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雪在G318公路徒步西藏直播
張陽在朋友圈看到了徒步西藏女主播美美意外去世的消息時，嚇了一跳。他趕忙搜索相關新聞，警方通告證實22歲的主播「河南美美」，在8月21日直播自己徒步西藏之旅中發生意外，因所拉助力車失控後將其碾壓，致當場死亡。
美美死亡的信息在徒步直播的圈子裏傳播，平台也迅速對徒步直播的相關管理進行調整。多位徒步西藏主播告訴記者，在此之前，主播可以為網友們邊直播徒步，邊操作手機直播向網友呈現主播相應狀態，比如展示前方及周圍的風景等。
現在，平台會提示主播這一行為屬於危險操作，在進行任何向網友展示徒步之外的狀態時，必須要停止徒步，手機從直播架上取下來，單獨為網友展示。此外，美美出事前，主播徒步直播時可以打PK（兩個主播直播比賽），現在只要徒步直播時打PK，平台直接關播。
平台的新措施，在張陽看來是必要的，新的措施可以讓主播專心，避免因邊徒步邊進行其他直播操作出現意外。
美美意外去世後，徒步圈子裏的人都在為她感到惋惜。張陽告訴記者，徒步直播出現死亡事件，對圈子裏的人是個重要警醒。因徒步直播進入門檻極低，花4000元左右組裝個徒步車，帶上吃喝用具就能出發，「但徒步直播確實存在危險性，在沒有充分準備前，最好不要直播。」
徒步直播背後：遭遇高反、失溫、與狼群對峙、車禍被撞後還在求網友點個紅心
徒步直播的危險，首先是高原反應。
90後李雪在今年8月直播徒步翻越海拔4298米的折多山，她的徒步車重約200多斤，要推着爬約20多公里登頂。到了3500米高度時，開始下雨了，溫度突然下降。李雪穿上雨衣，風一吹，里外透濕，冷，冰，凍。李雪告訴記者，當時感覺到頭特別疼，有些暈，過了一會兒，脊椎也疼起來了，上不來氣，咳嗽個不停。
一路走走停停，一直至晚上10點左右，李雪終於翻過了折多山，找到了牧民家借宿，躺下就睡着了。事後想來，李雪還是感覺到後怕，「很多人因高原反應出意外，能挺過來很幸運。」
有同樣經歷的還有張陽，他從滇藏線進入西藏，至今已經5個多月。他的徒步車裝着一桶水、四個電瓶、帳篷、米麵糧油等生活用品，重達500多斤。
在進藏前，他做足充分準備，氧氣罐、葡萄糖、還有一些防止高原反應的藥物。還為自己規定，每天徒步至多30公里，達到標準立即尋找地方休息。
可千算萬算，張陽發現自己還是低估了西藏徒步的路況。走平路的時候，他可以拉着徒步車，邊走邊直播，還會與圍觀的網友聊天，講述自己在西藏徒步的所見所聞。
可到了上坡，重達500多斤的徒步車，每向上走一米，需要拼盡全部力氣。張陽感覺到腿肚子硬得像石頭，全身緊繃，徒步車艱難向坡上行走。累得完全沒有任何想法，感覺到呼吸不夠用了，取出氧氣罐吸幾口。
一位熱情的粉絲和張陽約好在他經過的曲水縣城見面，請他吃飯，聊聊天。張陽同意了，當天晚上喝了一點酒，和粉絲分別後，他從徒步車裏取出帳篷，準備休息了。
身體疲勞，再加上酒精的作用，張陽很快入睡。他突然感覺到呼吸困難，人馬上醒了過來，感覺到下體有些「溫暖」，張陽立即意識到，是高原反應導致的小便失禁。他想起徒步車上放着氧氣罐，掙扎着爬起來吸了幾口，又喝了葡萄糖，服下預防高原反應的藥物，才慢慢地恢復過來。
徒步西藏的另一個危險，是遭遇攻擊性野生動物。張陽5個月內，兩次與狼相遇。第一次是在西藏江孜縣區域，張陽拉着徒步車行走在公路，在下午2點鐘左右，走累了，正準備找個地方休息，突然看到一條狼出現在公路旁不遠處，約有100多米遠的距離。
這是張陽事先完全沒有想到的情況。他的心一下子提起來，額頭有些冒汗。他停下腳步，不敢動，時刻提防着狼看到人會撲過來。幸好一輛大貨車駛過，喇叭聲將狼嚇跑了，張陽才繼續上路。
遇到狼之後，張陽尋找了一根木棒用來自衛。8月7日，張陽徒步來到了吉隆縣境內，四周空無人煙，他沿着公路行走，狗也在草原上撒起了歡，突然狗叫起來，他看到4匹狼出現在左邊，正在追着他的狗跑。張陽立即停下，從徒步車裏取出準備好的木棒，剛剛轉過身來，就看到四匹狼在距離他幾十米的地方停下了。
狗跑回來，躲在張陽的身後。張陽手裏全是汗，心裏有些害怕，想着「如果狼敢衝過來，那就和它們拼了」。
所幸的是，四匹狼最終並沒有衝過來。它們和張陽對峙，張陽手裏拿着木棒，緊緊盯着狼。雙方對峙了約20秒的時間，一匹狼率先離開，其他三匹狼隨後走了。
對徒步者構成威脅的還有野狗。李雪的徒步車上放着鋼棍鐵棍，還有水果刀，主要針對野狗。西藏區域的野狗個頭很大，看到獨行的人，會追着人咬。李雪多次遭遇野狗，不敢跑，手裏提着鋼棍，慢慢推着徒步車走，「野狗會跟着走一段路，心裏也是膽戰心驚的，害怕追過來咬一口。」
狼與野狗，還能夠防範。防不勝防的是公路上不知何時會意外降臨的車禍。
孟海雲2020年4月11日從青海海東民和縣出發，到現在已經徒步走到西藏仲巴縣，用了16個月。
徒步西藏，孟海雲行走時從來緊靠公路邊，隨時注意大車行駛路線，並且在晚上從來不進行徒步直播，小心謹慎來源於朋友的經歷。孟海雲告訴記者，在徒步西藏時認識的一位朋友，前不久在直播時，被後面駛來的一輛大貨車撞上了。
這位朋友受傷了，躺在醫院裏，吊着輸液瓶，臉上有傷痕，還在向網友們直播。向網友們請求，希望給個紅心，留個評論，再加個關注，「等咱們好了以後，繼續開啟直播。謝謝家人們。」
徒步西藏直播在公路被撞的事故近年來多次發生。還有一位徒步西藏的男主播，在青藏線徒步直播時，被一輛黑色的轎車撞飛，這位主播被撞後爬起來，繼續進行直播，並向網友講述剛剛發生的車禍。
為了直播，不顧危險，在孟海雲看來有些得不償失。他說：「什麼也比不上生命重要，徒步直播還是要安全第一。」
只為「漲粉」的假徒步：鏡頭內，男賣慘女勵志，鏡頭外，皮卡拉着徒步車
徒步直播的主播們行走在國內各省，但最吸引網友關注的是徒步西藏。張陽告訴記者，以前沒有那麼多人在西藏，2021年3月份左右，因平台開始為徒步西藏引流，很快出現多個粉絲量達到數十萬甚至超百萬級別的大號，更多人的進行徒步西藏直播。
徒步西藏的標配，是一人一車一條狗。一位不願透露姓名的徒步者告訴記者，平時直播就是一個人走，回答的問題也簡單，今天要走到哪裏，要走多少公里，看到什麼等等。話重複講，就沒什麼意思了，帶上一條狗，就能吸引更多粉絲，帶動話題了，直播間裏經常會看到留言：「我是來看狗的」。
徒步西藏有季節性，一般是從3月份天氣逐漸轉暖開始，到10月份左右結束。10月份後天氣轉冷，氣候變化大，不適合徒步。
擁有粉絲的數量，決定着徒步直播能夠掙到多少錢。一位主播透露，在某平台，一位80萬以上粉絲的播主，一場直播僅打賞就能賺到2萬到3萬元，一次西藏徒步需耗時3至4個月，扣除平台分成（通常平台與播主五五分成），計算下來，主播收入可能達到60萬元，頭部主播收入甚至可能超過百萬。
在徒步直播圈，很多粉絲同時關注了幾個主播，哪一個直播間更熱鬧，更有衝突性，粉絲便會留在哪裏。為此，主播們想盡了各種辦法，最常見的便是直播賣慘叫苦。
2021年的徒步圈子裏，一些男主播走得是賣慘路線，都是吃不上，喝不上。開播的時候也不開美顏，把自己搞出特別慘的形象。比如半個月沒有洗澡，一天喝不上水，吃得飯普通人看着就倒胃口等等。
有的女主播則是走勵志路線，特別拼。每天都像是打了雞血，拼公里數，拼百折不撓的精神。漂亮的模樣，加上特別勵志的故事，往往也能夠吸引眾多粉絲的關注。
西藏徒步直播火了之後，一些網紅也開始進入。最常見的炒作，是全網宣稱挑戰公里數。比如我今天要走100公里，甚至200公里。走了兩天兩夜，基本上不怎麼休息，一趟走下來，粉絲數量十萬二十萬地漲。上述人士說：「網紅徒步直播具有表演性質，真正的徒步者反而沒有人關注了。」
在徒步西藏直播的眾多主播中，約有40%是女主播。播主王濤告訴記者，和男徒步者相比，女生徒步西藏漲粉特別快，特別是漂亮的女生，網友們打賞也特別多。王濤的粉絲量在他進入西藏後的第171天，才達到2萬名，而他曾經看到過一個女孩兒，三天的時間粉絲量便超過2萬。僅僅二十天的時間，這名女孩兒的粉絲量迅速超過20萬。
粉絲量少，意味着打賞也少。在王濤看來，一些徒步西藏的女生，背後都有團隊在支持。他在徒步西藏的過程中，多次親眼看到打扮時尚的女生拉着徒步車，身邊是一隻小狗，向網友們直播，親切地呼喊着老鐵們打賞鼓勵鼓勵。可是在鏡頭看不到的前方不遠處，有皮卡車、麵包車或是越野車慢慢地跟着。
王濤認為，這就是「假徒步」，他們選擇徒步直播都是在道路平緩的地段，適合徒步行走。遇到上坡的道路，力氣有限，拉不上去，會有其他人助力幫忙。
因手機直播被安放在徒步車的正前方，僅僅會將女生拉車的影像呈現給網友，實際上在徒步車安放手機直播支架的前面還會有空間，可以將繩索系在皮卡車上。
直播鏡頭前，女生氣喘吁吁，用力拉車的同時，還會和網友們互動。這個時候往往是網友們打賞的密集時期，女孩兒越表現的苦、累、慘，網友們熱情便會越高。但網友們並不會看到真實的影像，皮卡車用繩索拉着徒步車緩緩上坡，女生的表現其實是在表演。
一些女生每天徒步西藏所選擇的路段以及徒步距離，都是提前測量好了。晚上休息的時候，車輛會拉着女孩兒住到賓館。第二天直播的時候，再用車拉回前次徒步的地段，放下女孩兒，接着昨天的路線直播徒步。
被商家盯上的徒步播主：團隊策劃劇本，一旦攢夠粉絲，就開始轉行變現
打賞之外，徒步直播的人在擁有一定數量的粉絲後，都會選擇直播賣貨。王濤坦稱，他也接過一些商家的邀請在直播時賣貨。
他所在的直播平台，賣貨分為大主播、小主播，大主播粉絲量在20萬以上，徒步直播時圍觀網友至少在1000人以上。小主播以3萬粉絲量起步，徒步直播時圍觀網友在100人以上。
王濤的粉絲量突破3萬後，有一次接到私信邀請。來人告訴王濤，他是某保健品廠家的銷售，希望能夠在王濤直播徒步時，將商品的連結放在直播間。但是王濤覺得，自己的直播間不能什麼貨都賣，一些看起來明顯不靠譜的保健食品，無論多少費用，也不會接，他最終拒絕了那個合作邀請。
第二次找上門來的商家，銷售的商品是堅果類零食。商家給王濤出了價格，一場直播送一支穿雲箭（價值288元），條件是讓他把商品連結掛在直播間（在直播間右下方，網友點進去就是商品銷售頁面），商家無論賣出多少份商品，虧了與王濤無關，但賺了，利潤也由商家獨享。王濤同意了，隨後，商家給他發了一支穿雲箭，也就是說，平台扣除相關費用後，王濤可得50%的分成，也就是一場直播賺144元。
而大主播則不同，大主播與商家的合作是商品銷售按照一定比例分成。
曾有一個商家聯繫王濤，表示要對他進行包裝，可以在短期內迅速漲粉。比如策劃出一些故事，各種苦慘累，路遇粉絲的場景、翻山遇到危險，如何克服了等等。商家告訴王濤，粉絲就是錢，粉絲越多錢越好掙，到時只需要按照劇本表演就可以了。
王濤認為騙人的錢不能掙，拒絕了該商家的提議，被商家罵他是傻子，自此再也沒有與他合作了。
在孟海雲看來，當徒步直播成為掙錢工具，一些人的底線就消失了。他的粉絲數量近4萬人，有商家找來談合作，被他全部拒絕了。孟海雲表示，自己徒步直播的樂趣，在於找到目標，到達目的地，在此過程中磨鍊意志，尋找人生最真實的狀態，反思人的價值。
美美發生意外之後，警方也提醒徒步者，很多徒步者推的助力車都是由非機動車改成，不允許上國道，且獨自徒步旅行進入西藏十分危險，呼籲大家注意安全。
警方的提醒，得到很多徒步直播者的認同。李雪說：「當網紅重要，流量重要，但什麼也比不了生命重要。安全第一，否則萬一出事，後悔一輩子也來不及。」
（應受訪者要求，張陽、王濤為化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