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殉道者林昭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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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粹說他的女同學都是中央報刊頭頭的愛人,所以很早就聽說現在的放,將來要反攻的,社論都寫好了,所以他沒有說話. 林昭已於4月29日被槍決。由於「反革命分子」耗費了一發子彈,她的家屬必須交納五分錢的子彈費。這真是使人毛骨悚然的天下奇聞!在中世紀被判「火刑」燒死的犯人無須交付柴火費,在現代資產階級國家用「電椅」處死的犯人也從未交過電費,唯有法西斯統治下,人們竟要為自己的死刑付費,這不能不說是又一個「史無前例」的創造發明!

(1)

林昭生於書香門第之家,自幼飽讀詩書,才華出眾、過目不忘,北大才女。

父親彭國彥一輩子崇尚西學,厭惡一切的激進和煽動,認為那不是淺薄無知就是別有用心。他曾對林昭說:「利用青年人的純真熱情搞政治是最殘酷的。」林昭後來覺得她父親這代人追求的才是根本的和有建設性的。林昭被捕後僅一個月,彭國彥吃老鼠藥自殺,終年60歲。

1949年6月底的一個深夜,18歲的林昭決定翻窗離家出走,報考蘇南新聞專科學校,母親許憲民不許,「真的要走,以後就不要回來了。」「好,我就不回來了。」「口說無憑,立下字據。」「我就寫!」林昭說着一蹴而就「今日一去,恩斷義絕,活不來往,死不弔孝」交給母親,然後拿起包里揚長而去……

林昭深為與「反動官僚」家庭一刀兩斷的壯舉得意,但一些師生聽過林昭幾次描述後,都不認為這個家庭很壞,在他們多次勸說下,林昭終於寫了一封家信報平安,並順便向母親要錢。

許憲民嚴肅認真地給女兒回了一封長信告訴她,父親早年是學貫中西的「狀元」,因為拒絕同流合污才辭官的;母親多年來一直熱心國事,為抗日救國捨生忘死……

(2)

新聞專科畢業後林昭下鄉參加土改,生活艱苦,飲食粗糙,但林昭像苦行僧一樣甘之若飴,再苦也不忘寫作。

林昭他們還在冬天逼地主呆在水缸里,凍得地主徹夜嚎叫。林昭在給同學的信中說:「前些日子槍決了十多人,其中一個是我負責的街上的漢奸惡霸地主,我從收集材料,組織控訴,直到提起公審,是我出了一分力,送了他的命……」

她給倪競雄的信中說,「身體較壞,咳嗽甚劇,有時發熱,胸痛與眼的黑影更使人害怕」,「領導叫我休養去,我婉謝了,並提出等到土改結束時再說」。

有一個男士對她大獻殷勤,還留下很多郵票,希望以後多多通信,「你猜怎麼着?我就想寫一封信,把所有郵票全貼上去,一次性全還給他,後來我想樂得留下自己用,一封信也沒有寄給他。」說罷林昭得意地大笑不止。

1951年6月,土改運動正如火如荼,鎮反運動又轟轟烈烈地開始了,林昭因為給父母寫信未劃清界線,受到嚴厲批評,林昭百口莫辯。

(3)

1953年,原蘇南新專教育長羅列調入北京大學中文系擔任副主任兼新聞專業負責人。林昭聞訊,求知慾一下子激發出來。1954年夏天,林昭以江蘇省高考狀元考入北京大學中文系新聞專業。父母得知,甚慰,多年心願得以了結,豈知北大成了女兒悲劇命運的起始。

《紅樓》是北大新創辦的綜合性文藝刊物,林昭是編委會成員之一。

《紅樓》創刊號的封面是一幅木刻版畫:頭戴草帽的牧羊人驅趕着羊群走下山崗,他抬頭側望天空,仿佛正在觀察雲情,判斷天氣。山上草木搖曳,山外濃雲翻滾,若隱若現的雷電破空而來……版畫題目是「山雨欲來」四個字。

北大教授游國恩是中國古典文學大師,他對林昭十分欣賞,說她勤學多思,前途未量。建議系裏將林昭從新聞專業轉到文學專業,做他弟子,從事古典文學研究。

(4)

1957年5月22日的夜晚,張元勛受到左派的群體批判,這時候一個女學生在濃密的夜色中登上餐桌,用蘇州方言味極濃的普通話質問:「不是號召大家提意見嗎?人家不提,還要一次一次地動員人家提,真提了,怎麼又勃然大怒了呢?張元勛寫了那麼一首詩,就值得這麼惱怒、群起而攻之嗎?」喧鬧的人群頓時安靜。

這時候,黑暗中傳來一聲怒吼:「你是誰?」

「我是林昭!雙木三十六之林,刀在口上之日的昭。」

這天夜間,林昭在未名湖畔的迷茫夜色中對張元勛說:「這或者是一個悲壯的祭壇,這或者是一個悲壯的犧牲,或者會流血。」

6月8日,《人民日報》終於發表了《這是為什麼》的社論,正式敲響了圍剿右派分子鑼鼓,大鳴大放結束,反右鬥爭開始。

1957年全國共有55萬知識分子被打成右派,北大8000師生,總共抓了1500餘人。當林紹發現自己忽然成了右派時,她精神崩潰,在絕命書中寫到:「那些折磨過踐踏過我的人,願我的影子永遠跟着他們,讓他們身上永遠染着我的血!」林昭被救回來,神志恢復後,她大聲說:「我決不低頭認罪!」

林昭跑去校長室質問:「當年蔡元培先生任校長時,慨然向北洋軍閥政府保釋被捕學生,現在你們卻把學生送進去,良知何在?」

(5)

8月份,林昭離京,中秋節後,張元勛意外收到她一則短訊,才知道她原來回家後大病一場,咯血很厲害,被迫在家休養。隨信而來的還有一首小詩,詩里有這樣的句子「水深浪闊君知否?」病中的林昭已敏感地預感到大難將臨。

林昭對張元勛說:「情況已到了最嚴重的關頭,我們都要做好時刻被捕的思想準備。你記住我的家庭住址,不管磨難多久,也不能失去聯繫。」

四天後,張元勛被秘密逮捕。

(6)

林昭結識了甘粹,兩人相戀。甘粹是人大新聞系的學生。大鳴大放的時候,甘粹沒有發表一點意見,也沒有寫一張大字報。甘粹說他的女同學都是中央報刊頭頭的愛人,所以很早就聽說現在的放,將來要反攻的,社論都寫好了,所以他沒有說話。

每個星期日,林昭都起得很早,去教堂作禮拜。

不從惡人的計謀

不站罪人的道路

不坐褻慢人的座位

惟喜愛耶和華的律法

我的嘴決不說非義之言

我的舌也不說詭詐之語

林昭為什麼不畏死,因為信仰上帝,常人出生入死,而基督是出死入生,或向死而生。

甘粹安慰林昭:「不要去碰硬,雞蛋是碰不過石頭的!」沒想到林昭反應十分劇烈:「不,我就是要去碰,我相信成千上億個雞蛋去撞擊,頑石最終也會被擊碎!」

1959年,甘粹被警告:「你與林昭不能這樣接近!」後來乾脆直接下命令:「右派分子不准談戀愛!」

林昭哈哈大笑,問甘粹:「你怕嗎?」

甘粹說:「你不怕,我更不怕!」

林昭說:「他們越不准,我們越要做給他們看!」

於是兩人公然手拉着手在大院裏散步,在水池邊徘徊,林昭甚至正式稱甘粹為「未婚夫」。

6月,甘粹正式向組織申請結婚。結果組織不僅斷然拒絕,還要把他發配到遙遠的新疆

林昭病情加重,幾乎不能正常生活,經當時人大校長吳玉章親自批示,林昭才得以回上海養病。

9月26日,甘粹送林昭回上海。

月台上,林昭說:「我愛你,是我害了你。」

甘粹動情地說:「我會回來的,我會回來的!」

林昭哀嚎:「太殘酷了,太殘酷了!」

甘粹一遍一遍重複着:「我會回來的,我會回來的!」

林昭嘶啞着聲音:「一切就都完了……」

送走了林昭,甘粹就千里跋涉去了流放地,但沒多久他冒險逃回上海,不料許憲民堅決反對他們的婚姻。他在上海逗留了一個星期,直到身無分文,重返新疆,他在那裏度過了煉獄般的20年。

(7)

1960年,林昭因為「星火案」(地下刊物)被捕,許憲民每次探監都很沮喪,因為得知林昭在裏面「表現很壞」。

林昭多次寫信向家人索要白被單,白被單被她撕成條條用來寫血書。

1962年3月5日,在許憲民的努力下,監獄同意林昭保外就醫,但林昭極不配合。她對母親說:「你怎麼那麼天真,他們放出去仍要抓回來,何必多此一舉!」

沒多久,林昭就對片警說隨時準備重返監獄,甚至到有關部門門口靜坐,要求入獄,每次再由母親和妹妹強制領回。林昭說真理在自己一邊,不怕把牢底坐穿。

星火案牽連幾十人,都在裏邊,並被判重刑,只有她保釋,這讓她有偷生之感。

倪競雄到了垂垂暮年,回憶林昭,「林昭啊林昭,你做什麼都做到了極致:做朋友,你把我們逼到了極致;做囚犯,你把他們逼到了極致;做兒女,你把父母逼到了極致,你真是大不孝啊……」倪競雄老人慾哭無淚,幾柜上的林昭默然微笑着,仿佛在對她說:「呵呵,倪姐,還是你最了解我!」

(8)

1962年夏天,林昭又被母親送回蘇州監管起來,但她閒不住,經常在外面與人聊天,一旦得知也是右派,立刻引為同道。

這時候林紹結識了黃政,共同起草了一份綱領,還制訂了行動計劃等……林昭還自製了一些抨擊現實的漫畫和卡片……黃政越來越覺得林昭是一個才華橫溢、思維敏捷、能言善辯的奇女子,更是一個憂國憂民、滿腔激情、敢為國運赴湯蹈火的女豪傑。

林昭在蘇州期間,還與一位故人羊華榮有過傾心交談,她認真地談了一些想法,大意是當前人們吃不飽飯,還餓死了好多人,社會很不穩定,她不滿當前現實,決心要做一些努力,希望羊華榮能和她保持密切聯繫,支持她的活動。

羊華榮隱約感到些什麼,他明確說:「我不支持你的任何活動。」他又接着說:「我在大山里勞動數年,雖很艱苦,但那裏景色秀美,我已迷上那些山山水水,將寄情於山水之間,對其他已經沒有興趣。」

林昭很失望,挖苦說:「哀大莫過於心死!」

羊華榮說:「你一直糾纏於是是非非的圈子,根子就在於心不死。現在天氣太熱,但不久就會有一個涼爽的秋天。一切都是這樣,都有它自身演變規律,凡事當待時而動。」羊華榮還說:「你太真實,太感性,適合做詩人,不適合做其他,否則必然吃虧!」

在牢裏,審訊人員經常刑訊逼供,她寧願自己多受些皮肉之苦,也決不肯連累和出賣朋友。

(9)

1981年1月27日,《人民日報》發表《歷史的審判》(由新華社總編輯穆青與郭超人、陸拂為合寫),其中有一段提及林昭的案件:她(林昭)就義的詳細經過至今無從查考,我們只知道這樣一個消息:1968年5月1日清晨,幾個「有關方面」的代表找到了她年邁的母親,宣告林昭已於4月29日被槍決。由於「反革命分子」耗費了一發子彈,她的家屬必須交納五分錢的子彈費。這真是使人毛骨悚然的天下奇聞!在中世紀被判「火刑」燒死的犯人無須交付柴火費,在現代資產階級國家用「電椅」處死的犯人也從未交過電費,法西斯統治下,人們都不要為自己的死刑付費,這不能不說是又一個「史無前例」的創造發明!也許在若干年以後,我們的後代對上述這一切將難以置信,但不幸的是,它確實是發生在我們這一代人生活中的事實。我們每一個活着的人,都曾經為它感到極度的羞恥。

也許在若干年以後,我們的後代對上述這一切將難以置信,但不幸的是,它確實是發生在我們這一代人生活中的事實。

(10)

白樺在詩中寫道:

中國人的眼眶裏都沒有眼珠,

她不敢看那些血紅而又空洞的眼眶。

億萬人只能瞪着空洞的眼眶,

按照一雙眼睛來認知世界。

而她卻偏偏要冒天下之大不韙,

去觀察被封鎖、被凍結的大地,

透過霧靄重重的來路和去路。

透過斑駁的光影和瞬息萬變的色彩……

於是,她就成了一個可怕的異端,

居然敢於在眼眶裏保留一雙眼珠!

居然還敢直面那顆唯一的太陽,

而且認真地去探究它黑洞似的內核。

她——一個卓越的思想者,

在絕對禁錮中探索思想;

她——一個活躍的自由人,

在完全孤獨中追求自由。

當所有的中國人都蒙在鼓裏的時候,

她卻能感覺到潮流最輕微的涌動。

期待人性的善良能糾正絕對權利的暴虐。

(11)

稍稍有些人格尊嚴的人,都無從建立起對無視人權作派的良性條件反射。任何一種獨立思考,都難以建立起對強權的順從和忠誠。尤其這兩種人,更是不適合於打壓和威懾:一是強漢,一是書生。前者信奉「威武不可屈」,後者堅信「可殺不可辱」。而林昭恰是一個集這二種人格於一體。

明朝從朱元璋開始就不惜開罪知識層,而知識層也給其製造了一波又一波的麻煩甚至障礙,並令思宗在城破之前已經眾叛親離。清王朝縱有風聲鶴唳的文字獄,畢竟在雍正對曾靜、嘉慶對洪亮吉等案例上都保持了必要的權變。共和國開國之初的反右活動,卻將許多本意是為着國盡肺腹之言的知識界人士進行惡意絞殺,讓那些最有靈感和創意的知識精英從此緘默無語。

林昭生命雖然短暫,卻與日月同輝,殉道是她的最好歸宿,林昭必流芳百世,而有些人必遺臭萬年。

林昭仍然是個敏感詞,在蘇州林昭墓周邊安裝了上百攝像頭,以監控每一位前來祭奠者。網上關於林昭的文章遭到封殺。看來未來中華大地上還會崛起一個又一個張志新林昭,直到中國進入自由世界。

(略有刪改)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萊辛視野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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