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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雪:長安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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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29日政府新聞發佈會的直播,評論區被‌‌「買菜難‌‌」攻陷,結果乾脆關閉了評論。

我和幾位朋友在一個志願群里討論。他們都參與過各種救災,經驗豐富,都不約而同地說,這次在西安,要做點事,實在太難了。封城之初,他們就組織了線上線下幾千名志願者,但卻沒法發揮作用。政府‌‌「一刀切‌‌」關閉了所有小區,通行證又非常難辦,志願者根本沒法離開居住地,到一線服務。這也是他們多年來都沒有遇到的情況。

其實很容易想到,我們這些小區居民還是幸運的,家裏一般都會有點餘糧,不至於馬上挨餓。最悲慘的是老舊小區,城中村、建築工地等一些‌‌「三不管‌‌」地帶的人。難以想像的是,那些平日在公司上班的年輕人,封城後也成為吃飯最難的人群之一。他們平時不做飯,沒炊具,有的就住辦公室。此時外面餐館關門,外賣停止,連大門都出不去,方便麵都成了稀罕物。

12月30日晚,氣溫零下。在一個小群里,朋友留言,剛在街上給流浪者送完餐回來。這位朋友熱心慈善公益,與人合作,十多年如一日,堅持為西安街頭流浪的赤貧者提供食物。這幾天,他在南郊的工廠為流浪者準備食物,然後送去城裏,一晚上送了185份熱飯菜。他因有通行證,倒沒有什麼阻礙。

封城前,我曾參加朋友的活動,給流浪者們送過一次棉衣。知道他們平時主要在市區的銀行、ATM機下等地方避寒過夜。如今封城,他們一方面被驅趕,另外,因為街道上沒人,不管乞討還是拾破爛,都沒了條件。對他們來說,這註定是一個極為艱難的冬天。

元旦這天,我和好不容易有點空閒的張姐聊了會兒天。她做公益機構已10多年,原來為殘障者服務,近三四年投入社區工作。這次疫情,她一直在和社區合作,連結資源,參與了很多救助活動。

張姐告訴我,遇到封城這種極端情況,社區鄰里自救非常重要,類似獨居老人、孩子等人群的特殊需要,有人沒吃沒喝等,一些燃眉之急,鄰里互助完全可解決。包括在一些重大危機發生的時候,社區內的自助自救都是不可缺少的。但目前的情況是,社區不做這些事,人和人相處如在孤島。在這塊兒,原本公益機構可以做很多事,在社區耕耘建設。但這一點,往往又被政府忌諱。

說到目前到處吃菜難的狀況,她比喻,類似於把大家全圈起來,再由政府工作人員去‌‌「投餵‌‌」,試想在上千萬的城市,怎麼可能實現?一個社區有兩萬人左右,基層工作人員一般不超過十個,光各種行政指令都忙不完。她感嘆說,認識到的社區工作者,以年輕女性為多,很多也都是母親。這些天她們根本回不家,都是超負荷運轉,很多人就打地鋪睡在辦公室,讓她都覺得‌‌「心疼‌‌」。

‌‌「政府還是沒有認識到,行政力量不能解決所有的事情。就像這次防疫,基層工作人員這樣沒日沒夜地辛苦,效果又如何呢。‌‌」我們聊着,不知不覺過去了一個小時。

5我們的建議

12月31日上午,我終於買到了疫情以來的第一箱菜。說起來還是通過鄰里互助。我在小區微信群里看到賣家的海報,發現價位比較合適,108元一箱,一箱20斤。趕緊下單,第二天就送到了,還挺新鮮。

此前,網上已曝出不少新聞,政府的免費菜發到了一些小區,但網友追查,一些自稱保障豐足的小區都和政府有關。與此同時,住在曲江的朋友開始收到‌‌「愛心菜‌‌」,不少人開始發‌‌「正能量‌‌」。但我的判斷,即使政府送溫暖,一時半會也到不了我們手裏。道理很簡單,市場停擺,全市日常的物流配送都停着,1300萬人的大城市,靠基層工作人員、志願者短期內送菜上門,可能嗎?

取到菜,問了老闆兩句。老闆說菜是從寧夏調來的,調了5000件。因為前些天辦不下通行證,沒法送。只要小區的需求在5件以上,他們都願意配送。‌‌「市場永遠比政府聰明‌‌」,這是句老話了,此時此地,我才能感同身受。

事實已經很明顯,持續多天的‌‌「賣菜難‌‌」,本質還是人為災難。在西安,並不存在物資匱乏,只是物資難以送到最需要它們的人手裏。看到很多自媒體文章,有一篇,作者叫獸爺,一語中的:‌‌「我們有天貓、京東等那麼強大的物流系統,政府為什麼不用?非要自認為聰明地自己去送菜上門?‌‌」

天天看着朋友圈,微信群,內心被各種信息轟炸。隨着管控升級,每天都有壞消息傳來:高危孕婦無法去醫院備產,腎移植後急需用藥的病人無處買藥,農民工在關門的建築工地上無法吃飯,考研學生滯留街頭挨餓……因防疫管控而引發的各種次生災害頻頻發生,再下去,並非沒有爆發人道主義災難的可能。

12月31日,一早和朋友們聊,討論該怎麼辦,和隨喜等朋友形成了一些建議。我決定,以市民個人的身份,先把這些建議發出去。這份‌‌「西安一位市民關於解決吃菜難問題的緊急建議‌‌」中提到:必須逐步恢復市場秩序。首先恢復末端物流系統,讓菜販、果蔬店、超市等能進入小區供應,包括讓各種救命藥品進入居民手中等。並且鼓勵社會力量進入救助系統,鼓勵民間自救等……

最後,還是決定不署名,為的是不被貼上‌‌「標籤‌‌」,只讓市民的心聲能表達出來。但天知道,我心裏是沒有恐懼嗎?朋友敏濤前兩天寫了幾篇日誌,就是呼籲解決‌‌「賣菜難‌‌」的,文章發出兩天,就找不到了。我熟悉的一家平台,已開始刪掉西安疫情的所有‌‌「負面‌‌」……

6‌‌「西安只能勝利‌‌」

2022年的第一天到來了,一大早,拉開窗簾,晨光熹微,街道依然沉寂如荒原。

我拿起手機,本來是想寫一點新年的心情,隨手點開一個視頻,卻看到在距離我不遠的南窯頭社區,一個外出買饅頭回來的小伙子,在社區門口被防疫人員圍着毆打。

畫面上,白花花的饅頭灑了一地,我仿佛聽到自己心碎的聲音。打人的人,面對自己的同類,這寒風裏買回一點食物的人,怎麼能下得去手?是哪怕最微小的權力,也會讓人變異嗎?是在有權者眼裏,暴力才是成本最小的解決方式嗎?我默默關掉了手機,此時此刻,我只希望自己閉目塞聽,能平靜地度過這新年一天。

這城市表面的寂靜掩蓋不住它的兵荒馬亂。從個體角度來看,從12月27日以來,幾乎每一天,都有災難發生着。最初是各種吃不到飯,後來更多的是關於治病就醫的呼救。我過去呆過的報社,成立了一個‌‌「記者幫‌‌」的欄目,希望‌‌「幫一個算一個‌‌」,記者去幫市民買藥送藥,解決一些實在過不了的關口。每一天,收到的求助信息有上千條。

新年到了,我所在的小區內,家家戶戶門上都貼了封條。因為另外一棟樓上有兩例確診病例的人,聽說按照最新的社會面‌‌「清零‌‌」政策,如果再有病例,我們小區的住戶,就要全體被拉走集中隔離。

在小區單元群里,我簡直能感受到大家都在瑟瑟發抖。12月31日半夜,被全體拉走集中隔離的糜家橋小區,就在我家附近。而明德門8英里小區被拉到灞橋公租房集中隔離的人,已在求助。我們至少還是在自己溫暖的家裏啊。此時,不再需要物業提醒,單元群里,大家都在加油鼓勁:先停止一切購物、下樓,一定確保安全,否則,全小區的人都要被拉走集中隔離啊。一位鄰居最擔心的是家裏養的五隻貓,其中三隻,都是一線防疫人員寄養的啊……有朋友提醒我,還是簡單準備一下,以免真的被突然拉去集中隔離。

1月3日,又一天過去了,群里有人說:‌‌「終於又保住了一天‌‌」。我們就這樣活在‌‌「盛世‌‌」。

中午,看到網上流傳着一個叫‌‌「太陽花花花‌‌」的女孩的消息:她的父親心臟病發作,費勁周折出了小區送到醫院,醫院因為她所在的小區是‌‌「中風險‌‌」,先是不接受,後來勉強留下,拖了幾小時,要做手術搶救,但終於沒有搶救過來……

我通過小紅書去找這個失去父親的女孩,我想知道,在這個寒冷的冬天,她到底遭遇了什麼。如果有機會,我想抱抱她。也想告訴她,我們遭遇的苦難,應該被記錄下來,也不應該白白承受。

我留言希望這個女孩能和我聯繫。但到傍晚時分,也沒有消息,卻發現她小紅書上第一頁關於父親去世的內容,已被刪除。好在我截了圖,那上面顯示,有很多人已關注她。評論中看到一條,大意是:在這荒謬的城市,只要不是死於病毒,就不算死亡。

1月3日的黃昏又降臨了。這是封城後的第十天。我沒有等來小紅書上女孩的消息,卻看到了一個曾經熟悉的朋友留言,一大段話,大抵是為‌‌「社會面清零‌‌」叫好。末尾有一句是:‌‌「西安只能勝利,別無選擇,沒有退路。‌‌」

我很無語。默默地把那個女孩講述自己失去父親的遭遇截圖發給他。說真的,我不想和他產生任何的辯論。

但最後,我還是忍不住發去幾段話。

‌‌「‌‌『西安只能勝利』,這是正確的大話,套話,也是空話。與之類似的,還有‌‌『我們要不惜一切代價』,這句話是不錯,但具體到每一個普通人,我們可能要想一想,在這裏,我們是‌‌『我們』,還是要必須被付出的‌‌『代價』?‌‌」

‌‌「事件過後,如果沒有反思,不吸取血淚教訓,忙着立功擺獎,歌功頌德,那人們的苦難只能是白白承受。‌‌」

我不打算再見到他。但我想告訴他,這個城市,不管最終如何從宏大敘事去講述這場苦難,在今晚,我只關心那個失去父親的女孩;關心那個流着淚,去找一個陌生的防疫人員要衛生巾、一遍遍訴說的年輕母親。以及那些被羞辱、被傷害、被忽略的人們。他們原本不需要遭受這樣的痛苦。

我也想對他說:這世間,沒有一個人是一座孤島,每一個人的死亡就是所有人的死亡。病毒沒有在這城市帶走生命,但別的,卻真有可能。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江雪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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