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 > 社會觀察 > 正文

插隊雜憶——農村生活的衣食住行

歲月悠悠,往事如煙,不絕如縷。上世紀60年代末,我作為城鎮知青到蘇北鹽城農村插隊,後又在農村成家,在那裏生活了十五六年,直到80年代中期才舉家遷往縣城。50年過去了,現在回想往事,仿佛就在昨天,酸甜苦辣,記憶猶新。心事浩茫連廣宇,衣食住行最靠譜。就聊聊這些往事吧。

(一)衣

人是衣服馬是鞍,這句俗話拿現代流行語來說,就是包裝。可在上世紀70年代的農村,一個人渾身上下衣服不打補丁,是極難見到的,更不用說穿鮮艷色彩的衣服了。難得做上一件新衣,就擱在箱底,等到接待來客,出門作客,或者趕集開會等場合,才拿出來穿着風光一下。真正是新一年,舊二年,補補納納又一年。平時那些大姑娘、小媳婦都是穿一身灰不溜秋的補丁衣服,但到大隊集體開會,那就熱鬧了。放在箱底的衣服總算有了出頭之日,一個個穿的外衣嶄新,頭髮抹得油光水滑,臉上用雪花膏搽得白白的粉兜兜的,多遠就聞到香味。千把人的會場上,婦女是一道最亮麗的風景。儘管當時衣料色彩單調,但仍然像是開時裝展示會。婦女們就如開屏的孔雀,盡情展示她們的風采。與動物界相反的是,男人穿着都是灰不溜秋的,除了個別正找對象的小伙子,即使開會也穿的極其平常。

那個年代還有一道風景,就是用日本化肥袋子做的褲子,往往只是幹部們才能享受到這種特權。生產隊買化肥時,供銷社必須扣下包裝袋押金,每隻五毛錢。化肥用過後,包裝袋往往被幹部買去,染成黑色、藍色或咖啡色做成褲子,穿上身似乎很飄逸,但是包裝袋上的字還隱約可見。所以當時流傳一段順口溜:「幹部幹部,五毛錢一條褲,前面是『日本』,後面是『尿素』。」

在那物質貧乏的年代裏,有不少人家連一件可以穿着出客的新衣服都沒有,那麼就得臨時跟人家借,甚至也有結婚時借衣服的。我們知青儘管穿着不算「高檔」,但是也曾「光榮」地被人家借過幾次。我的一件維尼龍褲子和一雙塑料涼鞋,就曾「風光」過一回。

我們知青組的組長老唐命運多舛,幼年喪父,讀書時連上幾個中專校,因為形勢多變被「砍」,下鄉時已經三十歲了。這在農村絕對是個大齡未婚男了。因此下鄉不久,當地農民就給他張羅找對象。正巧臨隊有個大齡姑娘,因為母親過世早,她作為1969年春,媒人去說媒時,姑娘卻說,我是共產黨員,這不「九大」就要開幕了,這事到「九大」以後再說吧。我們幾個知青一分析,她又不是「九大」代表,開會還妨礙她談對象嗎?這顯然是託辭,看來是不想談。老唐也就淡去了這份心思。不久,他的一個老同學要將遠房表妹介紹給他,約他去相親。這個姑娘比老唐小五六歲,在農村也屬老姑娘了,家住鄰鎮,離我們村有五六十里地。老唐直撓頭,沒有一件能穿出去的衣服。正在此時,我家給我寄來一件新維尼龍褲子。老唐喜出望外,連忙相求借他一用。君子成人之美,我也沒有為難他,看着剛到手的新褲子穿在老唐身上,隨他喜氣洋洋地相親去了。褲子還給我時,我竟發現上面剮了個洞。老唐不好意思地解釋,路上避讓汽車,被路邊的洋槐樹枝剮了,實在對不起。我心裏不痛快,這可是我一次未穿過的新褲子呀!幾天後,老唐的老同學回話,親事成了。當年冬天,老唐就在當地成了家。

1969年初秋,生產隊的耕牛飼養員元美紅着臉說要跟我商量件事。元美在家排行第五,他爹媽一連生了五個兒子,一心盼個閨女,故給他起了個女兒名。這元美人樣子長得還不錯,只是嘴歪。聽人講,他小時候皮頑,一次在屋外牆角睡着了,被邪風吹歪了嘴(現在叫面神經麻痹),因此老大不小地總是說不上媳婦。他老爹急了,決定花上一筆豐厚的聘禮為他說門親。親事很快談成了,媳婦是鄰村的,叫大秀。據見過的人說,這個閨女大臉盤,大眼睛,大屁股,身體壯實,符合當時農村「選美」的標準。到了「下小訂」(訂婚)的日子,元美得打扮一新到岳父家送聘禮(也叫上門)。那麼,就要準備一套「行頭」了。全村的人都被他思量過了,他知道我有一雙半新不舊的塑料涼鞋,便登門相求了。其他知青很認真地同他拗了個條件:人家涼鞋借給你相親,你娶了媳婦得把人家想在心上。頓時,元美的臉臊得像塊紅布,嘴裏只是嘿嘿,不知是答應還是不答應。第二天晚上,元美送還涼鞋,還帶來了十幾塊水果糖、一包玫瑰牌香煙,千恩萬謝地走了。

(二)食

現時人們說到「食」,都叫「美食」,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可我們插隊那當兒,對食的最高要求,第一能吃飽,第二能吃上米飯,這就是天堂日子,至於下飯的菜是不講究的。一般人家也只是逢年過節時才能吃上一頓肉,且肉少菜多。平時來了親戚,桌上有個豆腐,就可應付過去了。晌午時分,那家有人挎着淘籮,裏面裝着斤把黃豆,急匆匆地朝豆腐坊跑,十有八九是來了親戚。

插隊初期,我們也曾度過一陣「神仙」般的日子。當時規定,插隊的起初半年,每月供應45斤大米,半斤食油,另外還有幾塊錢的補助費,生產隊還給補助一些雜糧。我們除早晚吃稀飯外,中午飯正常是一人一斤米飯,這讓當地的農民羨慕不已。當地是棉區,不長水稻,糧食作物以大麥玉米為主,平時吃不上米飯。房東老張家最小的孩子叫小庚的,看到米飯眼就直了,於是常成為我們的座上客。我們還發明了一道上「檔次」的菜叫蒜醬燉豆腐。花一毛四分錢買上一斤豆腐,再掐上一把青蒜葉,挖上大麥做的黑醬,放上油一鍋兒燉,香噴噴的叫人吃了不想家。半年的好日子很快過完了,我們一下子跌進全雜糧階段,豆腐也很少上桌了,有時無油無菜,過着吃雜糧、蘸鹽水的日子。偶爾改善一下伙食,也只是逢年過節,這時候生產隊就會殺豬分肉。

我們生產隊殺豬,一般在清明、端午、鬼節(農曆七月十五)、中秋、冬至、春節,另外收種季節也會殺豬分肉,讓大夥改善一下伙食,肉量一般為每人三兩到半斤。小孩子盼過年過節,也就是盼能開個葷,「油」一下腸子。不過,每次殺豬分肉,隊長就頭疼,問題在於家家爭着要肥膘肉。一旦那家分的肉太瘦,常常要罵罵咧咧:小刀手瞎了眼,怎麼盡剁些狗肉(指肉太瘦)?豬頭也是爭奪的對象,一個豬頭有十幾斤,價錢只有肉錢的一半,很划算。為了顯示公平,分肉按照分糧的花名冊進行,這次從頭到尾,下次從尾到頭,再下次從中間開始。

我們生產隊堅決貫徹毛主席「要大養特養其豬」的教導,豬子一直養得很興旺,這一點很讓鄰隊的人眼紅。二隊的豬養得不好,難吃上一頓肉。一次過節,隊長看上了一頭外國種母豬。這是頭白母豬,據說不是蘇聯就是英國的,養得膘肥體壯,足有二百來斤,可就是配不上窩。二隊隊長聽人說,外國女人胖,不容易懷孩子,就認為洋豬也是這個毛病。他還「上綱上線」,說洋母豬骨子裏有「反動性」,瞧不起中國,不肯為中國公豬傳宗接代,豈不「罪該萬死」?洋母豬就這樣被送上了「斷頭台」。誰知道開膛一看,裏面竟有十幾隻小豬崽。殺豬不眨眼的小刀手嚇得直打哆嗦,連叫「作孽」。隊長也傻了眼,將飼養員一頓好熊,然後跑到大隊去「自首」。二隊的女知青嚇得無論如何不敢要分配的豬肉,跑到我們知青組來打牙祭。

農村能吃肉的人很多,聽農民講,鄰村一個叫「張大嘴」的人。平時隊裏分肉,他從不上嘴,到人家吃喜酒,也不向肉伸筷子。他說,不是不想吃,而是不煞饞,吃不到幾塊肉,吊起「饞蟲」,反而難過。據說,張大嘴年輕時候,一次過年,家裏燒了只整豬頭,讓他到廟裏敬菩薩。回來的路上,他禁不住誘惑,啃了幾口,結果一發而不可收,到家時豬頭只剩下一副骨架。他被老子狠打了一頓,從此見肉不敢伸筷子。

插隊期間,我也創造了本人一頓肉量的最高記錄。1970年端午節,每人分了六兩肉,知青組五個人有三人回去過節,我和小游二人共享三斤肉。當時知青組食油已斷了數日,我們先用水將肉煮熟切成塊,然後放上鹽在鍋里炒得噴香,全都下了肚,另外又吃了兩大碗玉米糝子飯。這段「光榮史」說給我的孩子聽,她們怎麼也不相信。房東家的小庚大學畢業在縣城工作,見到我還說那時的米飯真香,蒜醬燉豆腐真好吃,現在怎麼做也做不出那個味來。我拍拍他的肩膀說:此一時彼一時,現在大魚大肉吃多了,味蕾也變性了!

(三)住

無論過去還是現在,住房仍然是農民最大的投資。一輩子流血流汗,為的就是有個家。有了房子,才好娶妻生子。等兒子大了,又得為兒子操心,砌新房,娶兒媳。那時農村有句俗話,叫「與人不足,勸人砌屋。」什麼意思呢?農家砌屋很不容易,幾乎沒有一家不因砌屋拉下一屁股債的。你如果要使你的仇家沒有好日子過,最好的方法莫過於勸他砌屋,使其債務纏身、債主圍門、不得安寧。

我們是1969年春節後插隊的,起初住在農民家裏。麥收時移住到新砌的隊房裏,秋收時上面才撥下架梁、毛竹、蘆葦等建築材料,但磚頭一時還撥不下來。生產隊要騰房囤糧,就找了幾百塊磚墊牆腳,用泥垡給我們壘起了三間柴屋。起初,外牆用黃泥拌和麥殼給抹了一層防雨,第二年用小麥秸稈編成帘子用泥披在外牆上,這樣可以預防夏秋季的大雨。

1975年我結了婚。愛人是民辦教師,我在公社報道組工作。這年秋天,知青組最後一個同伴就要回城的當口,我設法把愛人調到我插隊的這個村的學校,隨之將家搬到了知青屋。寒窯雖破,畢竟有個安身之處了。

第二年春天,自己花錢將老屋簡單地整修了一下。然而老屋畢竟老了,本身簡陋的它經不起風吹雨打了。一年夏天的一個夜裏,風雨大作,突然「咣啷」一聲,一扇窗戶脫落下來,風雨從牆洞呼嘯而入。當晚我不在家,我愛人嚇壞了,趕緊將兩個孩子按在床下,又冒雨跑到屋外用大柴箔擋在破窗洞上,用木棍抵牢,才避免了牆倒屋塌之災。

在這種情況下,我們終於下定決心砌屋。那時我倆工資加起來不過五十四元,砌房談何容易?於是,我們養豬養雞,攢了一點錢就買回一點材料,燕子銜泥似的攢了三年,才算把建房材料籌辦好。

農村砌屋,可以包工,即全部用工由建築工頭負責,主人家只是上下午各供應一頓茶點,叫作「接晌」。也可做日工,工頭只帶大工(有技術的師傅)來,按人頭算工錢,主人家得供給一日三餐和兩頓「接晌」,還得自己請小工即做下手活的。

農村砌屋做日工的多,可能是覺得不好好招待大師傅說不過去,而且自己請小工還可省一筆工錢。但是請小工是有來有往的,王二砌屋請了張三李四來做小工,到了張三李四砌屋或有其他事情,王二得去他們家幫工,這叫還情,所以做小工也叫「打請工」。

按理說,像我家這樣的人家請工是最難的,因為兩人都工作,力氣又單,人家也不請你打工,也就是說人家不欠你的人情債。所以,我的鄰居替我擔心,怕我請不到小工。但我還有點自信,我在這裏人緣不錯,平時那家缺錢常到我家借;我那時已到縣廣播站工作,誰家要修個喇叭,買點種子、化肥什麼的,我都會樂意去辦。

房子動工後,我請已退位的老隊長做總管,每天籌劃安排多少小工,由我一一上門去請。事情極順利,不但請的到了,未請的也主動來了,以致我無法安排,只好動員他們回去。農村砌屋請工,一般是今天請這幾個,明天請那幾個,防止對一家請得太多,影響家裏的農活,可我家請的小工竟有幾個從頭干到底的。為了感謝鄉親們的幫忙,房子落成後,凡是幫工的和他們的家屬以及全村的老人,都被我請來吃了完工酒。村里人說,這房子砌得風光!

一家人住進了新屋,心裏別提多爽了。當年夏天,在西安一所大學教書的二哥回來看望老母親,對我家的新屋讚嘆不已,因為他們的住房比這小多了。春節時,我的小女兒用繩子綁了兩塊磚,用木棍挑着在屋裏轉悠,叫着「賣磚頭吆——」我老母親笑道,這房子住不長了!

果然時隔不久,上面有了政策,我的愛人和小孩的戶口可以隨我進城,於是又要賣房。新房砌好還沒住出個暖氣來,一家人總覺得有點缺憾。這年春節,我在家大門上貼了這樣一副對聯:「十年艱辛鑄新屋,有苦有樂;一朝喬遷辭故居,難捨難離。」

(四)行

說到行,生產隊集體只有兩樣工具:一條載重量約兩三噸的木船,一輛笨重的牛車。社員群眾只有少數人家有自行車,外出多為步行。隊裏的木船主要用來運輸農用物資。隊裏有一塊離莊田,在八里外的東荒灘,平時運肥主要靠船。在莊子上,我們將糞一擔擔挑上船,然後運到離莊田旁的小河邊,再一擔擔挑到田裏。船隻需兩個人弄,其餘的人,每人再挑一擔糞一直挑到離莊田上。一擔糞,人工挑八里地,現在說來不可思議,但當時就是如此。

我那時的肩力和腿力就是這樣練出來的。起初途中要歇四五次,時間長了,竟能一氣挑到離莊田中途不休息。1970年,我們大隊的知青工作被樹為全縣的典型。縣裏在這裏召開現場會,我挑糞的一張照片還參加了展覽。可惜那時沒有收藏。牛車,我們這裏叫作大馱(讀TUO`),形似內蒙古草原的勒勒車。大馱幾乎是用純木做成的:兩隻車輪用厚厚的木板拼成,直徑在四尺左右;車架用原木製成,原木間留有七八寸寬的空隙。它的載重量很大,整個形態可用「苯」和「大」二字概括。過去這裏的人們以燒鹽為生,大馱就是運鹽的主要工具,由當地的海仔牛拖動。上世紀60年代後期已很難見到大馱了,想不到我們插隊時它還在這裏發揮「餘熱」。

1970年秋天,隊裏組織人馬到海邊採鹽蒿籽回來養豬,於是大馱被拉到了海邊,擔任運輸鹽蒿的任務。農曆十月,海潮一般不會漫上灘頭。誰知那一陣接連下了幾天雨,東北風一個勁地猛吹,渾濁的黃海捲起重重大浪,一下子漫上了灘頭。我們十幾個人被困在住宿的一個小土墩子上。風雨交加,海潮洶湧,四野茫茫,土墩成了一個孤島。

老隊長緊繃着臉下命令:如果潮水漲上土墩,什麼東西也不要拿,抱住大馱不鬆手,或許還有一條生路!一種即將別離人世的悲哀籠罩了整個灘頭,姑娘們的哭聲淹沒在呼嘯的風雨聲中。所幸的是,潮水開始慢慢地消退,我們終於躲過一次劫難。

後來,隨着膠輪車、拖拉機的添置,大馱被肢解他用了。不過,我卻一直懷念大馱,覺得它是歷史的見證,博物館裏應當有它的一席之地。在鹽城市新建成的海鹽博物館裏,我看到了一輛四分之一縮小版的大馱。

至於農民個人的出行,基本上是靠兩條腿,人們戲稱為「11」號。有自行車的人家很少,一是買不起,二是要憑「計劃」。我們隊以前的經濟基礎較好,工分值高於其他隊,四分之一的人家有自行車,在當時是挺不錯的。如果出遠門辦事,就相互借用一下。

1969年底,我被生產隊派上廖家溝水利工地,一個月後回到知青組已是1970年元旦後了。我看到一位高中好友徐同學寄來的信,信中說他要結婚了,邀我去吃喜酒。信早就到了,可我人在工地上,一算日期,當天就是他的吉日。我急不可耐,趕緊向鄰居、貧協組長老丁家借了一輛自行車,就向60里外的徐同學家趕去。

自行車又舊又破,一隻腳踏脫落,只剩一根光軸,蹬車時腳下常打滑,竟把我的褲腳拉開好大一條縫,狼狽不堪。趕到目的地,我先到另外一位孟同學家,請他的母親幫我把褲腳縫上,然後到徐同學家賀喜。新郎迎親尚未到家,及至回來老友重逢熱情相擁。當晚的婚宴安排我陪新郎,兩人大塊吃肉,大口喝酒,不亦樂乎。

當年年底分紅,扣除口糧等開支,我得到二百多元,趕緊讓我大哥在城裏找關係,買了一輛永久牌自行車。懷舊,好像是「陳芝麻爛穀子」,其實當中的酸甜苦辣,非今人所能體驗。現實的東西,大家可以感受得到,而過去了的事卻是今人少有知詳的。「懷舊」是一面鏡子,讓人們看到過去,再對照現今,不是可以悟出一點什麼嗎?有句老話叫「忘記過去,就意味着背叛」,不知現在還能說嗎?

責任編輯: 李華  來源:老知青家園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本文網址:https://hk.aboluowang.com/2021/1206/1680182.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