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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朋友失蹤了 他的名字叫祥子

知道你的時候,我大一,你大二。

那是2011年底,彼時你已經是報章上的風雲人物,是意氣風發的少年,組織支教論壇,帶領一幫大學生關注社會事務。那是公民社會的鼎盛期,除了你,還有許多廣州少年和大學生行動起來,用他們的方式關注、呵護廣州這座城市。

我的大學生活是失望的,不太有人認真學習,也不太有人關注社會。我從小就關注社會事務,上中學的時候發動同學一起做環保社團,建網站評論社會時事。我沒有如願以償學習在大學裏社科專業,那股‌‌「做點什麼‌‌」的激情也沒有復甦。學校狹隘封閉。我的生活每天無聊透頂,我越來越覺得那是一口燥熱的黑井,只好一頭扎進圖書館讀各種英文書、看報紙,逐漸鬱鬱寡歡。

那時候從報紙上看到你們,我突然找到了一股動力:原來我也可以做一些社會參與。

大一暑假我去支教,發現了很多問題,於是回來就去流動人口社區長期支教。大三,組織自己的小團體,去交換…我記得有次在課堂上看到你的一篇採訪,提到你也是因為大一的支教開始反思,從組織支教開始,到體驗富士康,漸漸地發展到關注農民工。

但真正和你有交集,其實是廣州大學城的環衛工罷工之後。那是大三的暑假,廣州大學城環衛工因為政府承包的公司發生變動而面臨失業。因為不堪長時間的疲勞工作,極度不友好的工作環境、多年工齡未獲承認,以及沒有保障的勞動待遇,此次失業又進一步將他們逼向絕境。於是他們不得不選擇在中大開學的那天,在大學城拉出‌‌「日曬雨淋九年合同終止,不承認工齡,請政府幫幫我們‌‌」的橫幅,希望他們的境遇能夠得到關注。

剛交換回國的我,仔細看了朋友圈上轉發的情況,了解清楚後,我在大學生關注環衛工的公開信簽上了自己的名字。此後又過了一段時間,因為之後想繼續做點什麼,我終於在一個同鄉公益人的群里加了你的微信,然後去中大醫學院找你,跟你吃了頓飯。

初見你的印象是,你個子不高,瘦瘦的,有一點點佝僂着腰,坐下來的時候看見你的頭髮里有些明晃晃的白髮。你說話時,語氣和神情都很平靜,是一種平和自然、有掌控但不壓制的平靜。可你又長着一張少年的臉,說話常常用一個‌‌「是吧‌‌」伴隨着上咧的嘴角,眼睛也跟着有了笑意。每當這個時候,你的眼底常常透過來一種真摯而純粹的眼神,讓人感到無法不回應。

你還有有一口矯枉過正的普通話--我們那個地方的人說話常有口音,你口音不重,一板一眼地字正腔圓之餘,儘管有時泄露了你口音的秘密。後來在北京,有一次你自稱‌‌「別人聽我的普通話,以為我是北方人‌‌」,我笑得原地打轉:‌‌「我的天,你怎麼這麼過分自信!‌‌」

那頓飯我還提到之前看到過一篇校園媒體上的採訪,原來你和我的經歷那麼相似,也是從參與支教、到看到支教的不足,一步步走入公益圈。直到昨天,我看了朋友們發出來的連結,有些你以前的媒體報道,才會想起來,你一邊在醫院實習--當醫生,每天都要忙碌得腳不沾地,喝不上一口水,一邊關注社會議題--你會大半夜發朋友圈,感慨你看到的舊新聞、舊材料。

從那時起,我只要面對你就覺得慚愧。你來自陸豐一個農民家庭,上有兩個姐姐,下有兩個妹妹,父母60多歲白髮蒼蒼,仍然佝僂着腰縫補漁網。你就是那種典型的‌‌「寒門學子躍龍門‌‌」,高中拿獎學金讀當地最高的高中,考到省內最好的醫學院,選了早畢業好就業的專業,是拿國家獎學金的‌‌「學霸‌‌」。大概最初的你,是希望趕緊讀完書,做個養家餬口的人,支持兩個妹妹讀書,結果卻走上了這條‌‌「不歸路‌‌」--這條被你調侃為‌‌「走了就變成學渣‌‌」的路,而且可能賺不到錢、生計不穩定,更不用提能夠養家餬口。明明還很少年氣的你,眼裏卻有滄桑和老成,頭髮里夾雜着刺眼的白髮。跟你相比,我的成長環境極為優越,可以說是沒有後顧之憂,但我好像真的沒有做什麼。

大學後期的你,是廣州公益圈裏的」前輩「,很多比你大的夥伴,叫你」祥哥「(來源:社交網絡)

那時候大學城環衛工罷工早已結束,但每過一段時間你仍然要去回訪,寫調研文章然後發佈出來。那次見面後沒過多久,我就跟着你,還有其他小夥伴去做調研。雖然你比工友們小很多,但你跟他們相處一點都沒有差距。在飯桌上,你很熟練地安排着擺桌,用着那種不急不慢的語速跟大家交談:‌‌「哦……那這件事是不是這麼回事‌‌」,然後嘴角就綻放出笑容來。這是很典型的你,真誠、愛笑、很親和,很樸實,這可能就是為什麼你明明是個內向的人,卻有那麼多朋友,和很多人都說得上話,認識很多各種來路的人。曾經有在頂級會計事務所的人,到北京出差的時候約你見面,你說那是你的朋友,在每周工作八九十個小時之餘仍然關注社會事務,也擔心你在北京過得不好。你的微信好友時常達到5000上限,去年有段時間你還常來我問說,看見我們有一個共同的微信好友,這個人到底是誰?我覺得好笑:‌‌「不知道你為什麼要加,傻‌‌」。現在我想:你是不是誰加你都會通過,因為不想錯過任何一個需要幫助的人?在北京的時候,我的工資還不夠租房,只能寄居在別人家,你還曾經請我吃飯。其實那時候你的經濟狀況也不算太好,雖然在北京的互聯網公司擁有一份薪水極度體面的工作,每個月卻因為要支援家裏和接濟朋友而所剩無幾。那時候有時候我也會暗自想,你是不是對別人太過於有求必應,不夠保護自己?

我大四的時候,醫學院大五的你也終於要畢業了。我問起你的去向,你叮囑我不要告訴別人:你不會去公益機構工作,因為你也要考慮家裏的經濟狀況。放射科醫生相對沒那麼忙碌,業餘你還可以繼續關注工友的權益。當時你在實習之餘,幫助環衛工於大哥維護他的合法勞動權益。因為上級主管單位遲遲不回復,你還想出了拍照片@城管局,給於大哥眾籌發工資。那時候我也參與了,儘管拍照片的事情我再三猶豫,但最後還是做了:維護環衛工人的合法權益,並不丟臉,也沒什麼可害怕的呀。

你為環衛工於大哥維權,被威脅要中止實習,不得已刪掉微信公眾號上的文章(來源:鳳凰網)

不過後來的事情,我們都知道了:因為這件事,你被威脅,最後還丟了簽約好的工作。你無奈北上,在互聯網公司就職。那時候我也因為找工作四處碰壁,萬不得已成為北漂,在別人介紹的公司里做一份有一搭沒一搭的工作。

我在北京的霧霾中生活得並不快樂,而你在北京的生活也是,甚至可以說極其煎熬--你租了一個沒有窗戶的小單間,每天晚上11點才下班,到家就洗完衣服已經凌晨1點。一周工作6天,周日用來睡覺。

2016年5月,你終於下決心離開北京,開始準備升學。2年的時間裏,我很少跟你交流,直到18年5月份,你告訴我要做一個公眾號,給環衛工普法,讓他們知道勞動法的常識。你經常找我幫你做一些事,打打雜,出出主意,從離開廣州的告別分享會,到採訪環衛工,了解了解他們的情況。你莫名其妙地擁有很強大的領導力--雖然讓我幫你一些忙,但你總是已經想好了事情的框架,設想好你要的模樣,總之胸有成竹的樣子。我做得不符合你的設想,你在電話里一聲‌‌「哎呀‌‌」,咯咯地笑起來,然後接着一句‌‌「你這個應該這麼做……‌‌」,依舊不急不緩,但是咬字重一些。你都是開玩笑地‌‌「嫌棄‌‌」我,從來沒有說過什麼重話。

再之後,我實在沒有時間,便沒有繼續幫忙。我出國後我們見過一次面,他和我的美國朋友聊天,也是很自然而然地聊起美國的勞工權益,比如當時發生的教師罷工,竟然也讓美國朋友聽得興趣盎然。朋友覺得你帶他進入了一個新世界,關注了你的社交賬號,時不時就來向我‌‌「匯報‌‌」你的動態。但隨着你和我各自忙碌,漸漸就失去了聯繫。有的時候,我看見你因為新聞上發聲的事情憂心憂慮,會覺得你接收了太多的負能量,想勸你乾脆就關掉賬號,過一段時間‌‌「避世‌‌」的生活,對你的身體和精神都好。我自己體會過這種感覺:無時不刻盯緊社會議題,覺得渾身上下每個毛孔都是一個接收雷達,不僅是接收信息也有情緒起起伏伏,對身體和精神都是一種消耗。

現在,我後悔當初沒有再努力一點,給你打電話,給你髮長消息,叫你控制自己使用社交網絡的時間,受不了了就可以到我那裏暫住休息,白吃白喝。在那之前更多可以面對面的時間裏,我後悔沒有了解另一面的你--每天都要小心警惕風險,被喝茶和威脅是家常便飯,成天面對盛氣凌人者。記得去年感恩節,我去吃學校的免費晚餐,在朋友圈發了和校長握手的照片,被你一通說我不應該如此崇拜權勢。我從來不是這種人,於是被你氣得一通話說不出來,直接懟了你,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跟你說話。其實那個時候,我也理解你為什麼這麼說,只是真的氣不過。現在我更加理解了,是你長期面對那些手握權勢的咄咄逼人者,實在是常常心生警惕吧?

的確,有時候作為朋友,我覺得你其實又離我很遙遠。你有着我不為人知的生活,你有着黑暗面里的生活,而我不在那個世界。你要獨自消化恐懼和壓力,很少提到自己的憂慮甚至是害怕。我看到的那一部分,只是夜深人靜時的那麼一兩次,你發些似是故作深沉的朋友圈。現在我覺得你只是想說,但又不想說太多而已。像你這種做事的人,一步步做下去,風險看得越來越清楚,也漸漸地降低能承受的底線。

半年多前,你在社交網絡上感慨自己深感抑鬱,暫停使用臉書。我又想告訴你少看點社交網絡多做點自己的事。不記得有沒有說,但即便我說了也老覺得‌‌「說了沒用‌‌」。你從來就是一個自己拿主意的人,也不會任由自己置身事外。上周才從別人處知道你的動態,也沒有多想。這個周一我看見你在社交網絡上說,自己身體很不舒服,可能是三年來的第一次這麼嚴重。我當時叫你去找我。第二天下午5點多,我決定再給你發個短訊,叫你有條件的話就到我那邊暫住,白吃白喝。

你失蹤前3小時,還在發朋友圈,告訴工友撥打市政服務熱線,保護自己的合法權益(來源:祥子朋友圈)

結果,不到半小時後我就得到了關於你的壞消息。又漸漸知道了一些細節,我想起你就流淚,除此之外竟沒有太多感覺,內心十分平靜。有一個很罪惡的念頭在心裏浮現:你為了這天,已經做過很多很多的準備了吧。你回去,就大概設想過這樣的事情,一千遍一萬次了吧。

也許你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太美化了。你只比我大11個月,卻有一種老成,頭上的白髮以及說話語氣間的無奈就是一種佐證。但你有着澄澈的少年眼睛,說是‌‌「赤子之心‌‌」並不為過。也許真正的你,是個普通的年輕人,勤勤懇懇做好自己崗位上的分內事,業餘幫助弱勢的工友維護他們的權益,但你也對自己的處境和未來,無時不刻擔心、焦慮、害怕,僅此而已。我發覺越來越難以解釋,為什麼這個會讓你這樣普通本分的年輕人,因為要做正確的事情而感到擔心、焦慮、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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