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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4歲的他:從1921年開始,整整流浪了100年

史志剛104歲了,從1921年開始,整整流浪了100年。

他從一個動盪和飢餓的年代走來,被迫落入流浪。可如今,這已經是他主動選擇的生活了。他不會選擇離開,除了死亡,沒有什麼能再終止他的流浪。

1、百年流浪的終點站

104歲的史老漢自稱從4歲開始就在外面流浪,到今年整整一百年了。

史老漢說,這一百年來,他跟隨火車四處流浪,走遍了中國的東南西北。早年間,他去過東北三省,感覺瀋陽還不錯,哈爾濱的火車站就不行了,「在候車室也冷,一兩天都走了。」鄭州火車站東南西北都通,人流量太大,太擠,過道都沒法睡。昆明停留了三五天,「到處有人掏錢,外邊休息不安全」。他還提起,自己曾到過兩個首都,一個是南京,一個是北京。不過,在前面提到的城市裏,「哪裏都比不上北京」。總而言之,他在任何一個地方停留,都是一個原則,飯吃得順口,容易討到錢,他就樂意待下去。

如今,他坐在深圳北站附近的一個橋墩下,穿着一件撿來的黑色西裝外套,貼身的毛衫和工裝褲是陌生人買來送的。他帶着一個黑色的旅行包,一個棕色手提包,一個黃色編織袋,裏面裝着過期的牛奶、飲料。墊肚子的有饅頭、花卷,有些已經長了綠色的霉斑。無論老漢走到哪兒,他都會把三個包袱帶在身旁,特別是黑色旅行包,那幾乎裝着他的全部家當——有一床褥子,幾件襯衫和褲子,扇子和雨傘,還有一面鏡子和一把小剪刀,以便照出那張蒼老的面龐,剪掉又長又白的鬍鬚。

在很長一段時間裏,各處火車站查得不嚴,史老漢沒有身份證,也從不買票,坐了大半輩子免費的綠皮車,見識過大大小小的省會城市,就是不知道「經濟特區」長啥樣。1980年,深圳被設立為經濟特區之後,關於這個城市發達的消息就在流浪漢們之間流竄,史老漢很早就想來這裏看一看,說不定還能去一趟緊挨着的香港

過來深圳之後,史老漢一直混跡在火車北站附近,時而住在人行地下通道,時而睡在河邊,時而在街邊鋪一條毯子。一個多月前,他找到了新的落腳點,就在火車軌道的橋墩下。有人給他送來鋪蓋捲兒,他擱在百米外的老年健身小廣場,那兒有兩面牆壁,與頂上的立交橋圍成一個夾角,擋風又擋雨。夜裏,他和另外三位流浪漢做鄰居。他說,這是他來深圳之後,睡過的最好的地方。

史老漢起身,準備往橋外挪一挪

十二月下旬的一天,從一大清早開始,深圳整個天空薄雲密佈,似乎沒有一個好天氣。到了九點鐘,卻有一絲陽光灑下來,太陽越開越大,「天兒還可以。」史老漢說。

每天早上八點,從深圳開往西安的火車從頭頂經過。他在路邊擺好一個飯盒,裏面放着幾張紙幣——最大面額不會超過五塊,用一瓶酸酸乳壓着,以免被風吹跑了。那瓶酸酸乳的外盒黏乎乎的,生產日期是2018年10月,幾號字跡不詳,保質期十個月,已經過期兩年多了。

在街邊,老漢從不主動要錢,「不願意說好話,也不願意說爛話」,就這麼不聲不響地坐着。

「每天這麼坐着,心裏想的是什麼呢?」

「還不是想多搞幾個錢。」他的話語裏有幾分幽默。

深圳人來自天南地北,同樣是討生活,看到老人家孤零零的,願意給幾個錢。運氣好的時候,史老漢一天能搞到400塊,「比一般上班的人還多。」另一名清楚內情的流浪漢說。

不過,隨着時代更迭進步,人們出門很少帶現金了。一位年輕的姑娘,送給了老漢一串棉花糖、一串糖葫蘆。另一位姑娘,留下了一杯溫熱的奶茶。還有一個扎着馬尾辮的小女孩,把一顆話梅味的糖果,放在老漢的飯碗裏,蹦跳着,牽着媽媽的手離開了。

總的來說,一天下來,送吃食的人不少,史老漢倒也不擔心餓肚子。碰到喜歡的,他會多吃兩口,不喜歡就少吃兩口。退一萬步說,即便沒人給吃食,編織袋裏還有一些壞掉的饅頭,「餓不着。」

在這裏待的時間長了,很多過路人都知道老漢。一位來深圳十多年的老先生,每天接孫子放學,從這條道路過,看着老漢慢慢變老,自己也慢慢變老。他曾看過老漢的身份證——用一個黑色的膠袋包裹着,收在西裝的內兜里,上面顯示着:

姓名,史志剛。性別,男。民族,漢。出生,1917年3月27日。住址,河南省中牟縣韓寺鎮興隆崗村105號。

史志剛的社保卡和身份證

那位市民感慨道,「104歲啊,你想想,深圳100歲的老頭才不過20來個。」

到了這把年紀,史老漢身上沒有一點病痛。然而,一些衰老的特徵還是顯露出來——褶皺的面孔發黑髮黃,顏色跟袋子裏變質的饅頭表皮有些仿佛。眼角肌肉失去彈力後,左眼皮只能輕微抬起,漏出一條縫,看不太清了,另一隻眼還能打開一個小口,露出灰白色的眼球。說話的時候,他的舌頭不停打顫,唾沫不受控制地飛濺出來。他的牙齒也快要掉光了,上下各剩了一顆,還在堅持着,讓他尚能體驗咀嚼的感覺。偶然,路人送來一碗紅燒牛肉麵,他咬不動牛肉,嚼一個味道,再把肉渣子吐掉。

也有一些不清楚內情的路人會停下腳步。一天上午,一位拄拐杖的七旬老太,去醫院取藥時經過。這年頭,她看新聞報道得太多,一些身家幾百萬的人還要出來討飯。她義正言辭地對老漢說,「我可能比你大一點,批評你,不要生氣曉得吧!趕快回家!」聽旁人解釋了緣由,老太太吃驚得捂緊了嘴巴,「104歲?看着不像。」又趕忙向老漢道歉,「剛才對你的看法有點片面了。」

一個扎着皮腰帶,穿Polo衫的中年男性,聽了老漢的故事,打趣地說,「河南人才很多啊,駐馬店知不知道?」他拿出一瓶白酒,「這是好東西,喜歡喝的話,送給你。」

老太太一瞧,趕忙制止,「年紀那麼大了,萬一高血壓,喝出毛病了。」

「以後是不是要問我負責?」男人想了想,又把白酒拿了回來,「算了,還是別喝了。」

一個自稱是派出所巡警的小伙上班路過,對老漢說,「深圳蚊子叮你那個臉,拿點錢去買花露水。」他觀察到老漢的眼睛,又補充道,「你的眼睛不行了,要去買一下眼藥水。」

「我什麼水都不用。」老漢這才淡淡地搭理了一句。

儘管日子落到了這般光景,史老漢的情況還不是最糟糕的。最近幾天,深圳早晚天氣變涼,有好心人給他送襪子,還有一雙黑色的方頭布鞋。一位50多歲的流浪漢打這兒過,說自己還不如老漢,「我就只有一雙拖鞋穿。」

他盯着史老漢腳上的那雙新鞋,又感嘆了一次,「我就只有一雙拖鞋穿。」

2、逃荒

時間快到正午,太陽升到了頭頂,曬到了老漢的包裹。他站起身,提着幾十斤重的家當,往陰涼處移了移。

在老漢一生的記憶里,關於飢餓和死亡的部分尤為深刻。他反覆講述,一歲時,母親去世了。父親把他託付在熟人沈家,在外面討生活,一年到頭不回去。那時候,沈家夫妻已經五六十歲,他們沒有地,打不着糧食,經常一天就吃一個饃,有時候一頓都吃不上。

1920到1921年,史志剛從三歲長到四歲,華北地區發生大旱災,波及五個省份,河南也在其中,資料記載災民3000多萬人。一位救濟人員說他在河南20年,從未看到如此多的兒童被販賣,男孩被賣作養子,價格從3元到80元不等。更多人選擇背井離鄉,去別處尋找生機。也是在那一年,史志剛的父親回到了村莊,決定帶着三口人逃荒,往西走。

史志剛記得,一路上,大片都是逃荒的人群。有的推着車,有的挑着扁擔,有的挎着包袱,還有的什麼都沒帶,空着兩手。史志剛說,父親當時推了一輛獨輪車,裝着被褥和其他家當。一開始,他們和沈家老人走在一起,後來到了火車站,人太多了,不小心失散了,就剩下了父子倆。那是在一個天不太冷的時節,他打着光腳,跟走在父親身旁,「沒一件衣服,沒有褲子,也沒有鞋子。」

他們沿着火車軌道,一路向西,時而扒火車,時而步行,天黑了就在路邊睡。一天夜晚,他和父親宿在一間小小的土廟裏,裏頭供奉的神仙也是土做的。一夜過去,到了第二天早晨,父親卻沒有醒來。兩個漢子走進來,叫喚着躺在地上的男人,才發現,已經沒有氣息了。

「他們對我說爸爸死了,我都不懂死是啥,也不知道哭。」兩個漢子抬着他父親的屍體,在前面走得很快,他的腳力攆不上,跟着慢跑起來。後來,他們到了一個山坡上,忙活了將近一個上午,才挖了一個土坑,把父親淺淺地埋了。整個過程,他都在旁邊沉默地看着。

之後,史志剛跟着兩位陌生人回了家。主人家讓他幹活,他連割草也不會,不樂意待下去,決定回村子裏,尋找沈老頭和老太。他說,他還記得村莊的名字,也記得爸爸的名字。一路向東,他順着火車的軌道返回,走了好長一段時間,還真回到了村子裏。

然而,沈家老人卻沒有回來。鄰居好心收留了他,可糧食太過緊張,史志剛吃不飽,才又重新去了火車站,開始流浪。

史志剛睡在街頭

在那個軍閥混戰的年代,社會動盪,不少孩子的父母或因戰爭而去世,或因生活所迫而離家。在車站,史志剛遇到了各式各樣的同齡人,他們每一日都在找吃的和住的。史志剛不敢往飯館裏去,站在小攤前,看着別人買饃饃,「伸手要一點,人家就這麼掰一點。不伸手還沒有那一口。」他們過着有一夜沒一夜的生活,時而棲身在車站,人滿為患時,就不得不找一面背風的牆壁,縮在角落裏睡覺。

運氣好的時候,史志剛能在街面上找到空房子,或者去一些破廟裏,和各路神仙一起過夜。冬日裏,「下雨了,下雪了,擱外頭都冷了,一些好心人願意把流浪的叫到家裏,給一頓吃的,給床鋪和被子,到了第二天早上,有的還叫吃過了早飯,才說,『你走吧』。」不過,不少孩子睡不到天亮,半夜三更就起來,偷別人的錢財,被褥也給拉走,跑掉了。

那段日子,史老漢說每一年都有逃荒的人,但他沒怎麼餓着。直到有一天,他感到街道的氣氛發生了變化,城裏人都不敢出門了。有人說,日本人打進來了。再過不久,他就看見轟炸街道的飛機,來了一架,又來一架,前一秒還是鮮活的生命,後一秒就變成了屍體。轟炸過後,街面上幾乎留不下一個活口。那些不再動彈的軀體,會被拉到村邊上,散發着惡臭。史老漢用戲謔的口吻說,「狗不嫌臭,狼也不嫌臭。」

那年代,餓狼和餓狗都太多了,爭搶着跑出來,啃噬屍體。

3、被捲入時代的熱潮中

一隻老鼠從角落裏竄了出來。大概是聞到了飯菜的香味。史老漢正吃着一份飯堂阿姨送來的快餐,有三塊雞翅、炒雞蛋、蔬菜和米飯。老鼠一邊嗅着,一邊快手快腳地移步,走到半途,突然折返,不過一會兒,喚來了第二隻老鼠。

接着,出現了第三隻。第四隻。第五隻。

「老鼠也要找飯吃啊。」史老漢說,然後專心地啃起了雞翅。

為了找口飯吃,戰爭結束之後,史志剛來到了北京。他記得,那時的街道有了一種喜慶的氣象,四處貼滿了紅色的標語,插着紅色的國旗,還能看到領袖的頭像。大部分時候,他就在北京火車站待着,冬天候車室里有暖氣,「光穿一個薄衫都不冷了,裏頭也有開飯館的,吃飯都熟悉了,也不用出去。」

要是在北京待膩了,史志剛坐上火車就走了,去別的城市轉一轉。他記得,戰爭年代,很多小地方沒有候車室,只有一個小小的房子賣票,人擠來擠去,別說坐位了,連站的地方都沒有。車站裏還有賣廉價鋪位的,提供給那些深夜下火車的人,趕一大早火車的人。新中國成立後,日子平穩了,火車站的條件才慢慢好起來。

多年來,他透過火車的窗戶,看到國家發生了太多變化,草房子逐漸變成了瓦房,村莊也越來越大。他還主動提到,曾有一年,聽說中國人口多了2個億,「加起來有13億了,可地還是那麼些地。」

「你是擔心地不夠種,糧食不夠吃嗎?」

「那咱要飯的不管那個事。」他笑着說。

早上,史志剛的早飯是一份腸粉

那些年,史志剛在別處轉了一圈,會再回到北京。有時,遇到同是流浪的從別處回來,餓得渾身稀瘦,「哪裏都比不上北京啊。」他感嘆。不過,北京的候車室里也不好待,有辦事兒的查到了,會把他們趕出去,再送回原戶籍。

即便被抓到了,史老漢也是不害怕的,「接着流浪就對了。」

只有一次例外。那次,他和一群流浪漢被集中送去了一個鋼鐵廠,後來才知道是「北京石景山鋼鐵廠」。偌大的廠子,分白班和夜班,晝夜不停產,史志剛被捲入一股時代的熱潮中。他所在的那一支隊伍,一共100多號人馬。開頭一個月,他在那兒白幹活,把一些煉壞了的鋼材,搬運歸攏至一處。到第二個月,他就領到工資了,成了正式工人,「有那個牌,去哪兒都行。」

在那段期間,坐火車要有單位介紹信,油糧布憑票供給。公共交通也講買月票,史志剛買過幾回,五六塊錢一張,一個月坐車都不要錢。他去過天安門,看過升國旗,但沒往故宮裏頭去,「排隊的人太多」。

回到工廠食堂,人們吃的是大鍋飯,流浪漢看見吃的就往嘴裏塞,「吃飯都搶。」職工提意見,不讓流浪漢進餐廳擾亂秩序。後來,他們就只能在門外,排隊領飯。

史志剛說,那一批流浪的,沒一個正經人,很多是騙子。年輕的不願意幹活,「會搶,會摸錢,那個來的容易,很多都跑掉了。」他卻願意留下來,原因很簡單——有飯吃,有錢拿,是個有身份的人。他在廠子裏待了兩年多,直到有一天,百號人馬不知緣由地被解散。

他從那股熱潮中退了出來,重新回了火車站,「該要飯要飯。」

晚六點,天快要黑了,下班的人們走在街頭

往後,國家又發生了很多變化。知識青年背着包袱,出現在火車站,他們要響應國家號召,去支援農村和邊疆。街道上,四處張貼了勞動人民的宣傳畫,一手拿槍,一手拿着語錄。孩子們不上課了,戴着紅袖章,壞分子被拉到了大街,站在板凳上。

許多人跟着這些時代的大事件沉浮,史志剛的生活卻沒受到什麼妨礙。那段日子,他過得淡淡的,似乎與那個時代不相關,只需要為自己的生計發愁——年齡逐漸變大,還是沒有錢,不知道怎麼找對象。他主動聊起,在過去,很多地方可以看見站街女,「以前是明着來,現在是暗着來。」不過,他說自己從來沒有玩過,「不花那個錢。」

「那你會感到孤獨嗎?」

「不知道那個事,光吃飽不餓就行。」

「你不希望有人陪伴嗎?」

「陪伴,不陪伴,都行。」

嘴上雖然這麼說,但在另一些細枝末節的事情里,卻顯露出他對親情和陪伴的渴望。一次,他特地回了趟村莊,是想看看沈老頭和老太回去沒。他說,那是把他養到四歲的人,也算是半個親人了。可老房子依舊空着,「估摸是死在外頭了。」他失落地走了。

還有一次,同村人告訴他,他有一個舅舅的,雖早已過世,但舅母和兩兒一女還在。「我去看一看。我走到他們村莊了。他們(表兄弟)都不認得我。」史志剛在表親家住了二十來天,畢竟不是自己家,他不好吃白飯,也要給莊稼除草,打麵粉做饃。一天,一位姓史的同族找上門來,邀請他去家裏做客。史志剛又上那兒住了兩月,到後來,主人就有逐客的意思了。

「他叫我走就走了,出了那個門,就不願意回去了,(表兄弟家)也不願意去了,不是長久的法子。」他說,在那片土地上,他沒有真正的家,也沒有屬於他的房子。

更別提往後,一代又一代人更迭,「回去沒人認識我,我也不認得別人。連個落腳喝水的地方都沒有。」因此,除了找村長弄紙質的身份證明,蓋大隊公章這類事,他再也沒回過村子裏去。

4、流浪的阻礙

下午,街道略微空蕩了起來。太陽斜斜的,一點點往西偏倚。

明暗變動着的光線打史老漢的面龐上。他的一天很短,一輩子又長得摸不着邊。他從不管幾月幾號那個事兒,到了一定時候,街頭會傳來放炮的聲響。過路的小孩笑着說,「過年了」,他就給自己加一歲。

來深圳之前,史志剛經常到廣州火車站。那時候,人民公社解體了,「統銷統購」的政策鬆動了,很多農村的外出務工,拎着大包小包出現了。那是讓史志剛感到不太安全的時期。他在廣州遇到過小刀割皮包的,搶錢的,「錢在身上都放不住。」有的文明些,要等他睡着了再掏口袋,有的則是明着要,「有錢沒有,拿出來,」他照他們的樣子比划起來,「不給就連打帶踢,這種人還活着嘞!」他氣憤地說着,舌頭顫抖得更厲害了。

再往後,政策又收緊了。國家先後發了好幾個通知,」嚴格控制民工外出「,「勸阻民工盲目去廣東」,「要用法律、行政、經濟手段實行有效控制和嚴格管理」。史志剛感到街面上的氣氛變緊張了。時常有穿制服的人來回檢查,「走在路上,都要問你要證。」他隨身帶的一張紙質身份證明,早已失去效用,後來被他放在衣服里,洗爛了。他不得不回鄉重辦,證明的模樣也早已變了模樣,從原來的紙張,變成了一張小小的卡片。

自打史老漢來到了深圳,時間就跨到了21世紀。街道變得寬容了,他沒有再被遣送過。相反地,深圳政府還相當關照,給他辦了老年免費乘車卡。城管上街檢查,也只是拍照,「最近這幾年,我們擔心他會出事了,差不多每天都過來看他一下。萬一真要是說發燒了,不行了,我們趕快聯繫民政部門。總不能給人家扛走吧,是不是?」

然而,在新時期里,另一些阻礙老漢流浪的因素出現了。

曾有一家志願機構出於好意,希望老漢的流浪生活就此停住。志願者組長專程找來,要送他回家。老漢心裏不樂意,但不好意思拒絕,跟着他坐綠皮車回去了。下了車,有七名政府人員來接,再用小汽車把他送進了鄉鎮的養老院。他們還給老漢辦好了社保卡,每月有1000多元的補貼。

一名志願者幫老漢理髮

養老院裏,住的都是在外流浪返鄉的人員。史老漢被安排在一個單獨的房間,裏面的電視機是彩色的,空調可以改變溫度,還有護工專門送飯、打掃衛生。每天,老人們沒什麼事做,在院裏頭種了點蔬菜,拔拔草

他懷念在街頭的生活。儘管早晨不知中午吃什麼,日子過得卻恰好投合他的脾胃。他在街頭相當舒心,不怕深圳夏天的炎熱,冬天則不太寒冷。

環衛工人來回清掃街道,早上會清理他的糞便,中午帶走他的餐盒,有時用灑水道具衝掉他的口痰、菜汁板結在地面的污漬。一位上班的年輕人,每天早上給他帶早餐。還有一名外賣小哥,原先給他送米飯,發現河南人不愛吃,後來改送了麵條。到了夜裏,有一位四十來歲的大姐,偶爾給他送粥。

他在街頭來去自由,也習慣與這些人們保持淺淺的關係。那已然是老漢一輩子的生活方式了。

他給志願者打電話,說要回街頭要飯,」每天都能搞點錢。「志願者一再向他解釋,時代政策變好了,政府會給他錢的,老漢感到不太相信,「1000多塊,能打到我的賬上?」他們又解釋,只有留在戶籍地,才能領到這筆錢。老漢說,那寧可不要了。

他在養老院耽擱了一年。等病一好,他挎着黑色的旅行包就跑了,從郊區坐車去火車站,買了夜裏十點鐘的票。他還記得,那趟車是從西安開往深圳的,途徑鄭州,票價201塊,「現在都要買票了,差一分都不中。」他說。他在火車上坐了一天一夜,第二天夜裏九點鐘,就到深圳北站了。「坐12路車,跟開車的一說,到人民橋,都對了。」兩站路過後,老漢又回到了熟悉的地界。

老漢回來後,另一名志願者曾按照老漢身份證上的地址,給河南鄉一級政府打過電話,確認了老漢的信息,問能否將他的社保和補貼轉移到深圳。對方無奈地說,沒辦法。

後來,河南鄉一級政府又來了一波人,陪老漢待了三天,勸他回去。這回,老漢是打死都不願意離開了。甚至在深圳的颱風天氣,街道辦讓他去救助站。史老漢也不肯,跟他們鬧起來,「我一百零幾歲了,你還抓我幹什麼?」他固執地辯駁,「我還沒見颳風刮死人的。」

「所以街頭就是你的家嗎?」我問。

「對。就是這麼回事。」老漢說。

史志剛隱沒在夜裏

只不過,老漢的「街頭生意」不好做了,技術的革新也想中斷他的流浪生活。「錢沒人給,三天最多要到一張五塊,買水都不夠喝的。」

這時,老漢提起了那個曾給他打印收款二維碼的女人,隔一個月來給他送飯,三餐如此,還管他的衣服、鞋子,幫他理髮,剪指甲,「什麼都不差我的。」史老漢沒什麼好聯繫的人,因此一輩子沒用過手機,那女人把自己的二維碼打印出來。前幾年,女人因工作變動而離開。臨行前,她把收到的三萬多元,換成一迭現金,一次性給了史老漢。

老漢把那筆錢存進了銀行。如今,他隔個一二十天,會去存一次錢,卻一分都沒有取出過。他對那筆錢是有打算的,要等到有困難的時候再用,「生病了,沒有飯吃了,我都不發愁。」

女人離開後,史老漢沒有掉眼淚。他的情緒就跟他的日子一樣,淡淡的。在那之後,與他關係最密的是一個小小的收音機。那是他主動花錢買來的,安上電池,按下開關,各種新聞、廣播、歌曲就從黑盒子裏流淌出來。到如今,用了兩年多,小收音機壞了,他就沒有再買了。

「沒有那個需要了。」他說。

5、除了死亡,沒什麼能終止他的流浪

已經是夜裏十點鐘了。黑暗爬升起來了。街面的車流聲變小了。老漢的一天也接近尾聲。

那雙粗糙的老手,顫抖着,一張一張地數着紙幣,把褶皺的地方輕輕撫平。硬幣則摞成一個小的圓柱,叮叮噹噹的,掉進了褪色的膠袋里,紮緊捆好,以免散落在四處。收拾好之後,他提起幾個包,跨着彎曲的兩腿,蹣跚地走回自己的棲息之處。

這天夜裏,天空密密匝匝地落了點雨。街道暗潮潮的,此刻已不被人們需要,才被流浪的人群重新佔據。

在他們組成的世界裏,快樂來得簡單,比如賺到小錢了,找到吃的了,有被子蓋了,下雨天有地方躲雨了,就能高興好一陣。當然,流浪漢們爭吵,打架,理由也很簡單。比如為了搶睡覺的地盤,有的就為了一塊錢,或者一口吃的,脾氣上來了,「把人活生生打死的,這種也不少。」一名流浪漢說。

從金錢的角度看,流浪漢之間的關係或許是更殘酷的。史老漢一輩子沒遇過一個知心的朋友。流浪的人要跟他多說兩句話,接下來就是借錢,「都是這個事。借了就是白送,打風颳跑了,回不來了。」因此,即便是睡在隔壁的兩人,對於彼此從哪兒來,為什麼流浪,經歷了什麼,也從不過問。「各人要各人的飯,各人找各人的地方睡。」史老漢說,哪怕有認識的人生病了,他也不會上趕着去,「認出你來了,掏錢不掏錢了?」

睡在史老漢隔壁的鄰居說,此前,他從未想過會落入這個殘酷的世界。可在一年後,他慢慢享受流浪的生活,「想吃就吃,想睡就睡,想玩就玩」,人的意志很容易被消磨了。

「每個人都是會變的。」有一段日子,他沉落下去,變得什麼事都不想做。「說白了,出來打流的,很多人都是抱着過一天是一天的想法,明天死了就死了。」去年,在橋墩底下,一個二十來歲流浪漢,睡在他隔壁,就這樣睡死過去了。

警察來了。他被拉走了。之後,不過是送去火葬場火化了事。

然而,這位鄰居從未想過像史老漢一樣在街頭老去。要是攢夠了錢,他會回家的。許多流浪漢也是如此,他們對「正常生活」還有渴望,偶爾做着美夢,中個幾百萬的彩票,請大夥吃一個月,再回去買房子,買車,找老婆,做點小生意。

不像史老漢,他從一個動盪和飢餓的年代走來,被迫落入流浪。可如今,這已經是他主動選擇的生活了。他不會選擇離開,除了死亡,沒有什麼能再終止他的流浪。

夜裏,史老漢翹着二郎腿,準備睡覺

老漢唯一留有的念想是去香港。「這個地方(深圳)很早就來了,就想去香港。」他曾去辦過一次「邊防證」(港澳通行證),但聽說,證件五六天就會過期,還聽說,被辦事兒的抓到了,身上什麼都要給沒收了。這麼一想,他又不敢去了,於是到現在,香港還一次都沒有去過。

「每天重複同樣的生活,不會沒有意思嗎?」

「沒意思能怎麼着,也不能死嘍。」老漢笑了笑。

「你害怕死嗎?」

「不怕。」

「那你還要活多少年才滿意?」

「我沒什麼病,活200年,300年都不要緊的。」老漢提高了音量,語氣裏帶着得意。

在他的概念里,死亡仍是一件很遙遠的事情。他說,「我很小沒有媽媽。死了。給我找到一個老頭老太婆。有時候吃一點,有時候一點也沒有。那不是也活着。」現在日子好過了,他更願意活下去。「吃飽飯就對了。」

夜色更加沉了。一隻流浪貓在暗夜中露出了頭,大概是受到了老漢的驚擾。它警惕地瞧着老漢,滾動的眼球發出綠光,掃了一圈四周,隨後竄到了另一個隱蔽之處。

伴着過往車流的聲音,修路打樁的聲音,深夜火車過道的聲音,老漢很快酣酣地睡去。

責任編輯: 夏雨荷  來源:故事硬核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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