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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詩壇的巔峰對決:王不見王 最後下場如何

題圖:《隨園湖樓請業圖》(局部)

一個已經離職的七品縣令,膽敢迎戰當朝「詩教」盟主、皇帝恩寵的大紅人,否定清朝體制欽定的意識形態,公開宣揚私己個性、使之凌駕於皇家旋律之上,不僅沒有被貶斥,最後還戰而勝之,取代後者的詩壇領袖地位。這事放在今天,亦頗為不可想像。

一、「攻方」:格調派 

清代乾隆時期,據說是中國古代社會最後一個「盛世」,詩詞創作也屬於鼎盛時期。乾隆前期,全國詩壇盟主是沈德潛(1673~1769),此人22歲開始投身科舉,但67歲才考中進士。有一次,弘曆皇帝召見年逾七旬的沈德潛,討論歷代詩源,沈德潛對答如流,皇帝非常賞識他的詩才,親筆為他的詩集寫序言。 

乾隆二十二年(1757),是沈德潛人生的巔峰。那年他85歲退休,被賜銜禮部尚書(古稱「大宗伯」)。乾隆帝說:「朕與德潛可謂以詩始、以詩終矣」(袁枚《太子太師禮部尚書沈文愨公神道碑》)。還寫詩表揚他:「我愛德潛德,淳風挹古福」(弘曆《五言排律·沈德潛給假葬親詩以餞之》)。 

沈德潛因詩得寵,與他的「詩教」思想不無關係,他主張:「詩之為道,可以理性情,善倫物,感鬼神,設教邦國,應對諸侯,用如此其重也」(沈德潛《說詩晬語》)。即強調詩歌的宣傳、教育作用,寫詩必須有利政治、教化萬民。他認為,秦漢之前的詩歌出於寫作正道,有宣傳教育作用。後來的詩歌,越來越傾向「嘲風雪,弄花草」,已逐漸遠離「詩教」,不再彰顯詩的教化作用。 

沈德潛像

沈德潛領導的詩教運動,形成作者群落,史稱「格調詩派」,寫作旨趣取向保守,揚唐抑宋,提倡復古,嚴守韻律定式,輕視感情的自由抒發,與當朝欽定的儒教意識形態合流。 

沈德潛《說詩晬語》

沈德潛長期在京城做大官,但沒有什麼政績記錄。他的論詩、選詩著作甚多,流傳很廣。他寫詩2300多首,評論家認為,相當大部分為歌功頌德之作。 

有時皇帝想寫詩,卻沒有空,常命沈德潛代寫。據統計,由乾隆皇帝署名的詩作多達42613首,相當於2000位唐朝詩人傳世作品的總量,其中最有名的一首《飛雪》,曾被選進現在的小學課本:

一片一片又一片,

兩片三片四五片。

六片七片八九片,

飛入蘆花都不見。

不過,這首詩只有前三行是乾隆皇帝親自寫的,第四句由大臣代筆。 

二、「反攻方」:性靈派

袁枚(1716~1798)與沈德潛同年考取進士,時年24歲(比沈德潛小43歲),他只做過地方小官,史書記錄其政績相當可觀。他於34歲辭職,在南京購地築「隨園」閒居,直到逝世。 

袁枚像

作為清朝開宗立派的詩人,詩學理論家,袁枚與沈德潛大異其趣。乾隆十年(1745)他29歲,與舊友聚會切磋詩藝中,寫下這首《七律·答曾南村論詩》——

提筆先須問性情,

風裁休劃宋元明。

八音分列宮商韻,

一代都存雅頌聲。

秋月氣清千處好,

化工才大百花生。

憐予官退詩偏進,

雖不能軍好論兵。

開創「性靈說」理論,是袁枚對中國詩壇的最大貢獻。他認為:詩人應兼備真情、個性、詩才。作品內容應以抒發真情實感、表現個性為主,藝術形象要靈活、新鮮、生動、有趣。詩歌作品要以感發人心、產生美感為其主要藝術功能。「提筆先須問性情」,是「性靈說」的早期表達。官退詩偏進,是他當時身在仕途的切身感受,來自「官」的一切思維、意識、慣性,不正是詩藝長進的障礙嗎?

愧舞瞿曇甘蔗梢,

久焚筆欲學君苗。

自無官後詩才好,

但有春來病即消。

海內芝蘭憐臭味,

鈞天絲竹奏簫韶。

何時同作蕭郎客,

君奪黃標我紫標。

——這是十年之後(1755),袁枚另一首名作《題慶雨林詩冊並序》,彼時他已辭官多年,他更加確信:遠離「官」,方能寫出好詩。

袁枚《小倉山房詩集》

在袁枚心目中,「官」大概指固化的思維、行動模式,即體制。加入、認同這種體制的人,真情、個性、詩才必然會被侵蝕、耗散,難以寫出表現真情實感、富有個性的佳作。袁枚已交辭呈、未獲批准時,曾經寫過一封信(《答陶觀察問乞病書》),這麼描述他所加入的體制,心中相當厭惡: 

……性好晏起,於百事無誤;自來會城,俾夜作晝,每起得聞雞以為大祥。竊自念曰:苦吾身以為吾民,吾心甘焉;今之昧宵昏而犯霜露者,不過台參耳,迎送耳,為大官作奴耳,彼數百萬待治之民猶齁齁熟睡而不知也。於是身往而心不隨,且行且慍,而孰知西迎者又東誤矣,全具者又缺供矣,憷人之先者已落人之後矣,不踠膝奔竄便瞪目送嗔……甫脫衣息,而驛券報某官至某所,則又蘧然覺,鑿然行。 

三、戰事 

當時有學者稱,沈、袁二人「論詩判若水火,宗伯(沈)專講格律,太史(袁)專取性靈」。(錢泳《履園談詩》) 

「格調詩派」與「性靈詩派」巔峰對決的準確時間,史籍沒有記載。有學者推斷,發生在乾隆二十四年(1759),彼時沈德潛87歲、袁枚44歲。 

論戰帷幕由沈德潛拉開。其時,袁枚的影響力與日俱增。他讀過袁枚一些作品,還見過一些袁氏詩論內容。沈德潛修書一封,向性靈詩派發起總攻。 

沈氏信中所寫,不外是格調派的說教:尊唐貶宋,指摘當時的浙派詩人追隨宋詩而敗壞唐代詩風,還說了一通正能量詩教觀的陳詞濫調:「詩貴溫柔,不可說盡,又必關係人倫日用。」 

袁枚見沈德潛公開亮出詩學觀點,十分高興。原來袁枚對沈氏宣揚的「詩教」早有不滿,而且「詩教」觀流傳甚廣,盲從者不少。但是袁、沈二人是同科進士,私交感情很好,一直礙於情面沒有公開批判。現在沈老先生主動送上門,簡直天賜良機。袁枚通宵夜戰,寫成《答沈大宗伯論詩書》。 

袁枚的反駁主要圍繞兩個話題:首先批判「尊唐貶宋」的荒謬:歷代詩風變化不停,乃藝術發展所需,一成不變絕無出路,「唐人學漢魏變漢魏,宋學唐變唐」。「非有心於變也,乃不得不變也」。「先生許唐人之變漢魏,而獨不許宋人之變唐,惑也」!接着,直言不諱地反對「詩教」理論:即便孔夫子親手編選的《詩經》,也不見得全是含蓄溫厚、具備政治宣傳教育功用。詩三百篇裏面,直白說盡,描繪個性、私情的詩作也為數不少。 

袁枚的回擊邏輯嚴謹,火力充沛、而又風趣幽默,不失優雅、謙恭。沈德潛遲遲沒有復函,袁枚忍不住,又發出第二封信《再與沈大宗伯書》,轉守為攻,專門批評沈氏對艷體詩的封殺。袁枚的反攻論據,仍是儒經之首《詩經》:

夫《關雎》即艷詩也,以求淑女之故,至於輾轉反側。使文王生於今遇先生,危矣哉!《易》曰:「一陰一陽謂之道」;又曰:「有夫婦然後有父子。」陰陽夫婦,艷詩之祖也。」可見沈氏把艷詩一律視為離經叛道,違背他自己尊崇的儒學。袁枚又列舉不少史實,證明「詩之奇平艷朴,皆可採取,亦不必盡莊語也,……艷詩宮體,自成詩家一格,孔子不刪鄭、衛之詩,而先生獨刪次回之詩,不亦過乎?(次回是與沈、袁同時期的著名艷體詩人) 

其實沈、袁論戰只打了一個回合。袁枚的兩封信被當時文人狂轉,沈大宗伯卻徹底啞火,只好交出盟主印信,袁枚從此名滿全國,乾隆一朝詩風為之一轉,由格調派變為性靈派統率詩壇。「隨園弟子半天下,提筆人人講性情」(韓廷秀《題劉霞裳兩粵游草》)。 

四、大結局 

一個已經離職的七品縣令,膽敢迎戰當朝「詩教」盟主、皇帝恩寵的大紅人,否定清朝體制欽定的意識形態,公開宣揚私己個性、使之凌駕於皇家旋律之上,不僅沒有被貶斥,最後還戰而勝之,取代後者的詩壇領袖地位。這事放在今天,亦頗為不可想像。 

筆者除了嘆服袁枚的勇氣,還不免對滿族人領導的朝代產生些許好感:史上雖有鉗制士人思想、製造冤獄殘殺無辜的惡名,「避席畏聞文字獄,著書都為稻粱謀」(龔自珍《七律·詠史》),知識界噤若寒蟬、一片肅殺。但畢竟容得下袁枚,任憑他闡發、傳播、實踐,他的自由創作、抒發心性的理想。

小眠齋里苦吟身,

才過中年老亦新。

偶戀雲山忘故土,

竟同猿鳥結芳鄰。

有官不仕偏尋樂,

無子為名又買春。

自笑匡時好才調,

被天強派作詩人。

這首《七律·自嘲》是他「性靈」詩風的代表作,寫於46歲盛年(1762)。

袁枚經營隨園物業頗為成功,田產租金收益不小,加上盛名之下豐厚的稿費潤筆,經濟供給相當寬裕。 

他經常操辦文人雅集,花在女人身上的錢手筆更大。不孝有三無後為大,63歲才得子的他,之前一直頻繁納妾,「無子為名又買春」,女孩兒一個比一個漂亮。

 「室藏美婦鄰夸艷,君有奇才我不貧」(鄭板橋贈袁枚詩)。「八十衰翁已白紛,惜花心在老逾殷。哥舒半段槍無敵,專救人間娘子軍」(趙翼給袁枚寫的戲作)。他的好色,也引起不少文壇好友的揶揄、譏誚。 

袁枚優哉游哉,在隨園生活了半個世紀,直到82歲老病離世。去世前寫下兩首絕筆詩,「千金良藥何須購,一笑凌雲便返真。倘見玉皇先跪奏,他生永不落紅塵。」(《病劇作絕命詞留別諸故人》)。「不圖酒賦琴歌客,也到鐘鳴漏盡天。轉眼樓台將訣別,滿山花鳥尚纏綿」(《再作詩留別隨園》)。笑迎生命謝幕之際,亦眷念詩般人生,放得下,又放不下,這也是人的真性情。 

最後,有必要說說沈德潛的結局。 

沈德潛97歲去世。九年後(乾隆四十三年、1778),號稱清朝四大文字獄之一「一柱樓詩案」案發。首犯詩人徐述夔遭同鄉舉報:詩集有「明朝期振翮,一舉去清都」詩句,被認定為大逆不道、判處滿門抄斬。沈德潛為徐述夔寫過傳記,稱讚徐述夔「人與文章皆可為法」。乾隆帝認為沈德潛負恩無恥、喪盡天良,命令剝奪他的一切諡典頭銜,剷平墳頭碑文。一代寵臣,朝廷吹鼓手,一世功名盡化雲煙。

責任編輯: 李華  來源:禤青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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