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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個雜技少年的「失敗」逃跑

荊欣雨:這就是一次試圖回家的逃跑帶來的種種啼笑皆非的結果:一個假學校,吃了好多苦費了好大勁朝着離家相反的方向走了40多公里,以及最後真正的,回家。

逃跑

天色暗下來,逃跑的時機來了。那些最重要的事情是下午就商量好的。逃跑的行囊:鞋、一套衣服褲子,若干襪子和內褲,水杯,兩個書包;逃跑的時間:待晚上曹老師一家人入睡後行動;逃跑分組:華子和祥子兄弟倆富於逃跑經驗,因此決定各帶一名「新手」,15歲的華子和14歲的鑫鑫一組,12歲的祥子和11歲的小豪一組;逃跑資金:每組100元。

晚上七八點鐘,四個學雜技的男孩照常練了功。或許是因為出逃在即,他們決定只練最簡單的草帽舞,幾個人輪番將草帽丟出去,再由旁邊的人接住,反覆循環。他們細心留意外面的動靜,大約晚上十點半,曹老師出門了,他的妻子在屋裏睡覺。就是現在,他們穿着拖鞋,拿上垃圾袋,背好書包,關上他們住的屋子的門,對曹老師的妻子說,他們要下樓倒垃圾了。

從4月20號開始,他們就住在曹老師家的一間小臥室里,供他們睡覺的上下鋪緊挨着擺放。孩子們來自貴州畢節大方縣的農村,在河北一所雜技學校上學,入學時間還不到一年,便被負責人開車送到了成都來演出。

演出9天後,他們認為不得不逃跑了。沒有早飯吃——後來最先被找到的鑫鑫說,練功苦,有時演出完已是凌晨,回來還要練功。每天要做200個掌上壓,演砸了要做500個。「大晚上讓我們練倒立」,小豪說。

他們在一場葬禮上進行過表演,有棺材,有靈堂,有人燒香,底下的人前一秒還在哭,下一秒就笑了,「變臉可真快」,孩子們想。

演得好,舞台下的人們鼓掌,失誤了,人們還鼓掌,「就很尷尬,感覺在笑話你,」華子說。失去尊嚴比練功繁重和在葬禮上表演還要令人難受。孩子們說,演出只要稍有失誤,又高又壯的曹老師就以極大的聲音責罵他們,而他對自己的女兒則十分溫柔。演出成功時,他們只得到過一個蘋果這樣的獎勵。華子曾看見曹老師在演出結束後收錢的畫面,這讓他覺得自己只是用來賺錢的工具。逃跑前最後一次演出中,孩子們在做蹬人的動作時失誤,鑫鑫回憶曹老師說,「人家越演越好,你們是越演越差。」這讓鑫鑫覺得不公平和被羞辱。

幸好,此時此刻,5月1日的夜晚,沒人阻撓他們。電梯下到了車庫而不是一層——因為每天坐曹老師的車外出演出,他們只熟悉地下的路——年齡最大的華子突然想起了什麼,問最後出門的夥伴,燈關了嗎?得到否定的答覆後,他獨自返回關燈。後來他也說不出這樣做是為什麼。再次集合後,孩子們用了約5分鐘從地庫摸到了小區門口,自由的空氣撲面而來。

這是初夏的成都,他們正位於東北二環到三環之間的一片安靜的住宅區,除了幾位遛狗的女士偶爾經過,街道一眼望去幾乎沒有人。他們關於分組的預案是正確的,此刻哪怕只是兩個孩子並肩行走,也十分顯眼。

警方後來調取的監控顯示,他們緊接着出現在成都理工大學附近的一個公園內。根據地圖,那很有可能是聖燈公園,街道旁的路燈發出昏黃的燈光,香樟樹散發着芳香,草叢裏蛐蛐的叫聲和每隔一段時間駛過的貨車的轟鳴聲構成了屬於夜晚的交響樂。

來不及感受初夏的舒適,孩子們在這裏互相告別,兩兩分開逃跑了。

孩子們沿着逃跑的街道©荊欣雨(下同,除特殊標註外)

小孩組的小豪和祥子沒命地跑了一會。小豪只有11歲,一米二左右,一雙小眼睛笑起來眯成一條縫,這是他第一次來到城市,高樓讓他暈頭轉向。每當停下來,他總是慌張地對祥子說,這個地方他們好像來過,有可能跑回曹老師家了。祥子安慰他,不會。他比小豪大一歲,也高一些,鼻子左側有一個西瓜籽那麼大的痣。他曾跟着哥哥多次離家出走到畢節,畢節就是城市。因此祥子認為自己對城市熟得很,「就是有好多高樓的地方」。

大孩組的鑫鑫和華子表現得鎮定一些,但那夜,本着「離曹老師越遠越好」的原則,兩組少年都沒輕易睡覺。實在抵抗不住睡意,鑫鑫和華子在一個公園裏睡下了,小豪和祥子找到一棟23層的居民樓,乘電梯到頂層,然後爬梯子到樓頂——這是祥子之前在畢節摸索出的經驗。沒睡多久(沒有手錶的祥子認為大概有2個小時),小豪把祥子推醒,「這裏離曹老師家太近了」,他說。祥子無語,他們起身,再次出發了。短短一夜,他們向西南方暴走了十幾公里,一直走到春熙路、青石橋、人民南路與一環路交叉路口附近。

太陽升起來的時候,大人們的世界已經亂了套。5月2日早上7時,曹老師報警了,上午11時,鑫鑫的母親收到雜技學校老師發來的微信,詢問鑫鑫是否跟她聯繫過,她感到奇怪,問老師,鑫鑫是不見了嗎?對方沒有再回復。孩子們沒有手機,學校此前也未告知家長成都的行程。晚上約11時,鑫鑫媽媽接到成都警方的電話,說鑫鑫與其他三個男孩一起失蹤了。

故事逐漸浮出水面。曹老師叫曹濤,是成都風之翼文化傳媒有限公司的負責人,由於「臨近五一,演出較多」,他花錢請了來自河北吳橋職教中心的四名孩子來成都演出。根據河北吳橋縣人民政府發佈的官方通報,4月20日,孩子們由綜藝雜技團負責人高文軍開車送來成都,4月23日至5月1日,他們共參加了10場演出,每場20分鐘。

5月6日晚上,兩個大孩子被找到,第二天中午,小孩組也結束了逃跑之旅。他們隨身的背包早已不見,快一周沒洗過澡,衣服髒得看不出本來的樣子。小豪的兩條小腿腫起老大一塊,一張小臉被公園裏的蚊子叮了個遍——就算是在農村老家,他們也沒這麼邋遢過。家長們都感覺不可思議,他們問,你們要去哪裏?孩子們回答,「走回貴州去。」

奇遇與沉重

小孩組的逃跑像一場奇遇,充斥着一些言之鑿鑿卻又超出預想的故事。譬如祥子瞪着眼睛認真地回憶,當他們走累了的時候,路邊突然出現一輛沒上鎖的共享單車,一個人騎着,一個人走,沒過一會,「小豪一眼望去又看到第二輛車」,還是沒鎖。

晚上睡覺冷嗎?不冷。為什麼?小豪揮舞着手臂講,有天走在路上,面前突然出現了一塊紅布,晚上,他們蓋着這塊紅布睡覺,就不冷了。

他們身上僅有的200塊錢是雜技學校的負責人高文軍留下的零花錢,孩子們平分了這筆存款,卻沒有認真計算過這點錢能否支撐他們走回貴州。從結果往回推算,他們共流浪了整整5個白天,那麼每人每天要用10塊錢解決掉三餐,每頓的預算就是3塊多。

第一個夜晚,小孩組害怕去超市買食物引人注目,熬到早上才去超市,買了麵包、水和香腸(可能還有薯片),吃完了,還是餓。路邊攤的雞腿是個不錯的選擇,來兩根,「好吃」。小豪的眼睛瞟到雪糕,小熊貓樣式的,奶茶味的,天悶熱起來了,他想吃,又買了一根雪糕。第一頓飯就超了預算。

小豪吃了一口雪糕,冰冰涼,他問祥子,你吃嗎?「當時他熱得也不行了」,小豪回憶。祥子搖搖頭。「你不吃我就不跟你一起走了,」小豪威脅。祥子只得吃了一口。吃到一半時,小豪表示自己吃不下了,祥子又吃了一口。

某個暴雨後的清晨,他們在公園的涼亭中醒來,眼前出現一個老爺爺問:你們怎麼在這裏?祥子沒慌,說他們住旁邊,出來玩,下雨了在這裏休息。「機靈一點他才不會懷疑」,他向我狡黠地一笑,還不忘吐槽一句小豪,「他傻不拉嘰地在那站着發呆。」

他們喜歡公園,常常在其中停留,那裏有各種滑梯和免費的運動器材,還有拿着玩具槍的小朋友來主動跟他們搭話。對方的家長問他們,你的家長呢?祥子想起了農村的父親,他當然不能說實話,「我家長去上班了。」他又隨手一指旁邊的高樓,「我家就住那。」大人說,以後可以讓家長帶你們去另外一個更大的公園玩,他說,好。

大孩組的逃跑沒有故事,只有不停的行走和沉重。華子和鑫鑫也遇到過賣雪糕的小店鋪,但幾歲的年齡差已讓他們有了對金錢的衡量,「一根三塊錢的雪糕能買一瓶水了」,他們忍住了。水和那種袋裝的小麵包是他們唯一的開銷,餓了就吃一個,吃完就繼續走,不看風景,不和陌生人說話,也極少在一個地方停留。我問他們「成都好玩嗎」,他們都搖了搖頭。

華子記得,他們曾在一個特別大的景區里停留了一會,那裏有特別多像過山車一樣的遊樂項目。正值假期,園內人流攢動,過山車上不時傳來遊客的尖叫聲,他們站在那,靜靜地看着,「看不要錢」,他說,然後繼續上路。

世界已在幾個孩子眼前展開了不同的樣式。祥子活潑機靈,小豪憨憨的,只有在提到跟曹老師時會不自覺地低下頭摳手。鑫鑫則大部分時間都低着頭,最大的笑容也只不過動了下嘴角,華子表現得很成熟,但言語中透着無奈和勉強。

儘管分開逃跑,但兩組孩子共享着一種恐懼:被曹老師抓回去。在小區里,他們觀察攝像頭的朝向,儘量走攝像頭照不到的地方。他們都記着家人和雜技團負責人高文軍的電話,但沒人撥過,「怕被送回去。」小孩組丟掉了背包,祥子給出的原因是「(路上遇到的)家長總是問他們為什麼不去上學」,而小豪則說,「那個包曹老師認識。」無論走多遠,他總是擔心回到起點。

雜技

孩子們不知道的是,他們的家人已經陸續來到了成都。警察、媒體、救援隊、志願者全在尋找他們。尋人啟事張貼在成都的街頭,上面的照片是去往成都前拍攝的,四個人都豎着大拇指。

在河北吳橋職教中心,他們是雜技班上表現較好的四個學生。雖然都來自畢節大方縣,但此前各家並不認識。去年年中,高文軍來到各個農村,向家長們宣傳學校的好處:免費讀書,包食宿,5年學完後包分配月薪4000塊的工作。家長們簽訂的合同上顯示,這是一批扶貧免費學員,其中第五條還寫道:乙方學習期間不得中途退出或轉入其他團體,如有違約,應向甲方支付經濟賠償金10萬元。華子記得,班上的同學大部分來自貴州,少部分來自河南和雲南。

自去年9月入學(華子是10月)後半年多的時間裏,他們每天5點半起床練功,仰臥起坐、翻跟頭,7點多吃完早飯,8點練功到11點半,倒立、蹬人、冰上芭蕾,午休在1點半結束,再練到晚上6點,吃過晚飯後繼續練到8點多。每周他們用一天時間上文化課,只有語文,他們只經歷過一次沒有公佈成績的考試。

華子記得,入學的第二天,他開始練習倒立,那時他只能堅持二十幾秒,老師沒有對他提要求,等到了第三四天,「老師就開始對我這點點,那點點,」到最後就「直接吼了,說我這不對,那也不對」。每天的練功都以滿頭大汗結束,有時手實在沒有力氣了,一下子松下勁來,人趴在地上。

雜技訓練在他們身上留下了痕跡。黝黑的指關節上結滿了厚厚的繭子——那是翻跟頭時用手撐地磨出來的,如果要練那種用頭翻跟斗的功夫,腦袋頂上就會像華子一樣,被磨掉一大塊頭髮。學蹬人要先被一個特別重的人壓着,練自己的腿勁,幾個月的苦練後,最終成功與否取決於你和你的同伴之間是否能夠相互配合和信任。祥子的夥伴就曾經摔斷了胳膊,休息了一個星期,回來後,他再也無法做這個動作了,「他可能摔出陰影來了。」有一個類似倒立的動作是祥子和華子覺得最累的,一分鐘就讓人滿頭大汗,但他們往往要堅持7、8分鐘才會被放下來。

雜技訓練使他們手上結滿厚厚的繭子

祥子可以翻一整個後空翻——這是個哥哥無法完成的動作,當我問祥子是否感到驕傲時,他搖了搖頭,「不能驕傲,驕傲的話會退功的」,他說這是他自己領悟的。

老師們盯得很嚴,一旦偷懶被發現,可能會被要求加倍練習。經常會有人因為練功太苦、被老師責罵或想家而哭泣。老師告訴他們,哭要到沒人看到的地方,因此半夜的宿舍常傳來抽泣的聲音。每當這個時候,其他的男孩子們就會聚在一起安慰哭泣的男孩。

孩子們沒有手機,在想給家長打電話的時候,他們需要借用班主任的手機。學校規定,學員五年內不能回家,家長每年可以來學校探望一次孩子,費用由學校承擔。鑫鑫的媽媽王志敏去過一次,隔着玻璃窗,看着鑫鑫練習蹬人,她忍不住哭了。母子倆在一起吃了飯,一片祥和,誰也沒說苦不苦的事。最後一天,王志敏從賓館裏醒來,想要看兒子最後一眼,老師勸她,「不要去學校了,到時去你還要哭,算了,不要去看了。」她被說服了。

「從一個火坑跳到另一個火坑」

逃跑進入了疲憊期。大約從5月4、5號開始,鑫鑫和華子走不動了,他們沒有再換地方,而是在一棟高樓的頂樓住了兩天。錢花完了,他們用隨身帶的杯子在公共廁所接自來水喝,華子用上了自己在畢節離家出走的經驗,下午,他帶着鑫鑫到小區的垃圾箱裏翻別人吃剩的外賣,那天,他們吃到了一份有着不好味道的、帶有紅燒肉和青菜的外賣。

有一天晚上,成都下暴雨,夜晚的氣溫降到十幾度,只穿着一件外套的鑫鑫睡在涼亭里,他被凍得發抖,覺得自己可能是要死了。

不小心將水杯摔碎後,他們扔掉了裝着髒衣服的背包。疲憊淹沒了他們。他們清楚地知道,沒有可能走回貴州了。5月6號晚上,警察找到了他們。那一瞬間,他們的內心再次被恐懼填滿,他們以為自己會被送回曹老師家,或者雜技學校。

此時,他們朝着離貴州相反的方向已走了40多公里。

小孩組的天真和快樂也漸漸消失了。在被找到的前一天晚上,祥子和小豪已經花完了全部的錢。飢餓讓他們躲在一個公園裏,大哭了一場。5月7日上午,他們吵了一架,原因都記不得了,總之他們分開了。祥子走到了一個小區裏面,在那裏警察找到了他,帶他去路邊的飯店裏吃了一碗牛肉麵,那是這幾天裏他吃過的最好吃的東西。吃完了,他帶警察開車一起去找小豪,沒走多遠,他們就看見小豪正站在路邊,車都沒停穩,警察就沖了下去。被帶到車上之後,小豪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得知兒子走失後,小豪的母親周清琴曾給曹濤打電話,希望得到孩子們所有演出過的地點信息,「他就說我不知道,那個態度(不好),什麼都不知道。」

華子祥子兄弟倆提到,在一次表演中,他們發現舞台是斜的,且前方沒有護欄,這給他們表演冰上芭蕾帶來極大的風險。一旦有人托舉失敗,摔下來的那個人極有可能掉到舞台下面。那次,他們所有人都極其小心地做每個動作,「儘量甩慢一點。」他們跟曹濤提過這個安全隱患,「曹老闆說不管在什麼地方、什麼場地,你都必須把這個節目給我演完。」

曹濤曾在接受紅星新聞採訪時否認了包括「不給吃早餐」「做500個掌上壓」「練功練到凌晨」在內的所有指控。而我們沒有打通曹濤的電話。

接到孩子後,幾個家庭都沒有在成都過多停留,而是開車連夜返回貴州大方縣,那是他們世代生活的地方。在那裏,儘管居住在不同的村莊,他們的家有頗多相似:要走很遠的盤山公路才能抵達,一棟兩層或三層的自建房,屋內潮濕、陰暗,幾乎沒有什麼像樣家具,衣服雜亂地堆在床上或凳子上。

孩子們的老家

王志敏有三個孩子,大女兒已經結婚生子,剩下兩個孩子靠她每月在工地開升降機的3000塊收入支撐,她與丈夫在上個月離婚了。周清琴和她的丈夫在當地的工地上打零工,每個月能賺4、5000塊錢,他們也有三個孩子。華子和祥子的父親項必友靠開麵包車撫養四個孩子,前妻每個月會給他1000塊錢的撫養費。

項必友和前妻曾共同在湖南打工。華子9歲那年,項必友的母親生病,他們返回到村里照顧,母親去世後,前妻提出外出打工,讓他獨自留在家裏照顧孩子,他同意了。前妻再也沒有回來過。

在孩子讀書這件事情上,家長們通常抱着一種順其自然的態度,能讀下去,借錢也要讀;讀不下去也不強求,就出去打工。他們只上過幾年小學,沒有能力也沒有精力對孩子的學習進行輔導。

鑫鑫記得,上小學五年級的時候,他突然覺得喜歡的數學變得難起來了,上課聽不懂,也找不到任何可以求助的對象。母親每晚六點多從工地歸來,「她天天上班,沒有時間管我」,考試時,成績從八九十分掉到50多分,他再也不喜歡數學了。

去學雜技前,華子已經輟學了。他在鎮上跟着一個修車師傅學修車,一兩年就能出師。沒過多久,他就離家出走了。他似乎沒有任何真正感興趣的東西,什麼事情都做不長久,讀書混、修車累,待在家裏沒意思,結果就是他一次又一次地離家出走,仿佛上癮一般。最長的一次,他和祥子在畢節出走了4個月,住在樓頂,每天靠撿垃圾生活。當我問他們為什麼要離家出走時,祥子給出的答案是「家裏太無聊了」,而華子思索很久也沒給出個答案,他一直低着頭,反覆搓弄着自己的雙手,最後,他說了一句,「我感覺是跟父親缺少溝通。」

祥子和他的父親

華子去修車沒多久,高文軍來鎮上招生,並告訴他,學雜技要比修車輕鬆得多。這幾個孩子是高文軍所要尋找的「完美」對象,也會輕易被他開出來的條件所吸引:免費學習雜技,五年學成後可以找到月薪4000塊錢的工作。孩子們也都提到,那些雜技炫目的視頻讓他們覺得學雜技會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為了去學雜技,鑫鑫還差點跟母親吵起來,「非去不可」,最後母親讓步了。

孩子很快就被接走了,周清琴甚至都來不及仔細思考,丈夫跟他說,那是國家辦的學校,肯定信得過。他們都沒怎麼上過學,認不全合同上的字,稀里糊塗地就在合同上蓋了手印。

而對那時的華子來說,一個新的選擇擺在眼前,那天晚上,他躺在床上想了很久,兩個需要上學的姐妹,每次開學前出去借錢的父親,已經前往雜技學校的弟弟。最終他決定也去。後來他形容這個決定是,「從一個火坑跳到另一個火坑。」

家長與高文軍簽訂的合同

餐桌

我抵達鑫鑫家的那天,他正在睡午覺,由於出走的疲憊,他每天在家的大部分時間都在昏睡。他所住的二層小樓在村里一入口的地方,對面是幾畝玉米地,玉米才剛剛發芽,野草由於連日的雨水瘋長,還來不及除。村里很安靜,大部分壯年都已外出打工,只剩下老人在路邊閒坐。

在寂寥的村莊中,鑫鑫家因為人群聚集變得顯眼,得到他走失的消息後,家裏的幾位女性親戚都暫時放棄了工作,陪着王志敏去了成都。孩子接回來後,儘管擔心工作,但她們還是選擇多留幾天。她們都是看着鑫鑫長大的,採訪談到動情處會落淚,「(孩子)以前走路都拉風的,那個嘴那真的是,你要罵他能跟你唧唧喳喳,唧唧喳喳,特別活潑,這次是你問他十句,他都說不到一句話。」她們耐心地呵護着歸家後寡言少語的鑫鑫,帶他去醫院看了身上的疹子,姐姐給他買了幾套新衣服。這個前幾天還扒垃圾吃的小孩,變回了家裏的寶。

小豪也有新衣服穿。他們家位於隱藏在大山深處的苗族村,房子正對着綠色的山坡,母子之間有時會用苗語交流。媽媽暫時沒有外出接活,而是每天陪在兒子身邊,給他臉上的包耐心地塗膏藥,拿熱水浸泡他腫起的小腿,「老師現在不在了,你有什麼話可以跟我說,想說就說,不想說就不說。」兒子提出想讓媽媽抱着睡,媽媽答應了,晚上,他對媽媽說,在雜技學校像在「坐牢」。

小孩們在村里玩耍

回家第四天,小豪終於不再悶悶地待在家裏,而是拿出了屋子裏的玩具車,奔向了村裏的小夥伴,孩子們追着玩具車奔跑。有孩子提出想看看翻跟頭,小豪當即做出了展示,翻了一個不太流暢的跟頭,露出半截肚皮,引發夥伴們的喝彩。

只有華子和祥子哥倆,還穿着在成都時的舊衣服,頗有些難民的模樣。但兩個髒兮兮的娃兒卻是幾個孩子中最放鬆的——對於這兩位離家出走老手來說,成都的幾天幾夜算不上什麼,它只是把難題拋回給項必友,孩子以後該怎麼辦?

院子裏,項必友新買的幾十隻小雞正在到處啄食,門口停着他賴以生計的麵包車,生意不好,每個月能賺兩三千塊。鑫鑫、小豪和祥子都會復學,但華子已輟學多年,無法回到學校。項必友曾說,為華子補辦一下身份證,然後就帶他出去打工,但那樣他又無法陪伴兩個正在讀書的女兒,這個問題他現在仍沒有答案。

雜技學校是肯定不會回去了,孩子們都堅定地搖頭。合同上10萬元的違約賠償是個天文數字,以至於家長們都呈現出了一种放棄的態度,他們指指身後的家,「你看我哪裏有十萬塊錢?」他們當下最關心的,是儘快恢復停工數日的工作,讓孩子們下個月不至於餓肚子。他們的世界依然閉塞,甚至都沒有看到河北吳橋縣成立調查組和發佈調查結果的消息。

5月16日,河北滄州市吳橋縣人民政府發佈關於「雜技少年成都失聯事件」調查處理情況的通報,通報指出,高文軍不是學校的負責人而是吳橋綜藝雜技馬戲團的團長,孩子們去的不是真正的學校,而是高文軍的團里,只是由吳橋縣職教中心為其提供學籍、文化課教學和教學空間。

調查決定對綜藝雜技團負責人高文軍涉嫌履行安全監管職責不到位以及私刻、買賣印章等問題進行受案調查,給予訓誡,責令其具結悔過,並收繳私刻的印章;由縣文廣旅局暫扣綜藝雜技團《營業性演出許可證》,責令其停業整頓。

這就是一次試圖回家的逃跑帶來的種種啼笑皆非的結果:一個假學校,吃了好多苦費了好大勁朝着離家相反的方向走了40多公里,以及最後真正的,回家。

晚上五點多,小豪的媽媽準備做飯了,去年收穫的土豆堆在角落裏,長出的芽糾纏在一起。青菜是地里現摘的,雞肉是鎮上買的,三種食材煮成一鍋湯,蘸着自製的辣醬吃。小女兒要給媽媽唱一首嗚啦嗚啦的歌,小豪只想着吃完飯上樓和哥哥玩遙控汽車。爸爸已在外吃過酒席,但還是上了桌,倒了杯飲料,孩子們吵鬧時他就靜靜地看着。小豪剛去河北的那段日子,夫妻倆有時會在飯桌上放一個空碗,如今,空碗的主人回來了。他們不關心外面正在發生什麼,也無法規劃哪怕最切近的未來。但此刻,他們在這張飯桌上感到幸福。

責任編輯: 李韻  來源:穀雨工作室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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