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閻連科:對我來說 陪伴一生的可能是恐懼兩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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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躍進時期,三年要超英趕美,這樣極端的愛國主義行為最終導致巨大的悲劇。我們這個國家有革命、運動,每個人血液中的民粹或愛國等情緒,隨時都會被調動和爆發。這些東西如果利用得好是一劑非常好的救國良藥,利用得不好可能會毀掉民族。

原來寫作是沒有想到這的,寫《炸裂志》時開始有了清晰的表達。

騰訊文化:還能提魯迅當年說的國民性話題嗎?

閻連科魯迅當年說我們要批判國民性,但是極其悲劇的是他說了這麼多年之後,國民性仍然沒有特別大的改變,只是表現形式不同而已。

比如當年魯迅在《藥》裏寫人要吃人血饅頭,今天這事沒有了,但是變相地吃人血饅頭的事件仍在發生。我們不要特別指望文學作品有特別大的、直接的功能,它是一個漫長的、糾正的、滋養人心靈的功能。

在我整個小說(創作)中,無論是見證、揭示還是批判,國民性的傳統從來沒有斷過,生活中也依然存在。

農村人住進樓房並不就變成城市人

騰訊文化:現在改革政策都是在農村最早實行,比如說農村層面的經濟改革,甚至於政治改革。您怎麼判斷這種改革的趨勢,對將來持樂觀還是悲觀的態度?

閻連科:如果回到農村的話題上,我可能沒那麼樂觀。當然,80年代初那次改革真正給農民帶來一次福音,之後進入90年代直到今天,農民都在做出巨大的犧牲。

不可否認的一點是,今天的鄉鎮建設、新農村發展,所有的改革都在為城市的改革服務,希望農村能夠帶動整個國家的經濟。

我們忽視的一點是,農村和城市的文化教育、生活方式和生活習慣有着巨大差別。一個農村人住進樓房、有了城市戶口,並不就變成城市人了。這麼幾個簡單的形式並不就把農村人變成城市人,最主要的是要有那樣的生活方式、習慣和思想。

我們已經走出來三四十年,但你還仍然不能承認自己是個城裏人,你的生活習慣、思維方式、處事原則,都還是農村的。所以,關於城鎮化建設或鄉村發展,我們還是不要特別樂觀,還要拭目以待。

騰訊文化:決策層還是要進一步轉換思維?

閻連科:那是否就讓十三億人口都變成城裏人,這個國家就算好呢?這要去討論。我並不認為十三億人口有十億城市人,這個國家就算富裕了。

我們到歐洲、美國去看,那些鄉村的人是有鄉村文化的,而且鄉村文明遠不低於城市文明。很多小村、小鎮的醫療、教育、電影、文化乃至於宗教倫理都非常齊全,那才是真正的農民的文明。

我經常說,如果能完成農民還是農民,而過着一種現代的生活,那才是真正的社會進步,而不是讓農民住進樓房就證明過上了現代生活。我們把它集中在一塊,這說明需要更多的人做出犧牲,需要你丟下土地、丟下固有的傳統,過一種別人希望你過的生活,並且這不是一代人、兩代人可以完成的。

中國人是沒有原罪感的

騰訊文化:您說的改革的話題,現在談到最早改革開放富起來的那一批企業家群體,經常會提一個詞「原罪」,在農村發家致富的群體裏面,比如孔家、朱家、誨淫誨盜,這個都不能算成一種原罪?

閻連科:我們回到《炸裂志》,不能簡單說這個小說就寫男盜女娼。

我們在80年代初改革開放真正開始的時候,真正撈到第一桶金的人,其實在我們民間的傳說和討論中,可能都是那些有前科的人吧。

這個說法肯定是不準確的,但是形成了一個民間的共識,認為撈到第一桶金的人都是特別能幹的,這個並不證明這個人的實在、善良和美好,是因為他有別的,甚至帶有一種淫邪的能力。當這些人撈到第一桶金之後,他以後可能有了更多資本。

其實,我們這個社會是沒有原罪感的,中國人是沒有原罪感的。中國的慈善事業如此落後,是因為我們沒有宗教,沒有原罪感。沒有任何人說:我的第一桶金來路不正,我今天就應該多做點慈善事業。

我們看到,十年文ge,直到今天出來道歉的人寥寥無幾,而且都是一些並不罪大惡極的人出來道歉,真正需要道歉的沒一個站出來。今天像我這樣年齡或者比我更大、有幾十個億的人,他的第一桶金的來源非常值得探討。

就像永遠沒有一個作家敢說自己用的稿子都是買的(很可能都用過公家的稿子),每個資本家都無法保證我從來沒有偷稅,都無法保證第一桶金是憑雙手和頭腦得來的。如果有原罪感,這些錢不會那麼去揮霍。

騰訊文化:您提到,最早發家致富的這些人在原有社會秩序中找不到歸屬感了。

閻連科:這是一種民間傳說。我們那時候,尤其是在北方這種情況非常多,某一個村莊的人從監獄裏出來沒地方待,就去深圳、海南發家了,而老老實實在家種地的人就一生種地。

我們不能說所有致富的人都是這樣,但是小說這樣寫或多或少表達了對今天極其有錢的人最初(發家)根源的懷疑。這個小說寫到孔明亮和朱穎這對夫妻「男盜女娼」的事情時,表達的正是一個故事的趣味性,也表達了民間對這世界的認識。

騰訊文化:對,用社科院王學泰先生的理論分析來說,這是中國古語有之的遊民現象,這些遊民被原來的宗法社會拋離之後,要麼去桃園三結義,要麼上了梁山、瓦崗寨。

閻連科:對。當然,他們是從社會學、歷史學的角度研究的。中國的現實確實在80年代初期給這些人一個很好的機遇。那時我們奉行的政策是:不管黑貓白貓、逮住老鼠就是好貓;不分出身、掙到錢都是英雄;不分錢的來路、拿到口袋都是模範。

為什麼今天我們貧富差距如此顯著?為什麼今天那麼多有錢人不願意為沒錢人做一點事情,我想正是基於這樣的情況。《炸裂志》寫得非常清楚,無論是做官、做企業,本身都是為了個人,而不是為了社會。(官員)要把這個村莊轉化成一個超級大都市,但並不是為了這裏的人,而是為了自己的金錢、權力、欲望,幾乎沒有骨子裏的所謂人民。

我的成與敗都在於用農民的眼光認識世界

騰訊文化:您以前在訪談裏面提到過自己在城市,在農村心靈上居無定所的狀態。

閻連科:無論你寫什麼,以什麼方式生活,你的整個思維方法沒有逃離那一塊土地,沒有逃離青少年時期那些文化傳統的養成。我看待世界其實非常不準確,因為我完全是以一個農民的眼光看待世界的。

大家都說閻連科最現代、後現代,我覺得我最不現代,是最傳統的。我無論寫什麼,都需要把故事回到土地,才會寫得得心應手。比如我寫這個超級大都市,也許是深圳、重慶,我說這完全是寫的河南的深圳、河南的重慶。我本身就是個農民,仍然是用農民的眼光認識世界,只是比那些農民出來得早一點,多讀了幾本小說而已。

但是回到文學來說,你用農民的眼光認識世界沒有什麼不好,用兒童的眼光認識世界也沒有什麼不好,即便是用一個傻子的目光認識世界仍然是非常好的。所以什麼目光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目光是否是獨特,(這樣)寫出的小說才是最有意味的。

我想,恰恰是你用那種農民的思維和眼光寫的小說,你才可能寫出那樣的人物。我的成與敗都在於用農民的眼光來認識世界,而且也特別相信這世界其實是非常農民的。

我經常說,我當兵當了26年,最終還是認識到整個軍隊其實就是一個村莊、一個生產隊而已。我們經常說這是一個14億人口的現代化的中國,其實你會發現,我們的做法就相當於村長在管理一個村莊的行政方式。所以以農民的眼光去認識世界也許更透徹。

騰訊文化:我記得您在《紐約時報》上發過一篇文章,講自己在老家的一次經歷,裏面或多或少提到了您把握不了現代農村變化的節奏。文章有一個意味深長的結尾,您的老母親跟您說了一句:

「多和有權有勢的人交朋友,別做讓那些人反感的事。」這個結尾有什麼寓意?

閻連科:其實應該是說你和今天的農村完全隔住一層了,這是因為你所認識的農村不再是你青少年時期的那個農村。

一方面,農村有很多文化傳統是亘古不變的,比如婚喪嫁娶。另一方面,今天農村年輕人的價值觀、世界觀的變化都超出你的想像。比如,真正的孝與德在今天的農村極其罕見,農村人對權力的崇拜達到了一種對毛##對神靈的崇拜和敬仰,當然這也是我們上千年亘古不變的文化和傳統。

你不知道這是喜劇還是悲劇,但事實就是這樣。所以母親覺得你離家那麼遠,你和誰都要處好關係,最重要的是要和當官的處好關係,要和權力處好和諧的關係。但是你要活得有點獨立人格,可能要和這些東西保持距離。

我的寫作經常處於一種非常分裂的狀態:對權力的批判和敬仰,對女性的愛和批判,對欲望的不可推卸,甚至自己也仍然存在對榮譽和欲望的嚮往等。

我個人也是一個精神非常分裂的人。生活中是一個人,寫作中又是另外一個人,這是非常矛盾的。比如,在生活中你會做到要和所有人處好關係,在寫作中你又會展示出一切陰暗的東西來;在生活中你能感受到很多溫情和美,但是在寫作中就是另外一種情況。

騰訊文化:這種分裂能不能用流亡這個詞來形容?

閻連科:我們今天說的這個流亡和一個作家流亡到國外不是一回事。對我來說,陪伴你一生的可能是恐懼兩個字。這恐懼可能是對權力的恐懼,對世俗生活的恐懼,對現實生活的恐懼。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海派評論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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