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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漢封城日記:一個女生的孤獨與堅持

1月25日

武漢的天氣正如現在的武漢一樣陰鬱。昨天是除夕,今天是春節。

昨天,我發了自己這兩天的經歷和感受,意外地獲得了很多人的關注。這種關注變成我和世界的一種聯繫。

有朋友建議我把自己在武漢的經歷寫出來的時候,我有些許猶豫。我不想被當作一個完全的悲慘的受害者,不想給別人只有留下"她真慘"的印象。我不太想應對很多問候,可能有人會提出幫忙,我也不想給別人帶來麻煩。我對獲取關注也感到不適,坦白講我不是最慘的,還有更多生病的人需要切實的關注。可能更根本的是,我不願意承認我很慘,承認自己的弱勢需要勇氣。

我更清楚要解決一個社會問題,首先要有人講出來。我決定嘗試堅持記錄,因為我現在的確需要支持。

公開自己的記錄後獲取了很多幫助,包括實用的生活技巧,比如還是不要每天吃泡騰片、注意取口罩和手套的方式、奧司他韋不能隨便吃;包括感動和心靈慰藉,有人說要給我寄南京的鹽水鴨,不是那種超市買的鹽水鴨,也不是所謂的名牌鹽水鴨,是那種平時排隊買的滷菜店的,民間老百姓都覺得特別好吃的,可以真空包裝的,有人說記得塗潤唇膏;有人給我寄口罩、酒精,還有朋友打錢給我。

這兩天做飯的時候我已經開始控制菜量,每頓炒菜的菜量是平時的一半,希望不要那麼快過只吃鹹菜的生活。除夕晚上,我的晚餐是300克的玉米蔬菜豬肉餡的餃子加5個紅燒雞翅。當然,除夕沒有減量。

吃飯的時候跟一些朋友視頻,我們無法逃過肺炎的話題,其實各地的人都多多少少受到一些影響,有朋友在武漢的地級市,有不同地方的朋友因為肺炎決定不回家,有朋友"冒死"相聚。幸好,我們的談話沒有被肺炎佔據,談肺炎的時候還可以拿它調侃。視頻過程中有個朋友咳嗽,有人開玩笑說請退出視頻。

討伐個人總是更容易,可是我們處在一個社會結構中。我現在的絕望感無法歸咎於某個具體的個人,而是對腐爛的社會制度和結構的失望。政府是有資源和權力的一方,理應有所作為,而事實正相反。

後來,有朋友的家人點了燒烤外賣,看着她們在我面前肆無忌憚地吃燒烤好幸福。我也很開心她們沒有迴避我,因為這完全沒有必要。每個人過好自己的生活都很重要。

我們聊到11點多。我感到片刻的幸福,以為可以帶着這份滿足睡去。

沒想到閉上眼睛,最近發生的種種都開始在腦子裏閃現,這一切真的太魔幻了。腦子裏閃過"我為什麼會遇到這樣的事",我趕快把這個想法叫停,因為這是一個不太好的預兆,人如果一味地對生活的質疑,只會增加人的無力感。

我知道很難,可是"怎麼辦"更重要。想着想着,淚水就不自覺地流出來。這些淚水五味雜陳,有無力,有憤怒,有感動,有傷心……我還想到了死亡。

然而我始終還是不想結束。於是腦子裏又冒出了解封後要做什麼,我想像那該是怎樣的喜悅,度過這一關,我的人生就又升了一級。我很快又打斷這個想法,畢竟才封城了兩天。不知道這麼想了多久,我終於睡去。

早上7點多就醒了,不想起床。疑病可能是現在最大的心理障礙。我早上擤鼻涕的時候看到有血絲,着實嚇了一跳。丟掉紙巾後對生病的擔憂就在腦子裏揮之不去。

我的腦子裏又回想了12月底至今一切可疑的跡象。

我又在想自己是不是不應該出門。我不能讓自己困在疑病的漩渦中,我開始做運動,然後還是出了門。

外面依然很蕭條。今天我戴了雙層口罩。我擔心萬一有假冒偽劣產品,再不濟它也能增加我的安全感。看到一家腰花面開了門,我剛要往裏進,老闆擺了擺手表示不營業。花圈店還開着,而且特地在門口擺了些菊花,不知道是否有特別的寓意。離花圈店5米遠的一個巷子口擺着同樣的菊花,一個老人家站在那裏,有種肅穆的感覺,我走過了才小心翼翼地扭過頭拍照。

我去了同一家超市,蔬菜架基本是空的,餃子和面也都所剩無幾。今天沒啥人排隊稱重,我就買了一些紅薯。來超市好像必須要買一些東西,其實我已經存了大概7公斤的米,我還是又買了2.5公斤的米,還沒忍住買了一些餃子、鹹鴨蛋、腸、紅豆綠豆、小米。忽然覺得這種做法有點病態,其實我家裏儲備的食物至少夠我吃一個月啦。可是我又怎能在這種情況下過分苛責自己呢。

我也去了同一家藥店,問有沒有酒精,導購員回答完沒有後,又說你昨天不是來過嗎。我說是呀,心想我可能會每天都來。

花店還開着,剩下的盆栽都沒有那麼綠意盎然。我就選了一盆葉子上有些斑點的綠蘿,因為它好養。接着,我去了菜市場,它今天關門了。

我計劃今天去江邊走一走。我的生活實在太單調了。路上也有2家小賣鋪開門,還有人在遛狗。這是一條我沒有走過的路,莫名覺得自己的世界被打開了一點點。江邊也有零星的散步的人,他們也是不願被困住的人吧。

每天去超市對我來說像是在抓住最後一些可以抓住的東西。

1月26日

正在被封鎖的不只是一個個城市,還有人們的聲音。

我第一天把筆記發微博的時候圖片就上傳不了,文字也發不出去,我只得把文字轉成圖片發。昨天,我把文字轉成圖片也無法在朋友圈發,微博發出來之後明顯被限流。1月24日的微博有近5000人轉發,而昨天的微博只有45人轉發。有一瞬間我還懷疑是不是我寫得不好。互聯網的審查和限制不是現在才有,可在這個時候卻顯得更加殘忍。很多封城的人被困在家裏,大家靠互聯網獲取信息,保持和家人朋友的聯繫,讓我們不用真的是孤島。

這兩天,有人跟我分享他們現在的處境,有人發來關心和祝福。

昨天的晚飯是紅薯、酸奶加炒茄子。我又和我的朋友們視頻聊天了3個多小時,有很多閒聊。

一個人堅持鍛煉很難。於是我們就提議大家在視頻的時候做運動,真的有好幾個人動了會。一個在北京的朋友說北京的城際大巴停運了。

廣州的朋友也有看到一些關於廣州封城的小道消息。大家說讓我寫一下購物清單。我們也聊到很多志願組織,有組織捐贈物資的,有整理信息的。

生活發生巨變的時候,重新建立日常會是一個巨大的挑戰。但是建立新的日常生活是在找回掌控感,為了保持健康,我必須要努力。

走出小區的那一刻,蕭條感撲面而來。兩邊的店鋪全都關了門。我只看到3個人,一個環衛工,一個門衛,還有一個路人。我開始在心裏數我今天會遇到多少人。走到離我家500米的腰花麵店的時候遇到了8個人。

腰花麵店還開着門,老闆原來在做外賣。花圈店關了門。昨天的那個老人家還站在巷子口,沒戴口罩,看着零星的路過的人。

超市還開着門,放蔬菜、麵條、大米的架子都空蕩蕩的,今天再次有很多人在排隊稱重。我在超市轉了一圈,今天終於沒有再買東西啦,感到一些自豪。花店外出送花了,菜市場依然關着。

走完每天必走的路線,我突然不想回家,不想生活只是困在一定範圍內。於是,我決定往前走一走。看到路上有去往網紅街曇華林的指示牌,我就跟着走啦。

紅綠燈還亮着,看到紅燈,我自覺地停了一下,然後驚覺路上根本沒啥車,就繼續走。走在狹窄的小道上,聽着自己的腳步聲,彷佛感到我對武漢多了一些了解。有一個開着的門裏擺着靈堂,不知道她是不是死於肺炎。

走了大概1公里,反正沒有走到曇華林。往回走。之前那個擺着靈堂的門關上了。路上四五家的門口都貼着輓聯,第一次路過的時候我壓根沒有注意到。

我今天大概遇到百餘人吧。回家依然是洗衣服、洗澡、拖地、做飯。吃完飯,我才感到能喘口氣,也有些許疲憊。這大概就是很多家庭主婦的日常工作吧,她們能日復一日地如此真是厲害。

我要繼續發聲,打破封鎖,也希望你保有希望。朋友,有機會見面聊。

1月28日

封鎖帶來了恐慌,而恐慌在加深人們之間的隔離。很多城市開始要求必須在公共場合戴口罩。這看上去是為了肺炎的防控,實際上帶來的是權力的濫用。昨天廣州有未帶口罩的市民被拖下地鐵。我們不知道他們為什麼沒有戴口罩,也許因為沒有買到,也許他們並沒有看到必須戴口罩的通知。可是不管怎樣,他們出門的權利都不應該被剝奪。政府還有很多方式可以鼓勵市民少出門,在公共場合戴口罩,比如確保每個市民有口罩,給不出門的市民發放獎勵金。

網上還有視頻是一群人封了在家自我隔離的人的家門。湖北人在外地被驅趕,無處可去。這很可怕,應對肺炎的方式不應該是人防人。與此同時,有人在努力打破隔閡,他們主動為在外地的湖北人提供住處。

在封鎖中建立信任和聯結並非易事。

整個城市都被沉重的氛圍籠罩着,身處其中,我不自覺地小心翼翼起來,不敢隨意去和人溝通。封鎖讓人們的生活進入原子化的狀態,失去和他人的聯繫。然而人們並不甘於現狀。

昨晚八點左右,窗外響起呼喊聲,大家一起開窗喊「武漢加油」。這個集體的吶喊是一種自我賦權,人們從中尋找聯結,從中獲取力量。

昨天的晚餐是自助小火鍋。晚餐後,我照常和朋友們聊天。每天聊天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很快會變得無話可說。

無可避免地聊到了肺炎,大家分享了自己看到的一些信息,說到一些在維持城市運轉卻被忽略的群體。於是,我決定去了解這些人的需要。

這幾天我的生存焦慮已經慢慢消除。儘管我在試圖每天走得更遠,可是如果我不和這裏的人發生聯繫,我能走得再遠又有什麼意義。社會參與是人的重要需求。人們需要在社會中有自己的社會角色,可以發揮自己的社會價值,為自己的生命賦予意義。我要在這座孤城中重新尋找我的位置。儘管我在這個城市沒有很多資源和人脈,也沒有車,行動空間會受限。不過昨天我看到有人騎共享單車,想到我也可以騎單車出門。

今天,武漢的天氣終於放晴,有了陽光,猶如我的心情。今年出小區看到的人多了一些,有兩三個社區工作人員,他們似乎在做排查,說是要檢查外來人員。我問一個大姐她們是否有發口罩,她說沒有,另外一個男的趕快過來說有的。接着,我訪問了8個環衛工,六個女性,兩個男性。他們大概每天工作七八個小時,工資約兩千三四,稅後不到兩千塊。我問到肺炎期間他們的工資是否會有變化,有人說春節有3天是雙倍工資,有人根本不了解。他們現在每天能領到84消毒液、重複使用的勞保手套,沒有一次性手套,普遍缺口罩。情況好的可以一次發20個口罩,用完再領;最差的自封城以來只發了2個口罩。他們都很善良,有的人沒有一次性醫用口罩,用圍巾把嘴包起來。我把出門備用的三個一次性醫用口罩送了出去。他們中有人說話有口音,我聽起來會費勁,有個大姐忍不住要摘下口罩,又很快戴回去。有人自己備口罩,說"為了家人,為大家,為國家"。我問到他們的家人是否會擔心,有個大姐說肯定擔心,她已經和兒子媳婦分開住,他們不出門,她會買東西送到門口,自己心裏也慌,心理壓力大。他們拿着微薄的工資,沒有基本的防護保障,卻還在堅持工作。我們真的值得他們的堅持嗎?

我還問了3個外賣員,都是男性。外賣員的工作時間不定,基本都會有配備口罩,至少一天兩個,每天會對外賣箱進行消毒。美團外賣的還會發洗手液。我問到會不會增加工資,他們說外賣分類比較複雜,根據供應商、貨物重量等會有不同。

我要讓自己成為一個聯結點。如果你在武漢,也想為打破封鎖出一份力,我們可以一起為那些被忽視的群體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如果你在外地,想捐一些口罩等必需的物資,可以寄給我,我可以出去派發給需要的人。讓我們一起形成一個網絡。

責任編輯: 趙麗  來源:BBC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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