」吶,「二次傷害」啊,指責還算體面的空難報道沒有人性。這裏面數一些新聞學生蒙昧更甚。
每每遇到重大災難或大事件,輿論翻騰之下,責備媒體必定是保留項目。媒體當然也慫,夾在上下不落好中,對上面的壓力自然不能多言語,就是對這些類似栽贓式的批判,也不能疑義相與析。誰都知道,罵媒體是安全的,而從新聞倫理入手的罵,更是莊嚴寶相。
對於空難級別的突發事件,派記者去到現場,突破信息封鎖,或者靈活調動記者,儘可能記錄並傳播遇難者情況,形成公共關注的輿論壓力,迫使事故調查不隱瞞不欺瞞,最大限度地揭示真相,這是正常狀態下媒體最該遵守的新聞倫理。
現實情況是,機構媒體在上述基本的新聞倫理上,受到普遍的侵蝕,這種侵蝕已經腐化了那些構成新聞倫理的幾乎所有環節。在很大程度上,媒體最終對東航空難的呈現,會精確地反映這些殘缺。新聞倫理之爭的基礎,是媒體的廢墟而不是烏托邦。
東航空難不過兩日,媒體遇到的阻力都攤在陽光下。到場媒體的資格受到審查,只允許特定的、不會「搗亂」的媒體進入核心現場,召開只有表態沒有信息量的發佈會,只回答強化「救災才是新聞」的提問,對切中肯絮的提問答非所問,諸如此類。
絕大多數機構媒體因為不言自明的原因,無法沿着事故新聞的核心思路策劃報道。於是,這些機構的大部分放棄了自采新聞,其中仍有一些職業精神尚存的新聞人,從罹難者信息等看似外圍的、次要的報道入手,反而在受節制的信息秩序之外,寫出了珍貴的報道。
新聞倫理在事故追因的核心信息流外有所作為,看似離題,實質上是功德無量。不受歡迎的機構媒體,在聚焦罹難者生前故事方面暫時有突破,只要不是持「二次傷害論」的偽君子,都應該將其視作新聞倫理的成果,而不是他們扭曲理解的對「新聞倫理」的破壞。
記錄,報道,傳播,這是新聞人基本的職業倫理,然後在專業主義的一套操作規範下,在公共價值與私隱、禁忌等方面作出平衡,最後形成且印證一套可實踐的新聞倫理。簡單來說,新聞倫理不是報道與否的問題,而是如何報道的問題。
將遇難者的人物報道污名化為「吃人血饅頭」,是一種非常愚蠢的認知,它們實際上配合了某些精明的算計,那就是控制住災難事件的信息流,調控輿論的導向。以所謂不講「新聞倫理」的名義矮化媒體報道,在沒有新聞的地方大談「新聞倫理」,竟成了渾水摸魚的好手段。
在現在的情勢下,但凡自認為是以公允之心討論新聞理論的,都該亮明一個前置立場,那就是支持機構媒體追求新聞的努力,支持記者依照職業倫理而不是其他來報道新聞。「二次傷害論」者看似很有良心,但以「新聞倫理」壓制或構陷媒體,最沒良心。
每逢重大社會事件,輿論都反覆展露着喪失信息權利的焦慮。但輿論中很有一些人,最終用砒霜一樣話語、蠢貨一樣舉動加重傾斜的,恰恰是這一權利更嚴重的剝離與喪失。媒體其實沒辦法號召多少友軍,但問題在於,現在自詡為媒體敵人的多如牛毛。
跳脫一點看,新聞人與一些人在新聞倫理上的各說各話,沒有交集,是因為他們的問題意識從一開始就不在同一層面上。新聞人看到的新聞倫理,是政治倫理與現實治理的產物;而其他人在看待新聞倫理時,沒有背景意識,缺乏現實感知,更匱乏政治倫理的觀察。
更糟糕的是,大量批判媒體的人,並無基本正常的問題意識,而是出於獲取安全流量的習慣性動作。指望這些人去了解媒體、理解記者,進而指望他們助益於不那麼擺爛比壞的信息環境,完全是奢望。他們沒這個義務領受這份指望,這是不能承受之重。
對新聞人來說,新聞倫理是一個巨大的容器,包含新聞史、政治文化、社會變遷、前輩風物、個人際遇諸多其來有自的風貌;而對某些忽爾「新聞理論」人的來說,它只是幾個眩目的名詞,是一個削足適履的模板,但他們管這個叫「媒體批評」。
正如新聞學無法引領新聞一樣,東航空難中「報道勿擾」式新聞倫理加重了大眾與媒體的分裂,也沒有可取之處,無法彌補新聞理論的舊疤新傷。新聞媒體實際上處於加速跌落的進程,從這一波「新聞倫理」爭議看,借力社會挽留新聞衰變仍不可求,徒增厭倦。
以「免打擾」為核心的「新聞倫理」,其實特別適合眼下的生存境況,新聞倫理中那種真正的思想——不接受馴服、挑戰權威、社會自力、民間呼應且自信等——早已不合時宜。每一次輿論大事件,總會敲掉一小塊「新聞倫理」,一些人在漫說媒體「去哪兒」時,其人早已失魂落魄。
如果說「新聞倫理」是一套報道的技術操作,那麼,「免打擾」式新聞倫理的流行也預示着某種輿論反制技術的發明及運用。它落下的無知之幕,不僅飽含新鮮的話術,還讓使用者迅速佔領道德高地,讓稀缺報道在沉淪的掙扎中誕生,又在二次淪陷中信譽掃地。
就東航空難報道斜橫里繁衍「新聞倫理」之爭看,機構媒體的孤立是愈發顯著的,本屬於社會版圖的它們與國民大眾的精神聯繫日漸稀薄。從前那些構建新聞人的職業倫理,像是千瘡百孔的屠龍之術,被克蘇魯一樣的叫囂所環繞,他們執守的東西,成了他們被詬病的負擔。
但在失望的終極之地,破敗、殘缺、匱乏將對新聞倫理的全部關聯方產生同等強度的消解之力。原本黯淡的只是變得更黯淡,而自以為站在高處的人,將被傾倒在命定的低谷而不能自拔,然後被他們所唱和的虛無之物掩埋。
音樂知識分子周雲蓬寫的那首歌,如果你瞎了該怎麼辦?歌詞中可謂眾生皆苦,但它們仍在落入黑暗時袒露人性之種種,唯獨有這麼一類人,在他們瞎了之後竟像是開了天眼,洞察了新聞倫理的種種積弊,號召好漢們快意恩仇。
歸根結底,對空難報道中新聞倫理或真或假的爭論,如果不能回到政治倫理與現實治理的範圍展開,對那些真正想知道答案的人是不公平的,因為這些人是真的想了解「處境若何」「未來何如」的人。也許只因有這部分人存在,理論上,新聞不會滅絕。
題圖當代水墨,作者:@禿頭倔人(李曉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