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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雪兒:每個廠都在撐 看誰能熬到最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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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離王慶坨四公里的河北霸州趙家柳村,安放着一座共享單車‌‌「墳場‌‌」。看管人員告訴我,這些酷奇單車現在至少有5000台,他們收集後翻新修理,最後賣給在各地小範圍投放的單車企業。這些單車停放在玉米地和黃豆地中間,車身落滿灰塵,旁邊是剛拔上來的花生秧子和幾間羊圈,混雜着泥土和雜草的味道。一提到共享單車,當地人就怨氣衝天,‌‌「這共享單車都把我們搞死了‌‌」。

剛到天津王慶坨時,我絲毫察覺不到這個號稱‌‌「中國自行車第一鎮‌‌」的熱鬧:小汽車飛快遊走,電動車插空穿梭,別說自行車不多見,就連行人也比車少,稍不留神走路,就可能被前後的車喇叭驚醒。我繞着居民區的街道拐了二十多分鐘,才看到一輛摩拜單車,停靠在路邊不起眼的熟食店。

穿過居民區,來到京環高速路邊,王慶坨的面紗才被揭開。單說時代廣場往西,三四公里的馬路兩旁,幾乎被自行車、電動車的門店佔領,山地車、童車、淑女車、電動車是小鎮的主角。門店與馬路相隔十多米,不少店門口停着不乏奔馳、寶馬等豪車,也有的擺上幾十輛自行車樣品,但幾乎所有店裏都冷冷清清,只有汽修店的小伙子們言語兩句。

反觀旁邊的高速路,欄杆式和廂式貨車疾馳而過,夾雜着麵包車和小汽車川流不息,不時還有小三輪車橫衝直撞。喇叭聲、車輪聲混雜着,在這些噪音中我的腦袋暈乎乎的,鼻腔里也粘着焦油味的塵土。

9月25日下午,我走進其中一家門店,這種不適感變得更嚴重。店裏放着幾十台甚至上百台新自行車,空氣里瀰漫着輪胎和油漆的味道,很是刺鼻。屋後就是一個家庭作坊,借着天台透過的亮光,三個工人在生產線上打磨作業,焦油味鋪面而來,時不時響起刺耳的機器聲。

旁邊辦公室里幾個位子空蕩蕩的,只留守一位女員工李梅。她垂着頭一臉無奈:‌‌「現在都不忙,我們今天就都放假了,現在都是在網店賣幾台車,廠里幾個人幹活,現在是淡季,工廠基本停工。‌‌」她瞅了一眼街外,‌‌「大家都這樣,哪有活啊。‌‌」

這家店對面的店員張軍,兩手背在身後在屋前屋後轉悠,他說話有氣無力:‌‌「我們做了20多年,今年比往年銷量下滑了50%,北京的幾個客戶都沒有了。‌‌」

除了自行車行業,電動車行業也有波動。一位做電動小三輪車的老闆告訴我,前幾年生意可好了,年銷量能達到一萬台,現在只有兩三千台,工人也縮減到十多個。

三輪車師傅帶我繞了繞藏在小巷子裏甚至開發區的大大小小廠房,不少已大門緊閉,只留下寫着小廣告的紅磚牆和角落裏的爬山虎,一家廠子的鐵門已經生鏽,張貼的‌‌「福‌‌」字被撕去一半,鐵門內還鑲着一塊兩米高的實心板。

一家工廠的銷售經理錢鍾,正和兩個工人說着話。稍後他坐在桌子前,端起了茶壺,‌‌「工人有40多號人,都放假了,小工廠好多都倒閉了,人們要麼去打工,要麼在家歇着。工人這個季節都去掰棒子(收玉米),一天也能拿兩三百,但到冬天也不行了。‌‌」一千多平方米的廠房,迴蕩着三兩聲鞭打車輪胎的聲音,至少有一半空間堆放着九五成包裝的自行車,而這些庫存已有幾個月了。

夕陽下沉,夜幕降臨,這座小鎮仿佛又活過來了。不管是有門面的還是只有背簍一個,都出來擺攤。或竹竿上點個白熾燈,或借着路燈的光湊合下,餅乾副食、熟食店的,一籃子青菜的、一小車梨子的……秋天夜風乍涼,攤販們卻樂此不疲。

當然,夜晚最熱鬧的當屬服裝店和手機店,尤其以OPPO、vivo為首的經銷門店將服裝店擅長的叫賣技能發揮到極致,伴隨抖音流行樂曲和活動優惠價的混音,處處湧現出一種熱鬧的市井氣息。門店兩側,隨處可見亂丟的菜葉和膠袋,以及井蓋周圍黑乎乎的污垢。

這是一個平凡的中國鄉鎮,庸俗得讓人舒服。這也是一個別樣的中國鄉鎮,至少滿大街的汽車和星羅棋佈的工廠,表明它比絕大部分鄉鎮富裕。製造業撐起的小鎮命運,往往與行業發展關係密切。如今的頹勢,絕不是它歷史的常規寫照。

‌‌「這共享單車都把我們搞死了‌‌

王慶坨的過往和如今的夜市一樣熱鬧。

這裏距天津市區40多公里,比鄰河北霸州,但地理位置優越,津同公路、京九鐵路津霸線經過鎮子,津保高速、京滬高速在鎮區也有出入口,便利的交通為這塊原本貧瘠的土地帶來了商業機會。

上世紀90年代初當地自行車廠工人下崗後紛紛創業,以家庭式作坊的模式生產、售賣賣低端自行車。兩三年間,王慶坨出現了200多個家庭小作坊。在4萬常住人口中,70%以上的勞力從事與自行車生產相關行業。經過了90年代末低端劣質產品的整頓、不合格企業的清理以及此後十多年的發展,王慶坨也一躍成為北方最大的自行車生產基地。

政府公開資料顯示,到2015年6月,王慶坨鎮民營自行車中小企業達500餘家,其中整車企業160餘家,零配件企業260餘家,產品遠銷歐美、非洲和東南亞等20多個國家,年產值達到37.8億元。自行車產業一度占王慶坨GDP的75%,吸納全鎮60%以上勞動力,王慶坨的自行車年產量也佔到全國的七分之一。

錢鍾在天津干自行車銷售十多年了,回憶起昔日場景,語調一下子變得亢奮,‌‌「前幾年天天加班,基本晚上11點前沒有下過班。路上也天天堵車,都是送貨的、拉零件的。‌‌」他回憶,當時工人們一個月能掙上1萬多元,而現在只有4000元,這還算上保底的3000元。

時間拉回到十多年前,司機師傅樂田瞪大了眼睛,‌‌「廠里干苦力的一天能掙五六百元,就算是普通工人一個月也有五六千元收入,來了很多外地人,而現在外地人少很多了,你想想一個月三四千元收入,根本養不了家。‌‌」

隨着人們收入不斷提高,省人力的電動單車開始替代自行車,即便是價格相對高很多的汽車,也在分期貸款的催生下普及開來,自行車需求急劇縮減。

王慶坨的自行車高光時刻也在2015年變得黯淡起來。據天津市自行車行業協會的不完全統計報告稱,2015年天津自行車產銷量出現首次下滑,下滑比例為3%。2015年中國自行車產量8026萬輛,同比下降3.36%。

直到共享單車風口到來,給王慶坨的命運製造了一個開口向下的拋物線,先甩到天上,再重摔下來。

2016年下半年,共享單車開始升起燎原之火,這自然少不了王慶坨的參與。交通部數據顯示,2017年全國共享單車產量約為2300萬輛,天津作為重點產區接手60%以上訂單。當地人告訴我,有不少廠子拿到了ofo小黃車的訂單。

誰知風口僅持續了一年左右。

2017年下半年,頭部企業壟斷越加明顯,一些中小型單車企業開啟倒閉潮。2017年6月,悟空單車在運營5個月後宣佈退出,成為首家倒閉的共享單車企業;而後,酷騎單車因押金難退爆出大量負面新聞;8月,町町單車被曝跑路。再加上‌‌「禁投令‌‌」發佈,ofo、摩拜也被曝出資金鍊緊張問題,上游王慶坨工廠的日子又變得難過起來。

距離王慶坨四公里的河北霸州趙家柳村,安放着一座共享單車‌‌「墳場‌‌」。看管人員告訴我,這些酷奇單車現在至少有5000台,他們收集後翻新修理,最後賣給在各地小範圍投放的單車企業。這些單車停放在玉米地和黃豆地中間,車身落滿灰塵,旁邊是剛拔上來的花生秧子和幾間羊圈,混雜着泥土和雜草的味道。

一提到共享單車,當地人就怨氣衝天,‌‌「這共享單車都把我們搞死了‌‌」。

自行車廠老闆元華總結了共享單車給當地企業帶來的影響:一方面,單車擠佔市場份額,甚至把下游零售客戶都擠走了;一方面,單車企業拖欠貨款,導致工廠資金鍊斷裂。他指指對面的廠房,‌‌「那家1000多萬元貨款沒拿回來,直接倒閉了,還是個車間廠,比我家大多了。除了自行車廠,還有零件廠、配件廠、組裝廠也倒了不少。‌‌」

他家雖然沒接共享單車訂單,但月銷量從前幾年的七八千台甚至上萬台,下滑到如今的一兩千台。為節省成本,元華上個月把旁邊的第二家廠房出租,僅留下一間廠房自用。

另一個自行車廠老闆羅飛不這麼想。在他看來,每年都有門店關門、開門的過程,只是去年和今年傳得比較多,但沒有網上說的那麼邪乎,經濟在轉變,相當於洗牌,‌‌「行的接着干,不行的淘汰‌‌」。他有自己的一套思考邏輯。‌‌「咱自己不可能貶低自己,好比你和朋友在一塊兒,你天天說我很窮、生意留不住,你朋友會可憐你嗎?只會越來越看低你,你只能自己把生意做好。‌‌」

撇開共享單車的爭議,環保也是王慶坨所有廠家共同面臨的問題。有人告訴我,現在環保查的嚴,不少小廠子都偷着干,即便有的廠拿到資質證書,也會面臨檢查。

在自行車製造中,噴漆、烤漆會釋放漆霧和有機廢氣,不僅污染環境,也損害員工健康。除了廢氣排放外,有工廠職員告訴我,王慶坨小廠居多,不少設施簡陋,安檢和消防設施也有漏洞。諸多壓力下,不少廠房停工整改。

工廠內忙碌的工人

‌‌「行的接着干,不行的淘汰‌‌

王慶坨的未來怎麼走?

不止一個人對我說,等過兩年共享單車在市場上消失了,自行車行業可能會好點。我注意到,說話人的廠子都很閒,多數人放假,只有零星的幾個工人在忙碌。

問題是,共享單車還會從市場消失嗎?

朱格的工廠員工很多,內銷工廠的兩條生產線上都站着工人,大門口還停着一輛京東的物流貨車。和其他老闆不同,朱格給人的感覺很清爽,淡藍襯衫搭配白T恤,下身也是淡藍的牛仔褲,頭髮也剃得乾淨利落。從學校畢業後,他先後在北京、上海工作,十年前回鄉辦廠創業。

也許是比較年輕,朱格對新事物的接納程度較高,沒像其他同行專注線下批發商-零售商的經銷體系,而是把網店作為重要戰場。2003年,他開始做網店,當時物流配套不完善,售後出了一堆問題,但他覺得‌‌「電商肯定是個趨勢,實體店肯定死‌‌」,咬咬牙堅持做了起來。

除了自己經營外,朱格還招募網店經營者合作,甚至給出網店的啟動資金,自己供貨,網店主銷售,擴大網店的售出渠道。就連來取經的大學生,也被朱格說服去做大學城網店的創業項目。2016年,他乾脆停了最後一家線下門店,在京東等平台專心做網店。

但他也遇到新問題,網店客戶多為散戶,內銷每個月不到1萬台,必須找其他路子走量賺錢。新路子就是外銷,大多生產便宜好用的單速車,通過外貿公司銷往印度、斯里蘭卡等不發達國家,一次能走幾千台甚至上萬台。

如今除了外銷單速車,朱格在國內則是另一種打法,多賣山地車和小型電動車,單速車少做,這也讓他們很早就看出了共享單車的隱患,沒有主動擴充共享單車訂單從而避開大坑。朱格望着樣板間的變速自行車,扭過頭來說:‌‌「單速車賣不動,但運動器械類的變速車依然受到人們喜愛,整體市場沒有減少,鋰電電動車也是過渡,用人力蹬的自行車還能堅持很長一段時間,如果沒有大的科技進步的話。‌‌」

王慶坨還在做自行車的企業路子各不相同。剛接了2500單生意的劉畝計劃明天開工。15年前入行,2006年他便開始做網店,但堅持了七八年效果甚微,‌‌「網店利潤低,而且售後問題太多,返還率太高就賺不到錢了,我就又開始發展線下客戶了。‌‌」如今,他的廠房裏堆放着即將發貨的加拿大雪地自行車。

在國內需求疲軟下,外銷渠道越加重要。為了避開競爭激烈的東南亞等市場,錢鍾所在的工廠已將旗幟插向了俄羅斯

在大部分廠家自己掌握銷售渠道的情況下,王慶坨也有廠家決定只承擔生產者的角色。

趙榮和哥哥合開了一家車廠,雖然只有七八年時間,但已初現規模。在這場倒閉潮中,工廠仍忙碌得熱火朝天,死飛車、摺疊車、公主車、山地車都有不同的車間,屋內聲音嘈雜,門外的送貨貨車旁,裝卸工正搬運一輛輛九五成包裝的自行車。

‌‌「我們的秘訣在於什麼單子都接,所以每天都出車。‌‌」趙榮呵呵一笑,一來他們生產的車型多,二來他們不介意訂單大小,用他的話說,100台也做,1台也做。此外,他們只負責生產,國內銷售由客戶在天貓上經營,國外渠道則交給外貿公司。

趙榮的商業頭腦在拒絕共享單車訂單上,體現得淋漓盡致。他認為,單車企業只付30%訂金,發貨後再給30%,剩下的不知何時歸還的做法不靠譜,他們行業規矩是出貨前尾款必須打齊。此外,零部件調來後,哪怕對方違約不要這批貨,工廠也能用得上這些零件,但共享單車就用不上了。原因在於,一般要求組裝到九五成就發貨,摺疊式不佔地方,而單車要求完全組裝好,特別佔地方。

在這個小鎮上,大部分人的命運都與自行車牽扯在一起。

對當下的困難,劉畝似乎看淡了,‌‌「十年前廠子比現在多,不斷有被淘汰的,比如被坑的、經營不善的、賺錢跑路的。‌‌」他瞄了一眼昏暗的停工車間,‌‌「每個廠都這樣,看誰能撐到最後。‌‌」

責任編輯: 江一  來源:AI財經社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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