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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壽湖逃亡者的自述

作者:

我是四川鄰水縣人,家裏在縣城開了個照相館。我從小喜歡畫畫,初中畢業那年,1954年,我已經畫了幾百幅,我的美術老師認為我有天賦,專門帶我到重慶報考美術學院附中。

附中看了我的作品,非常滿意,老師高興得很。

報考前,市教育局突然定了個「區域限制」——只有戶口在成都、重慶、昆明、貴陽、拉薩五個城市的學生才能報考,我被排除了。

我人生路上遭遇的打擊難以計數,這是第一個。我腦子裏冒出一個念頭,這個「新社會」不自由。

老師垂頭喪氣,帶我在市中區遊蕩。他安慰我說,他有個朋友在國泰電影院,找他商量把我的戶口從鄰水轉過來,變成重慶人,明年再考。

在國泰電影院附近,我們看見西南人民藝術劇院演員訓練班招生,老師說,去考一下試試。

我在初中很活躍,經常上台表演,還會拉手風琴,但我一心想搞美術。老師再三勸我:去試一下嘛。

260個人報考,只收5個,我無心當演員,所以不緊張,初試、複試,一考就中!

我不去,招生的人不干,扣住我的學生證(報名時交給他的)。這個時候,老師和我身上都沒錢了,沒錢住店,老師要回去了。演訓班非常熱情地留我,保證供我吃住。

為了生存,我留了下來。

我這輩子,總是命運推着我走,我個人把握不住。

演員訓練班偏偏設在美術學院內,勾得我心猿意馬,我一邊學表演,一邊暗戀美術,有空就去看美院學生畫畫,現在的著名畫家江碧波、馬一平都是同我一塊報考的,他們比我幸運,戶口在「區域」內。

演訓班學習兩年,每周一個作品表演,連續四次不合格就要被淘汰,我完全可以主動被淘汰,改學美術,但那個時候的人很老實,我沒想到可以鑽這個空子,也沒有人給我指路。

我1956年6月畢業,畢業演出一炮打響。《重慶日報》登載了我們的演出,劇評家王大虎(註:1957年被劃為極右,1963年病逝)專門評論了我。那個時候,一上報受讚揚就算有了點名氣。但是我不在乎,我心大得很,認為前面的世界寬廣得很。

我分到話劇團不到一年,鳴放開始了,人們給當官的提了不少意見,什麼任人唯親、獨斷專行、耍乾女兒——搞年輕女人,等等。我一看,哇,怎麼這麼污?!

這些事放到現在來看是小菜一碟,比如眼下當官的包二奶已經是普遍現象,但那個時候我對共產黨很熱愛,認為共產黨先進、優秀,共產黨內不應該有這種人。

我畫了幅漫畫《我所欲也》,指名點姓諷刺院長。我把他畫成個羅漢,舒舒服服躺着,旁邊有人給他打扇,有人給他撓癢,有人給他掏耳朵。院長則把一頂頂「黨員」、「先進」、「優秀」的帽子賜給這些人。

這幅漫畫我畫得惟妙惟肖,充分展示了我的繪畫才能,是我分到話劇團後的第一幅公開作品。

反右一開始,就把我劃入反黨小集團,成員有右派李正、范國瑞等。

但是沒劃我右派,領導找我談話,要我寫檢查,認錯。我不干。他們前後找了我三次,問:「寫不寫?」「不寫!」「寫不寫?」「不寫!」「不寫就劃你右派!」「劃就劃,當右派有啥不得了!」

我那時還不到18歲,一個毛頭小伙子。

1957年11月,劃我右派,下放南桐農村勞動。

他們在我檔案上把我出生年改為1937年,提前了兩年,這樣,我當右派年齡不會顯得太小。

我並不害怕勞動,人年輕,力氣好,又活潑,農民們都喜歡我,我1959年就摘了帽。

在當右派前,我有20來個朋友,每個月通一次信。當了右派,我主動給他們寫信說我是右派了,今後不再往來。那幾年,只有一個人不怕,堅持同我通信。

這個人叫王XX,是我鄰水中學的同學。我在歌劇團時,她來報考,我給她手風琴伴奏,她考上了四川音樂學院附中,我到附中去看過她,她的同學說,喲,王XX耍了個帥小伙。她高興得很。我當右派之後,她一直同我通信。一天,我收到一封信,沉甸甸的,打開一看,是她寄來的,裏面還裝了兩顆上海大白兔奶糖。

1960年,她附中畢業,成績非常優秀,但是,學校黨委告訴她,必須同右派分子劃清界線,否則不准升音樂學院。她給我來了封信,問我怎麼辦。我沒給她回信,直接給她學校的黨委寫了一封信,告訴他們,我已經同王XX斷絕了往來。從此我真的不再給她寫信,後來我出去流浪了,她找不到我,給我哥哥寫信,哥哥也不知道我的下落,我們就此斷了音訊,直到1976年。

長壽湖

我的麻煩主要出在長壽湖。

大躍進時,重慶市委的領導冒出個念頭——把長壽湖搞得像西湖,漁場為此組織了一個美術組,要求從美術的角度把長壽湖設計得比西湖還美。右派中有的是美術人才,如四川美協的國畫家楊鴻坤、岑學恭,西南美術學院美術系主任呂琳,四川美協漫畫家高龍生等等。我是摘帽右派,被派去當副組長。

在美術組裏,我同頂頭上司蘇X——漁場獅子灘區的書記——發生了矛盾。

這些畫家都是半老頭子,身體又不好,蘇X認為,搞設計也得參加勞動,勞動改造思想雷打不動。我是副組長,為他們說話,同蘇X發生爭執。蘇X罵我「你不要以為你摘了帽,告訴你,摘了帽也還是右派」!

緊接着,大躍進變成了大饑荒,到處死人,還搞啥「超西湖」?美術組撤銷了。

1961年冬,有個小整風,傳達了個文件,上面有毛澤東的一封信,專門針對農村一些幹部的大吃大喝和剋扣群眾口糧,說這是國民黨作風。我看見場部小食堂經常大吃大喝,管食堂的一個姓李的小個子,同我關係好,他告訴我一些內幕。我忍不住了,又像1957年鳴放一樣站出來說話,寫大字報,還把蘇X調戲一個姓王的女娃娃的事抖出來。她是熱帶魚研究所的,比我小一歲,是她親口告訴我的。

那個小整風轉眼又變成整人!大吃大喝的人一點事沒有,我又糟了。毛澤東這個人,真的,捉鬼放鬼都是他。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往事微痕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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