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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絳的最後20年:當錢瑗和錢鍾書走了以後

「我已經走到了人生邊緣的邊緣,我很清楚我快『回家』了。我得洗淨這一百年沾染的污穢回家。我沒有『登泰山而小天下』之感,只在自己的小天地里過平靜的生活。細想至此,我心靜如水,我該平和地迎接每一天,過好每一天,準備回家。」

對她來說,死亡不過是回家。也許只有死亡,才會相聚,從此再無生離,也再無死別。惟有走出時間的永恆。

如果人生是一盤棋的話,楊絳的殘局從1997年開始。

01

文人刻薄莫過於錢鍾書。他號稱「民國第一毒舌」,天下沒幾個瞧得上的人,挨個吐槽陳寅恪、王國維、魯迅胡適等等,刻薄起來字字帶刀。但唯獨只要一說起楊絳,瞬間冷臉化暖,口劍化蜜,百般誇耀如飛花堆錦,甜爛得一塌糊塗。

錢鍾書稱楊絳:絕無僅有的結合了各不相容的三者,妻子、情人、朋友。

文人間的秀恩愛,我沒有聽過比這更高的溢美之詞。我們是一個熱衷以強者為中心的民族,過去周海嬰直到晚年,出門被介紹都是「這是魯迅的兒子」。對於外人來說,至親名氣太過強盛,會「吃」掉身邊人的存在感。楊絳沒有被錢鍾書「吃」掉,她與錢鍾書是雙峰並峙,不必被介紹「這是錢鍾書的夫人。」

但錢瑗,卻是被他們夫婦共同「吃」掉了。

錢瑗是楊絳和錢鍾書的獨女,她的一生沒有太輝煌的事跡,只是數十年如一日在北京師範大學教書,愛崗敬業,清白做人。在楊絳眼裏,她是一個「尖兵」,業務出色,但骨子還是一個小兵,沒想當將軍,卻在認真平凡中很滿足、很快樂。

錢瑗受父母的耳濡目染,也愛讀書。家裏滿屋子的累世藏書、字畫的墨,在空氣里氤氳着淡淡書香。兒時家裏停電,錢鍾書與楊絳就着月光談論詩文,錢說上句,楊就在另一個屋子裏接下句,錢瑗在一旁聽得入迷,第二日就將詩文找來熟讀。

楊絳、錢瑗(中)、錢鍾書

錢瑗有一副好心腸。她曾有一個朋友,遭遇四人幫,不堪受辱自殺,可自殺沒有成功,落下了終身殘疾,生活得十分落魄。錢瑗每月從工資抽出1/7郵給對方,直至對方過世。

錢瑗是一個好老師。當時北師大給老師一個福利,可坐班車回家,她不願接受,每天和學生一起,背着大包子書和教案擠公車往返。她對學生無論學業、感情的開導,無不耐煩。每次遇到單位體檢,藉故躲開,就為多留出幾個小時寫教案。

而命運多詭,如果她沒有躲過一次又一次的體檢,或許不至於在59歲時就撒手人寰。

1997年的早春,錢瑗病逝了。她先患的是骨結核,以為康復有望,還在家裏帶學生。遺憾的是,再次複查確診為癌症晚期,極難救治。楊絳陪護她的病體,眼看着她的生命一點一滴耗盡,與病魔死神對抗,節節敗退,終至一敗塗地。

錢瑗臨終前,與楊絳手握手,靜默無言。兩個小時後,她說,「媽,我累了,想睡覺了。」楊絳點點頭,為她掖了掖被子,溫聲說,「那你就好好休息吧。」

這就是母女最後的訣別。

對外人來說,錢瑗只是被父母「吃」掉存在感的一個普通教師。但在楊絳來說,錢瑗的存在大於世間一切。楊絳一生寫過《洗澡》《將飲茶》等當世名作,但在她的愛語裏說:

阿瑗,是我平生惟一的傑作。

奈何「世間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楊絳親眼看着自己的「傑作」,徹底碎掉了。老人的眼睛是乾枯的,只會心上流淚。心給捅了一下,綻出一個血泡,就像一隻飽含熱淚的眼睛。

錢瑗的一位學生曾對她說,世界在宇宙中太微不足道了,人更渺小,比蜉蝣強不了多少。錢瑗不同意這個說法,微笑說:人其實很了不起,天堂就在人的心裏。

錢瑗火化後,北師大的師生們懇求留下部分骨灰,將其埋在陳垣校長銅像側的一棵雪松下,每年清明至此拜祭,以表懷念。後來楊絳想女兒了,就趁着夜深人靜時,到這棵松樹下坐坐,歸去時,呢喃套用蘇軾那首哀婉至極的《江城子》:

「從此老母斷腸處,明月下,常青樹。」

錢瑗

02

又過了一年。

1998年的11月21日,北京天降大雪,一片銀裝素裹。

錢鍾書在醫院度過自己的88歲生日。社科院的同事們捧了蛋糕前去慶賀,然而此時的錢鍾書,卻連切蛋糕的力氣都沒有了。在此之前,他連續身體抱恙,割去左腎,又經歷膀胱癌手術,引發腎功能衰竭,終日纏綿病榻。

這年冬天,楊絳陪在他的身側,用家鄉無錫話在他耳畔低語。說起66年前的春天,清華古月堂門口,二人初見。那時錢鍾書瘦瘦的,青布大褂,毛布底鞋,戴一副老式大眼鏡,見楊絳靈秀溫婉,贊道「纈眼容光憶見初,薔薇新瓣浸醍醐」。

沒多久,二人通信,錢鍾書把去情書當奏章寫,說是「稟明聖上」。而後兩人林間漫步,荷塘小憩,水到渠成步入婚姻,攜手六十餘載。

抗戰期間,錢鍾書動筆寫《圍城》,楊絳甘做「灶下婢」,犧牲自己的時間精力,劈柴生火燒飯洗衣,每日等着看錢新寫的五百字,她笑,錢也笑,放下稿子,兩人相視大笑,不必說明笑什麼,彼此心有靈犀。

錢鍾書在文字能馳騁自如,但在生活里幾乎不能自理,穿鞋分不清左右腳,六十多歲才第一次學會劃火柴,孩子一般等着楊絳誇獎。婚後楊絳攬下生活里的一切擔子,錢鍾書把枱燈弄壞了,她說「不要緊,我會修」。錢鍾書把墨水打翻了,她說「不要緊,我會洗」。

她從從容容的「不要緊」三個字,伴隨了錢鍾書的一生。

楊絳與錢鍾書

直到錢鍾書88歲那年,12月19日早晨溘然病逝,已經合了眼,身體還有溫熱,楊絳趕到病床前,仍輕輕在他耳邊說,「你放心,有我吶。」

兩人相濡以沫63載,錢鍾書離世前曾評價楊絳,「我見到她之前,從未想到要結婚,我娶了她幾十年,從未後悔娶她,也未想過要娶別的女人。」他還對楊絳有過一句更決絕的告白,「從今往後,咱們只有死別,再無生離。」

只是生離尚有再聚的希望,死別卻是永久的失散。

楊絳一切按錢鍾書遺願,不舉行任何悼念儀式,懇辭花籃花圈,不保留骨灰,讓錢鍾書乾乾淨淨地來,乾乾淨淨地走。

幾天後,楊絳得知清華校園南北主幹道兩旁的樹幹之間,牽起了上千隻白色千紙鶴,那是學生們為先生折的紙鶴,再為先生送一程行。那些紙鶴長長的,一串又一串,在凜冽的寒風中飛舞。

十年生死兩茫茫。到錢鍾書逝世的十周年,那裏再次掛滿了千紙鶴。

楊絳自86歲,進入人生的殘局。短短兩年,先是白髮人送黑髮人痛失獨女,再是痛失一生伴侶錢鍾書,從此以後,只剩她一個人抱着回憶活下去。

此後幾年,她在《我們仨》這本回憶之書里,寫了一個長長的夢,至親已散,家已經不復是家,只是人間的客棧而已。看這一段的夢境照應現實,總讓我想起寶玉朝賈政下拜後,飄然而去的歌曰:「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游兮,鴻蒙太空。誰與我游兮?吾誰與從,渺渺茫茫兮,歸彼大荒。」

都是由來同一夢,休笑世人痴的夢幻虛無。

楊絳與錢鍾書年輕時

03

2011年,楊絳100歲了。

她髮絲如雪,每日坐在錢鍾書過去坐的書桌上,寫寫讀讀,周圍蘭茂書香。

人生最後的20年,楊絳基本閉門不出,如同隱士。她曾和錢鍾書聊天,問對方如果可以擁有一件仙家法寶,會選什麼?最後兩個都選擇了「隱身衣」。

中國士人皆嚮往隱,小隱隱於野,大隱隱於市,巨隱隱於心。遇到黑暗,能有退路,出世入世,來去自如,這是一種幸福的寬鬆。楊絳在六七十年代,被下放到改造知識分子的「五七幹校」掃廁所,其後創作小說《洗澡》,寫出了那個年代連心都無法隱的驚心動魄。

楊絳出生無錫名門望族,但生逢亂世,遭遇抄家、批鬥、羞辱、剃陰陽頭,種種對精神和身體的折磨。幾十年從無錫流落北京、上海、英國、法國、昆明、湖南等地,直到後半生,才在北京的三里河有了一個固定的住處。

當錢瑗和錢鍾書接連去世後,當所有人都認為纖小瘦弱的老太太,已經被喪親之痛擊垮的時,楊絳卻重新回到書桌,開始翻譯柏拉圖的《斐多篇》。她的字寫得很小,手一點都不抖,字跡娟秀硬朗,好像她的人一樣。

十多年來,她不斷隱在家中翻譯、寫作,一人攬下了整理錢鍾書學術遺物的工作,那是幾麻袋天書般的手稿與中外文筆記。偶有故人拜訪,她笑稱,「我是家裏留下來『打掃戰場」的。」

一百歲的人了,看起來人淡如菊,卻不料談笑間有「打掃戰場」的兵氣。可以想見她是將人間當成一場戰役來看的,一代人傑,可惜就差了一個凱旋。

楊絳晚年

人的命運皆是性情使然,楊絳削蘋果從來是一刀削到皮不會斷。面對人生,她亦是保持這樣的從容,越是刀鋒過處,越是泰然自若,於無聲處聽驚雷。

她說:我和誰都不爭,和誰爭我都不屑。

人生的至境是與世無爭。她一生經歷辛亥革命,民國,北伐,抗日,內戰,文革,改革開放,最後來到互聯網時代,能夠堅持下來,憑的就是這份境界。

楊絳的最後20年,世間至重的佛家七苦,人間的笑、痛、孤、靜,她一人佔全了。在《百歲答問》中,楊絳說:

「我已經走到了人生邊緣的邊緣,我很清楚我快『回家』了。我得洗淨這一百年沾染的污穢回家。我沒有『登泰山而小天下』之感,只在自己的小天地里過平靜的生活。細想至此,我心靜如水,我該平和地迎接每一天,過好每一天,準備回家。」

對她來說,死亡不過是回家。也許只有死亡,才會相聚,從此再無生離,也再無死別。惟有走出時間的永恆。

人面對死亡,有三層境界。第一層是貪生怕死,第二層是不懼生死,第三層是超脫生死。我想,楊絳先生已然到達了第三層,她已經超脫了生死。生與死,已了無邊界。

2016年5月25日,楊絳「回家」了,享年105歲。

她走時面容安詳寧靜,一如她一生的淡泊從容。

翌日凌晨,清華大學又飛起千隻紙鶴,這次是在圖書館老館兩旁,那裏曾是楊絳最愛的圖書館。學生們自發組織,迭出千隻紙鶴,自凌晨將紙鶴懸掛起。

晴空千鶴若幻夢,一鶴一感恩。

楊絳和錢鍾書曾捐了八百多萬元版稅,給清華的貧寒學子,自己過着極其簡樸的日子。他們的家裏素粉牆、水泥地,天花板上還殘留幾個手印,那是楊絳當年登着梯子換燈泡時留下的。

責任編輯: 李韻  來源:牛皮明明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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