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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植跌宕起伏的人生經歷

—原題: 曹植 不去奮力掙扎 只有被人踐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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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安十九年的夏天,曹操南征孫權,天降大雨,無功而返。

除此之外,老曹的兒子們在鄴城過得還算滋潤。五官中郎將曹丕的辦公室門外有一棵大槐樹,盛暑的中午,他經常走去庭院裏這棵槐樹下散步,一圈又一圈,有的時候正撞見他的弟弟曹植和朋友們。

他們之間能說的話題越來越少,碰上了,其實挺尷尬的——父親的繼承人只能有一個,而他們各自的朋友都認為,自己支持的這一個一定好於另外一個,在每一件事情上都要爭鋒相對。所以現在,為了保有表面的和平,他們每一次聊天的話題都需要仔細斟酌,才好不痛不癢。沒話可說的時候,曹丕就說,這樣吧,按照老規矩,我們同題同韻,一起來寫一篇槐賦。

曹植在這年得到一個新的封號,「臨淄侯」。父親在他封侯的詔書里說,你好好去做這個臨淄侯,保衛魏國。而曹丕,依然沒有任何的封號,還是一個主管候選官員選舉,在老爸身邊打雜的「五官中郎將」。曹操有他自己的解釋:成年的兒子們都封了侯,只剩下長男曹丕沒有(曹操最大的兒子曹昂死在宛城之戰中),你們就該知道,我是想要曹丕繼承家業的。

但人是複雜的動物,理智只是所有行為動因中最表象的一種解釋。對於曹操來說,也是如此。千萬別去問他你最喜歡的兒子是哪一個,他反正不會說實話的。

曹植不愛奢侈品,也不愛華麗的服裝,除了愛喝酒,沒有不良嗜好。性格隨和,不愛裝腔作勢,愛讀書,也有好文采。鄴城裏新的高台建起來了,父親很高興,就讓曹植寫一篇賦(《銅雀台賦》);兩個妹妹出嫁了,母親想念女兒,也讓曹植寫一篇賦(《敘愁賦》),他全部有求必應。詩詞歌賦對他來說,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才華。他跟隨父親行軍,在渦水邊被要求做賦,他就揚鞭策馬,在橋上一徘徊,立刻揮筆寫就。

比起城府深沉,愛奢侈品,愛美女,沉迷打獵,讓父親操心地說「子弱不才,惜其難振」的曹丕,曹植更像個模範兒子。曹植封了臨淄侯,沒過幾年,曹操又增加他五千戶封邑,加上原來就有的五千戶,二十多歲的曹植成了年輕的「萬戶侯」。

有上天的饋贈,有爹媽的寵愛,曹植活得隨心所欲,畢竟,只要他開口要求,沒有什麼是不屬於他的。在這年,曹植跑去曹操面前,請求徵辟天下聞名的才子邯鄲淳作為自己的秘書。

曹操想了想,問他,你哥哥也想要邯鄲淳做五官將文學,你知道嗎?

曹植搖了搖頭。

假設他是孔融,學習儒家尊老敬長的傳統,就會禮讓謙退,不再打邯鄲淳的主意;假設他是後代所有恃寵而驕的小兒子,就會潑地打滾不達目的不罷休。不過曹植,他想了想,對曹操說,可以讓邯鄲淳先來見見我嗎?他究竟想為誰工作,讓他自己選擇嘛。

邯鄲淳去見曹植的那天,天氣特別熱,烤得人如同蒸籠上的白面饅頭。邯鄲淳到的時候,並沒有見到曹植,家臣請他入席,抱歉地說,我家主人正在沐浴敷粉,一會兒就來了。不一會兒,只見一個披散着頭髮,外衣掛在腰上的胡人踏着節拍,跳着胡舞,旋進室內。

五段舞畢,胡人又從懷裏掏出九個丸鈴,一個接着一個往天上拋去,叮叮噹噹,一拋一接,九個丸鈴如同被無形的細線牽引,像一道彩虹掛在那人手上和空中。拋丸之後是劍舞,一套表演下來,邯鄲淳鼓掌叫好,左右看看,卻依然不見主人曹植。正奇怪,「胡人」緩步走向他,吟誦起俳優小說。邯鄲淳正懷疑哪裏來的文武雙全的胡人,那人卻在他面前站定,從容笑道,「先生,你看我怎麼樣?」

邯鄲淳震驚當場,才知道,這傢伙,就是曹植。

於是曹植整肅儀容又與邯鄲淳論天地造化,論古今英雄豪傑。邯鄲淳看着曹植,如同看見天神下凡,恨不得從此就住在曹植身邊。哪裏還記得,自己還有一份給曹丕做秘書的入職通知?

這種事情不是第一次發生了,曹植不覺得有什麼不妥。曹丕心思深沉,他憎恨那些被曹植的天才與熱情所蠱惑,最終投向曹植,給他出主意的曹植的僚屬。但當他沒有在這場競爭里完全勝利,他就忍着。

曹植身邊圍繞着崇拜他的朋友們,沒有人不喜歡他。他於是更加相信,自己是最該被重視的天才。天才的行為沒有準則。法度與禮儀,都是約束庸人的,不該用在他身上。這是他自尊心的一部分,後來成為一種為人羨慕的「風度」,但首先,它是對自我和周圍一種失真的評估。

父親有點擔心。但這一年父親六十歲,如同綴在山間緩緩下沉的落陽,而他二十三歲擁有無盡熱情與天賦的兒子正像擁有他無限回憶無限嚮往的朝陽,他不捨得對他講重話。只好寫信對他說,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做頓丘令。當時做的事情現在想起來,也沒有什麼可遺憾的。希望你也像我一樣,不要做讓未來的自己遺憾的事情。

曹植當然點頭稱是,卻根本沒明白父親的意思。建安七子之一的陳琳常與曹丕曹植兄弟一道宴飲,但曹植不喜歡他,寫信給楊修,在這封《與楊德祖》書中,他說,陳琳在辭賦上有些才能,卻自我吹噓跟司馬相如一脈相承。這就是「畫虎不成反為狗」。我之前嘲笑他,他卻向別人講我專門寫文稱讚他——語氣中的諷刺嘲弄都快漫出來了。

父親為他選擇的屬官,大多是穩重成熟有教養的名士。比如司馬孚,邢顒。這些人一而再再而三懇切地規勸曹植,說話要留口德,恃才傲物,不是正確的存身之道。

曹植呢,心情好的時候就把勸誡當耳邊風,心情不好,就擺臉子。邢顒,是父親給兒子們選家吏時專門點名的楷模。曹植對邢顒那套刻板做事的習慣十分看不上,跟邢顒鬧僵,跑去向劉楨發牢騷。劉楨專門寫信勸說他,你對我好,卻怠慢邢顒,這在別人看來是親近不肖,疏遠賢德,讓我為難。

曹植跟王粲關係好,王粲是一個看不得別人比他更受禮遇的傢伙,曹操夜見杜襲,談了大半夜,王粲就忍不住要打聽,他們有什麼要說那麼久呀?這樣一個心比天高的王粲,曹植還要寫詩替他抱不平,說王粲是「君子在末位,不能歌德聲」。總之,漸漸地,願意教導匡正曹植的人都離他遠去,剩下的,都是跟他一樣聰明,驕傲卻稜角分明,甚至刻薄的人。

不再有人拽着他的韁繩,曹植天馬行空。

建安二十二年,私自出行,駕車違法擅闖門禁出城。

喝酒,總是喝醉。甚至在曹仁被關羽圍困在樊城,曹操準備讓曹植帶兵去救援的那天夜裏,喝得酩酊大醉,醉到不能聽曹操部署軍事。

曹操曾經教導曹植的另一個哥哥曹彰說,「居家為父子,受事為君臣,動以王法從事」,該自我約束的地方,該守的規矩要守。但他忘了教曹植這個。

當父親決定不再寵愛他的時候,曹植的才華其實也不能為他挽回什麼。

曹植對命運的苦難缺少警覺,他得到和失去,都是天命如此,他不曾在血火之間為自己掙出生路,也沒有從被萬人踐踏的縫隙爬到頂峰,他沒興趣迎合人心的虛榮。

但優裕而自由的青年時代,養得他天真正直,對於稍縱即逝的際遇缺少機敏,不懂變通。

曹操在長安去世的時候,曹丕在鄴城。長安一片混亂,青州軍離散,曹彰卻手握重兵而來,想扶曹植繼位。曹植問曹彰,你難道不記得袁紹兒子兄弟相殘的故事了嗎?果斷拒絕。

但曹丕,手裏有權了,他那「以眼還眼」,錙銖必較的本性也得搭着順風車釋放一點隱忍已久的對於曹植一黨的仇恨。還可以藉機威懾一下想要反對他的圍觀眾人。

總之,一片充滿惡意的烏雲,豐滿地籠罩住曹植的朋友們。曹丕剛做太子,就要找機會殺丁儀兄弟。曹植就在這個當口還要給丁儀寫詩,「在貴多忘賤,為恩誰能博」——諷刺一下曹丕一朝得權就要公報私仇。全然不管這滿滿惡意的焦點其實是這些人對於他自己的愛戴。他根本是處境最危險的那個。

但曹植吶,他還以為哪怕成了「君臣」,本質也還是父親兄長。所以,曹丕做了魏王,立刻把兄弟們趕去他們的封地,不許亂跑。他聽話地從母親身邊,從鄴城離開,回到臨淄,去做他的臨淄侯。

但他沒有想到,連祭奠剛去世的父親,都會遭到曹丕的拒絕。他甚至已經低三下四的請求說,羊豬牛我都能自己搞到,杏就是我這裏的特產,祭祀需要的用品都不需要麻煩朝廷批給我什麼。只要允許我進行祭奠就好,父親過世半年,我實在很想念他。但曹丕找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庶子不得祭宗廟」的理由拒絕了。

現在天下都知道了,曹丕對這個弟弟冷淡得很。於是那些善於揣測人心迎合上位的人便懂了:黃初二年,就有朝廷派在臨淄的監國使者奏報說曹植醉酒,傲慢,出言不遜,甚至劫脅使者。這是目無朝廷的重罪。曹植立刻被押解去京都,在路上被貶爵安鄉侯。

六年之前他還是「萬戶侯」,現在就成了一個吃喝都拮据的「百戶侯」。

轉過年去,同樣的事情又發生了一次,又被監國使者誣告,再次千里迢迢從山西到洛陽請罪。這次,哪怕是一直抱着「隨便你折騰」的信條的曹植,也憤怒了,甚至賭咒發誓說自己是「以信人之心,無忌於左右」,但沒想到「身輕於鴻毛,而謗重於泰山」。

小人可惡,但他哥哥也並沒有對他坦誠相待。好不容易才見上一次面,他竭力自我辯解,曹丕卻總是不置可否。他這個哥哥向來如此,嘴上說同情,心裏未必不忌憚。

曹丕寬宥了曹植的罪行,給他加了封邑,卻又再次轉徙鄄城。帶着「願批心自說陳」但「君門以九重,道遠河無津」的憤懣,曹植來到了洛水邊。

他做了一個夢,夢見一個美而有靈的女神,可以託付他的一腔熱情,可以撫慰他的憤怒失意,與他在現實中碰見的每一個人都不一樣。他現在身墮泥沼了,但他也配得上這份純潔高尚的愛慕。

這就是後來最最有名的《洛神賦》。

後來的書生落魄了,總愛給自己寫一個女鬼紅袖添香,曹植那會兒卻流行女神。哪怕再崎嶇,有一個美麗高貴善解人意的女性時時陪伴,都是他應當應份的人生安慰。

後來的李善為《文選》做注,認為這是曹植隱晦抒發對曹丕那個苦命老婆甄氏的愛情。這是後人的熱情想像。正如他們把八竿子打不着的梁山伯與祝英台搭配成「化蝶」的故事一樣,好像兩個苦命的人被混搭,就能有想像中的幸福。但曹植,他這麼高傲,委屈和孤獨,也只能留給神女。凡俗里的這些,他都不愛搭理。

可惜曹植只能是發夢。女神駕着車從夢裏遠去,最理解他的父親死了,最喜愛他的母親不能為他說什麼,因為他哥哥,已經認為他們從小一道讀書習武的情分遠沒有防備重要了。

後來,他還是承擔着在這個家庭里他從小就承擔的責任——賀瑞、哀誄,歌功頌德,都是他的活。

雖然曹丕改朝換代當皇帝那會兒他大哭一場,但該做的工作,他也還是做了。他寫了詞采華茂的《大魏篇》描述因為曹丕稱帝而出現的靈符祥瑞,但曹丕在洛陽也還是要諷刺一下——他狀似無意地問左右,聽說我順應天命做了皇帝,有人大哭了一場,是為什麼?

再之後,曹植一次一次被監國使者惡意中傷,為了得到進京當面說清楚的機會,他只能對曹丕低三下四地寫「遲奉聖顏,如渴如飢」——不管他本性多高傲,此時也不得不一次次以卑微的語氣剖白自己。

他曾經有一把好牌:父親的寵愛,天賦的才華,熱情天真的個性——都是讓人着迷的好東西。

不過,他從沒有對它們進行任何深謀遠慮的規劃。不耐煩,也不屑。他的自尊不允許他對那些費盡心機的佔有和勝利感興趣。但是現在,他年紀大了,他開始懂得,別人(比如他哥哥)也許也不喜歡成為這樣心思深沉表裏不一的人,但人與人的關係是一張大網,生而為人,早已被粘在網中,不去奮力掙扎謀劃,就只有被別人踐踏。

曹植明白的時候已經有點晚了。他能做的只有好好寫文章表達他恭順的態度。順便,再不死心地問一問,是否還能給我一個做一點實事的機會?曹丕是看着他開司馬門一路狂奔出去的,有一萬個不再信任他的理由。

不信任他,防備他,可他也還是他的兄弟,年紀越大,曹丕就越記得小時候的事情。小時候,楊修曾經送他一把王髦劍,很多年後,曹丕又一次看見這把劍,楊修卻死了。楊修是被父親曹操賜死的,他不能對他的死表示什麼,只好把鑄劍人招來,賞賜一些糧食。再後來,他感到自己快要死了。在黃初六年的冬天,征討孫權無功而返之後忽然想要去看一看曹植。

於是一行人浩浩蕩蕩到了雍丘。這麼多年爭鋒相對,哪怕促膝而談,也不再能坦坦蕩蕩說彼平生:曹植小心翼翼地感謝曹丕願意與他重修舊好,原諒他從前的錯誤。曹丕給他講笑話他誠惶誠恐,陪他一起嗟嘆少年過往他膽戰心驚。

兄弟敘舊終於敘到度日如年,味同嚼蠟。

曹丕最後只好說,我還記得父親從前專門講過,漢代的皇帝奢侈浪費,衣箱裏積存的衣服從沒穿過,最後都爛掉。他說他死後,要把自己的衣物都分掉。我帶來一些,也許你用得上。於是留下衣服十三種,又帶着鼓吹行仗,浩浩蕩蕩走了。

轉過年去沒幾個月,曹丕就死了。

寫誄文這活慣例又落在曹植頭上。整個曹家,曹植是第一誄文專業戶,他也手熟,提筆就有華麗誇張的吹捧。講曹丕「才秀藻朗,如玉之瑩。」——張口就來,吹得有點噁心。他甚至在末尾寫了百來字的「自陳」,說自己袖子裏藏着刀,也想一死了之。連後代很喜歡他的評論家劉勰都在《文心雕龍》裏說,不知道他寫這些不合體式的東西是什麼意思。

他侄子曹睿在黃初七年五月繼位為皇帝,第二年正月改元太和。但曹植,他這年三十六歲,卻有點老糊塗了。他寫了一篇賦,賦名「慰情」。開頭就說,「黃初八年正月,雨。而北風飄寒,果園墮冰,枝幹摧折。」也不知道是他老糊塗,還是他有意為之——曹丕這個皇帝,從頭到尾就一個年號,黃初,但黃初七年曹丕就死了,黃初八年是一個不存在的年份。

在曹丕做皇帝的這七年,曹植經歷了他人生最跌宕起伏的摔打,挫敗,甚至侮辱。但他終於在殘忍中獲悉人生本來的真相。

現在,不管是否愉快,與他分享他熱情天真的少年時代,帶給他痛苦挫折的中年時代的曹丕死了,他大半生的跌宕也一併被裹挾而去。對於他哥哥,對於他自己,曹植都該以私人的名義寫點什麼。

但《慰情賦》失傳,他究竟寫了什麼,我們就都不知道了。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北溟魚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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