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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方:屈辱地活着並不是件容易的事

—有些人總也難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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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伯伯被打成右派的原因,似是因為花伯伯喜歡寫一些普及衛生常識的小文章。如果說這一類的小文章也能對國家造成傷害,真正是讓當今人笑掉大牙。然而花伯伯卻因了它們斷送了自己的一生:他再也沒有當醫生的資格了。他的生活內容只剩下了「改造」。

「是什麼原因使一個有才華的知識分子一生充滿痛苦和悲傷呢?究竟有什麼了不得的事情,非要讓一個人付出他一生的生命來作為代價呢?」

01

為什麼你的臉上滿是憂傷?

一九六六年,我父親的單位貼出了一張告示,公佈了一批必須退出「富餘」住房者的名單。我父親的名字也在其中。

其實那時我家住房連廚房帶衛生間也不足八十平米,一家男女居住並不寬敞,但告示已出,想不退房也不行。所以,只好退了。退房後,何伯伯一家就搬到了我們隔壁,與我家門挨着門,共用廚房和廁所,就像現在的團結戶一樣。

剛搬來時,何伯伯並不在家,只有何媽媽和他家的小兒子何承志住在這裏。因為都在同一單位,所以我們很快就知道:何伯伯是勘測處的「現行反革命」加「歷史反革命分子」,已下派到外業隊。

得乍聽這消息時,我大大地吃了一驚。

何家有六個兒女,其中兩個在新疆,另外三個也都沒住在家。何媽媽是個很風趣的人,喜歡讀書,又很會燒菜,兩家人雖然一起共用廚房廁所,卻相處得非常好。他們家兒女回來沒有地方住時,便到我家來擠;而我母親有時外出就讓我在何家吃飯。真有一種親如一家的味道。

但何伯伯卻是很少很少回家。何家人中,我最後見到的人就是他。只是從我第一次見到何伯伯起,就覺得何伯伯臉上始終有一種淡淡的哀容。

鄰居做久了,我漸漸地了解到何伯伯一生的經歷。這是很讓一個旁觀者覺得慘痛不已的經歷。

何伯伯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畢業於北京大學,學的是地質,曾經做過李四光的學生。後來成為地質工程師。因要修建三峽,被作為高級人才專程請來武漢工作。

我見過何伯伯年輕時的照片,英俊瀟灑,並且臉上頗有幾分傲氣,與我後來認識的何伯伯在氣質上有着天壤之別。

大約在五十年代末,殘酷的政治運動,使何伯伯從他一生的高峰一直跌到低谷,誰也沒有弄清他到底是被什麼原因弄成這樣。他被下放到外業勘測隊,從此便在那裏的伙房裏燒火做飯,一直到他退休。

休後的何伯伯,沉默寡言,在很長的時間裏,見什麼人都客客氣氣,點頭哈腰,就連我們這些小孩子,倘若相遇,他也是忙不迭地讓路。無論旁人說什麼,他都會溫和地附和,仿佛已成習慣。

在我成人後,一想起當年何伯伯的樣子,就覺得「改造」這兩個字實在是可怕。

因為何媽媽身體不好,何伯伯承擔了所有的家務事情,煮飯買菜倒垃圾,他什麼事都會做。除了他溫文爾雅的說話外,你從其他方面很難想像得到他當年曾經是中國最著名學府的畢業生,更難想到他曾是一個頗有建樹的高級工程師。

但更慘痛的事情並沒有結束。

何媽媽在何伯伯退休沒多久便一病而去。因了何伯伯的問題而負氣去了新疆的何家二哥也接着病逝。為二哥的死,何伯伯哭得非常傷心,因為二哥是何家非常出色的一個兒子。他長得很帥,多才多藝,學習又好,卻因了何伯伯的問題,他沒能上成大學,一氣之下去了新疆。

哭泣時的何伯伯一定是把兒子的早逝歸咎到自己的身上。這或許是何伯伯一生傷痛中之最痛。

以後,何伯伯就同小兒子何承志住在一起,幫他做家務和帶孩子。

不知什麼時候起,何伯伯開始寫書,那一定是他當年就想要寫的學術論著。他每天在做完家務之後,便趴在桌前不停地寫呀寫的,有時還跑到遠遠的圖書館查找資料。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在極其艱難的條件下,何伯伯仍然堅持着書不停,真所謂耗盡心血。有一天,何伯伯終於把書寫完,可是……可是……又有哪家出版社會出版這樣一本書呢?

何伯伯終於因病住進了醫院。那時我已搬家,很難同何伯伯見一次面。住院期間,何伯伯很想見我,何承志便專門給我打了個電話。於是,我急急忙忙地趕去醫院。

那天何伯伯精神很好,但他已經不能說什麼話了。見到我,他的臉上露出一點點笑容,但只一會兒,便又回到他以前滿是憂傷的表情,這是在很多年裏我所熟悉的表情。

那副表情令人難以忘懷,也令我不停地自問:是什麼原因使一個有才華的知識分子一生充滿痛苦和悲傷呢?究竟有什麼了不得的事情,非要讓一個人付出他一生的生命來作為代價呢?

何伯伯用心血寫成的那本書,像何伯伯的命運一樣悲哀:它無聲無息地躺在某個角落裏,恐怕永無出版之日。

02

一個人失去了尊嚴怎麼辦?

在「WG」的中後期,我們房子旁邊的牆根下蓋了一間平房。房子十分狹小簡陋,冬天極寒夏天極熱,許叔叔和許嬸嬸就搬進了那裏。

他們沒有孩子,房子勉強可住。每天上午,許叔叔便拖着一輛垃圾車,搖着一隻銅鈴,開始在宿舍掃地和收集垃圾。他和許嬸嬸負責着我們整個宿舍的清潔衛生。

印象中許叔叔的藍外套已經發白了,上面打着些補丁。他常常面無表情,很少與人講話,更不曾見他笑過,仿佛他只知道做事,其他一切都再與他無關。

然而我知道,曾經很英武很灑脫也很熱情的許叔叔是我父親所在單位的工程師。比起我父親這些人,他要年輕得多。正是因為年輕,青春洋溢,置身於一個老牌知識分子成堆的地方,便很容易地成為火熱運動中的激進分子。

隱約聽說許叔叔似乎還做過一個群眾組織的小頭目,只是,人們都說他站錯了隊。在那樣一個年代,何為對何為錯,我們到現在也弄不清楚。

但是許叔叔卻因了這個緣故,被人從舒適的辦公室中趕了出來,成為宿舍大院裏每天垂眉低頭緘默不語的清潔工。他的舊日同事或天天與他擦肩而過,或提着垃圾桶去他的身邊倒一桶垃圾。雖然彼此間都不說什麼,沒有白眼也沒有諷刺,但對於許叔叔來說,那仍然是無比難堪的場景,是根本沒有自尊的時刻。

一個人這樣活着,需要怎樣堅強的意志才能撐得下去呢?屈辱地活着並不是件容易的事。

比許叔叔脆弱或者說比許叔叔更自尊的是他的親哥哥許伯伯。許伯伯也是工程師,他的資格自然比許叔叔更老一些,他的地位也要高於許叔叔很多。許伯伯一家在我們宿舍非常受人尊敬,因為許媽媽是一個待人格外親切的老師,還因為他們家所有的小孩全都是大學生。這樣的家庭在當時並不多見。

許伯伯和許叔叔兩兄弟同住一個宿舍區,當許叔叔每天拖着垃圾車沉重地從許伯伯家門口走過時,許伯伯心裏將會有着什麼樣的感受呢?是傷痛,還是無奈?這一點只有許伯伯自己知道。

「WG」對於許伯伯這樣的人,自然也不會輕易放過。有一天,許伯伯也被關了起來。因為那時候我畢竟還小,並不知道為什麼關他,記得的只是那時有很多人都是關在辦公樓的地下室。

那地方陰暗潮濕,不見天日。人在其中,與囚犯無二,自由與尊嚴都一起被人剝奪。許伯伯自然也在其間。

與其他人不同的是,許伯伯以自己的生命為代價進行了反抗。一時間宿舍里遍傳許伯伯畏罪自殺的消息。說許伯伯被關前就把刀片放在帽子裏,帶了進去,然後割脈自殺。

許伯伯割的是哪個部位,我嚇得連問也沒敢問。所幸許伯伯並沒有因此而喪生,他被人及時發現,送到了機關醫院。經過搶救,他活了過來。

對於許媽媽和兒女們,這自是件天大的幸事,但對於決意去死的許伯伯自己呢?很難說是不是好事了。

有一天,我從醫院門口過,偶然地看到了那裏貼着許媽媽率兒女們寫的感謝信,感謝黨感謝領導感謝醫院救了許伯伯,看時心裏竟有一種十分異樣的感覺。那張貼在牆上的紅紙感謝信便久久地留在了我的記憶里。

許多年後,我又一次從那醫院門口過,腦子裏還浮出感謝信的樣子。突然間,我就想,不知道當時的許伯伯是不是也懷有這樣的感謝,不知道許媽媽寫這份感謝信時心裏又是懷着怎樣的傷痛和酸楚。

我父親說,一個人最怕被剝奪的不是財富不是地位不是身份甚至連家庭都不是,而是他的尊嚴,把這個喪失掉了,他活着的意義又有什麼呢?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朝那書屋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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