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龔小萍: 真正的農村 並非李子柒視頻展示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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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後的川妹子李子柒,無疑是真正的網紅。她的微博粉絲超過了2100萬,抖音粉絲更是超過了3000萬,海外社交媒體上的全球粉絲也超過了700萬,視頻作品經常收穫上百萬乃至上千萬的瀏覽量。

從2016年到2019年的3年時間裏,李子柒姑娘一直在用視頻記錄她自己的唯美鄉村生活,穿古樸衣服,動手自己做面、做糕……為此,Youtube上,她有超過700萬海外粉絲等着她更新。看到這些數據時,我由衷地開佩服李子柒姑娘背後的營銷團隊,他們,對「歲月靜好」的詮釋,我輩是望其項背而不得。

對於李子柒姑娘的生活方式,無論在哪個方面,或者哪個角度,低微粗鄙的我輩,都是說不上什麼話的。要不是後來的某一天,當我看到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張頤武說的一句話,我可能一輩子都不會寫下這篇文字。張頤武說,「李子柒的視頻讓外界看到了中國年輕人生活方式中別有意趣的一面,對於增進世界對中國的理解、破除刻板印象有積極意義,而這種大眾文化傳播方式更有着獨特優勢。大眾文化從感性上會讓人形成對一種文化的初步和基本印象,從而更進一步地降低跨文化傳播中的折扣,也為更多的高雅文化傳播打開了空間,往往能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於是,我就萌生了要寫幾句話的衝動。

張教授的話,雖然比「孔三媽」的話含蓄很多,但我仍然有着諸多的不適(完全是我個人的不適),於是,就想嘮叨嘮叨幾句自己作為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民的真實生活場景。

1998年的正月初八以前,我在湖南省澧縣的一個叫花園村的小山村里,滿懷豪情地奔走在發家致富的「金光大道」上,滿腦子都是「艷陽天」,為此,我和老婆承包了可以種植水稻、棉花、油菜、小麥、黃豆芝麻等等各種農作物的10多畝天地,還有栽種著各種如柑橘、柚子、板栗、李子、桃子等水果和生長著可以砍伐來做飯取暖的柴火的山地若干。

按照時髦的話說,這些承包在我的名下的土地,就是我指日可待的實現「發家致富夢」的「金山銀山」,為此,我和老婆日夜打理這些土地,不讓其中的任何一寸閒置下來。能夠直流灌溉的水田裏,我們一定要在春夏時種上雙季稻,然後在冬天種上油菜;不能直流灌溉的山地,則是春種棉花或者紅薯,冬種小麥或者油菜。在種植著紅薯的山地上的壟溝里,種上芝麻和高粱……一切可以換成錢的作物,我們都會種上去。當然,這些作物,除了換錢,還要儲存一定數量的供一家人吃喝。

在種地之外,我和老婆還養豬養牛養雞養鴨。每年,我們都會在某個適合的季節,去界嶺或者蔡家坡的集市上買回幾頭小豬仔來餵養,這些小豬仔中有一頭是留給自己過年時宰殺來吃的,其餘的都會養到200斤以上後,等著豬販子上門收購。記得1995年我在祖傳的宅基地上起了一棟兩間兩層的樓房(城裏人叫別墅)後,因為欠款,我們飼養5頭豬,然而,天不遂人願,這幾頭豬長到150斤左右時,因豬瘟幾天內相繼死去。這些至少花費了人力資源以外的1000多元成本的豬,最後血本無歸。

我和老婆從1991年元旦結婚,到1998年年初遠走廣州的7年時間裏里,喜歡另闢蹊徑的我,不斷顛覆父輩們的耕作方式,全完遵循我從報刊雜誌上學來的「科學種田」,為此,我每年都會花費一筆錢,訂閱《湖南農業》《河南科技報》《湖南農村報》(這是我作為他們的特約記者贈送於我的)等報刊,不斷改變種植結構,按照科學的方法播種、管理和防治病蟲害,對於如「1059」、「3911」這種殘留時間長的劇毒農藥,我一概不予使用,而是購買一些毒性相對要小的菊酯類農藥。在肥料的使用上,我則是儘量使用農家肥和火土肥,再輔以碳酸氫銨和尿素等,此外,我還不斷嘗試使用硼、鉀、鋅等作物所需的復合肥。因此,我和老婆種植的作物,在村子裏,無論是產量和質量,都是數一數二的。不管是稻穀、棉花和油菜籽,我都能夠賣出好價錢。

有一次,我和我的叔叔(在花園村,我的叔叔也是有名的能吃苦會種田的人)一起去供銷社賣棉花,一路上,他總是說他的棉花如何的好,如何的白。結果,在供銷社收購站,他的棉花只被定級為「127」,而我的棉花則被定級為「129」,在少他十多斤的情況下,我的一擔棉花,還比他多賣了近100塊錢。為此,叔叔顯得憤憤不平,和供銷社收購站的人大鬧了一場。事後,我花5塊錢,在萬紅嶺的集市上請他吃了一頓早餐,他的一口怨氣才得以消弭。

我說這些,就是想告訴大家,我和老婆吃盡了勞作之苦後,我們的回報究竟有多少。在我的7年的種田生涯里,1994年,無疑是風調雨順的一年,這一年,我和老婆一共賣了11000餘斤稻穀,3000餘斤油菜籽,1000餘斤不低於「329」等級的皮棉,以及其他如芝麻、黃豆、紅薯等,除去化肥農藥農膜等各種生產資料成本和吃喝的糧食外,我和老婆在花園村信用社,存了3800塊錢,這就是兩個20多歲的年輕勞動力,面朝黃土背抵青天一年之後的人力資源收入!

1995年年底,我和老婆花費數萬元建造了樓房後,我們欠下了5000多塊的外債。這筆錢,給當時的我們造成了不小的壓力。果不其然,1996年和1997年的收成並不好,作物歉收,價錢也一路走低,我們從土地里所掙到的錢,除開來自家庭的各種開銷之外,我們都沒有還清這筆債務。這也是我們最終選擇離開花園村的重要原因之一。

農村,農業和農民,顯然並不是李子柒姑娘視頻里所展示的樣子。我的年過古稀,至今留在花園村土地上勞作的父母說,村里子,年節之外,幾乎不見50歲以下的青壯年,他們,都以各自的方式,進入到城市,泥土已經無法留住他們的腳步。有人說,這些人是禁不住外面世界的誘惑,覺得泥土之上的生活,已無法滿足來自於他們身與心的欲求。對於這樣的說法,我是嗤之以鼻,換上誰,那種苦似黃連般的勞作,都只會千方百計地選擇逃離。他們上有老小有小,孩子讀書,娶妻生子,沒有哪一件事,是離開錢以後還能辦成的。在花園村我熟知的同輩人中,有好幾個因為兒子要娶媳婦,不得不在縣城買房買車。這些錢,不要說那幾畝薄地,就是全花園村的土地給他們,他們一輩子也不見得能掙到買房買車的錢。

就我個人而言,逃離土地,給我帶來了實實在在的好處。記得1992年春節,我和家人去給一個在某機關單位任職的親戚拜年,當時的他,手上正用着一部愛立信的手機。對於這個玩意兒,我與所有的年輕人一樣,心懷好奇,問親戚要多少錢?親戚用沒有半點對我蔑視的語氣說:「一萬二千塊。」聽後,我沒有再言語,只是在心底里倒抽了一口冷氣:「我這輩子,怕是不可能擁有一部這樣的手機了。」

去年5月回老家,60多歲的大哥對我說,要是有單位要他,他一定還會選擇去廣州打工。「在家裏,不管田種得又多好,都換不來幾個錢。像我這個年紀又沒病沒痛的人,要是一個月有500塊錢的固定收入,那就是神仙過的日子了。」

3年前,我與作家寒郁在廣州一朋友處酒聚。席間,我們說起曾經各自的農村生活,寒郁說:「誰要是跟我說農村農民如何的好,我就要問候他的祖宗八代。」儘管那次是初次與寒郁相見,就是這一句話,從此讓我和他成為忘年交。每次在廣州見面,他的一聲「二哥」,就讓我想起曾經匍匐於土時的艱辛!

90後女孩李子柒的「農村生活」,作為一種營銷手段,來成就的名利雙收,是她本人和他的營銷團隊的過人之處,這一點基本不會錯,更是無可厚非。但是,以一種過分的唯美,粉飾農村農業和農民,無疑是片面的,說白了,李子柒在視頻中的所做一切,在我看來,不過是一種表演。

當然,李子柒姑娘的紅,讓我們感受到了「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感受到了「晝出桑田夜績麻」,感受到了「稻花香里說豐年」。在越來越物質化的今天,李子柒在視頻里向我們呈現的這些生活,離我們越來越遠了。若干年後,當我們什麼都有了,不愁吃不愁穿,不用為糧食的豐歉而擔憂,也不用為狂風暴雨來臨時,晾曬在院子裏的稻穀還沒收拾好而擔憂,更不用為糧食賣多少錢而擔憂時,我們的情懷卻再也找不回來了。從這點來看,誠如朋友曾瑞所說:「李子柒的紅,是正面的,至少表明了,在今天這個時代,還有那麼多人喜歡這種有品味的東西,這樣的歲月靜好,實際上就是我們渴望的現世安穩。」

作者:龔小萍客居廣州。自由撰稿人。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蒼山夜語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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