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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村留守婦女調查:40開外帶孫子 部分結露水夫妻

1月25日,6歲的陳鑫(中)在村莊路口與同伴玩耍。她的父母在浙江杭州打工,今年過年,只有母親能夠回來和她團聚。

——南宋,5天4夜見證的留守生活

早上6點40分左右,東方逐漸有了魚肚白,月牙依然脆生生地亮着。冬天的寒意,直往記者高高豎起的衣領里鑽。街頭、巷尾,不斷跳出背着書包的小學生,匆匆趕往村頭坐校車。

見記者拿着相機拍照,一名八九歲的女孩好奇地問:「你們從哪裏來啊?」「南京?為什麼從南京到我們南宋來啊?」

為什麼到南宋來?記者仿佛有了穿越感。沒等記者回答,銀鈴般的笑聲已經遠去。

此南宋非彼「南宋」,而是一座位於江蘇省興化市西北角的古村落。現在,這個村里90%的孩子、70%的老人、30%的婦女在留守。

新年過後,半月談記者到南宋村待了5天4夜,在對其枝節脈絡的細細體察間,一個留守村莊的「樣本」漸漸清晰起來。

冷冷清清的古村落

南宋村周圍河盪密佈。隔着4萬餘畝的大縱湖,還有個北宋村。傳說大縱湖處原是一座繁華古城,因突然地陷而被淹沒。古城被淹時,有宋家兩兄弟得以逃生。老大在湖的北面落腳,老二在湖的南面安家,不斷繁衍生息,有了現在的南宋村和北宋村。

南宋村有座永興禪庵,建於康熙年間,1945年被毀,2008年重建。在重建的功德碑上,《莊史簡述》記載:古莊南宋,始建於明代洪武年間,定名南宋莊……有中心街、環莊街,條條小巷暢通無阻……

所謂的中心街,其實只有兩三米寬,長不過百米,電動三輪車開過時,行人必須側身。散落街上的幾家小賣部,鮮有顧客光臨。村民們說早上7點左右有早市,可記者連逛3天,也沒見到什麼熱鬧的交易場景,街上冷冷清清。一位做「千張」的老人說,每天只能賣兩斤左右。

「孩子們都出去打工了,小娃娃都去上學了。」一位拄着拐杖的老人的喃喃自語,讓記者恍然大悟——全村2100口人,900多人外出打工,而大多數留守兒童,此時正在學校里「天天向上」。

周孝照是南宋村的老支書,1976年退伍回到村里,先後擔任過民兵營長、副主任、副支書。他說,多年前村民就紛紛外出跑水上運輸,從木船到水泥船再到鐵船,年復一年在水面上穿梭。

「出去多了,眼界開了,外出打工就擴展到不同行業。」老支書說,南宋村現有14個村民小組,村民大多在蘇州、無錫、常州上海等地做砂石、羊毛衫編織、麵條加工等生意,留在村裏的青壯勞力屈指可數。總體而言村民收入不低,去年人均純收入達1.45萬元,幾乎每家都蓋起了樓房。

儘管幾乎家家住樓房,但一到晚上,並不見多少樓房有燈亮。

有首歌兒孩子不敢唱

南宋村離中堡鎮中心校約8公里。那些天不亮就趕校車的學生,是一至四年級的;到了五年級,留守的孩子就要到學校寄宿。目前,中心校有692名學生,其中373人是留守娃,來自南宋村的有32名。

到中堡的第一天,記者和六年級學生一起上完晚自習,在凜冽的寒風中回到宿舍,看着他們打水洗臉、洗腳,動作熟練。來自南宋村的趙健是為數不多戴眼鏡的孩子,他身材瘦小,穿着厚厚的棉襖,但洗腳後穿的還是一雙夏天的涼鞋。

趙健坐在床上,一開始害羞地笑,說自己習慣寄宿生活了,一切都挺好。他之前一直和父母在杭州,四年級下學期才轉回中堡鎮。但記者隨口問的一句「如果有可能,還是希望和爸媽留在杭州吧」,讓他的眼淚一瞬間涌了出來……離開學校回南宋村的路上,記者心裏一陣陣酸楚。

第二天從知情的老師那裏知道,趙健的父母正在鬧離婚,所以才把他送回老家讀書。趙健是學校「飛宇文學社」的成員,全校只招收了十幾個人,當時他寫的作文題目是「母恩難忘」。老師告訴記者,這個孩子很聰明,學習也認真,只是父母的事讓原本就內向的他更不愛說話了。

「比較起來,父母在身邊的孩子更活潑些。」62歲的黃秋英說。她是中心校的生活老師,照顧過很多寄宿生。讓她印象最深的是陳偉,來時才8歲,「每晚都哭,沒辦法,我就帶着他睡。兩個多月後才好些」。去年夏天,陳偉考上復旦大學,拿到錄取通知書後還特地來看了老人。老人心裏由衷地高興。

像黃秋英這樣的生活老師,以前每月工資260元,現在500元,除了周末,差不多是24小時值班。雖然收入不高,但她們還經常給孩子墊付醫藥費。十年來,黃秋英記不清帶過多少孩子去醫院墊過多少錢了。「每次掛水要墊一兩百元,病毒高發季,最多一天要帶三四名孩子去看病,得墊七八百元。不過孩子的父母知道後,都很快會把錢還給我們。」黃秋英已經把學生當成自己的孫輩,學生也親切地稱她為「奶奶」。

在中心校,所有任課老師都是代理爸爸、代理媽媽——除了傳授文化知識,還要特別關注孩子的心理。老師們都說,雖然孩子們看起來比較適應學校生活,但對父母的思念都藏在心底,不能觸碰。阮佩君老師曾給一個五年級寄宿班上音樂課,教孩子唱一首歌——《留守的孩子》。

「那條花格褲,褲腿變短了,奶奶說我的個子,又見長高啦。我考了滿分老師誇我了,哦……遠方的媽媽,你會知道嗎……」「都說媽媽在哪,哪裏就是家,可是打工的媽媽,遠在天涯。我多麼盼望你能早點回家,在媽媽懷裏,眼含幸福的淚花。」

阮佩君覺得這首歌歌詞寫得特別真實,所以就教孩子們唱。課上還一切正常,但後一堂課的老師一下課就急匆匆過來問:「你教他們唱的什麼歌?怎麼全班40多名孩子全趴在桌上哭?」阮佩君告訴記者,現在再也不敢教這類歌了。

人氣很旺的永興禪庵

南宋村的永興禪庵,平日裏沒什麼香火,只有廟會時才會煙霧繚繞,但這裏人氣一直很旺,留守老人悶在家裏難受,就會到這裏坐坐、聊聊。

這一天,又是個好天氣,沒有風,陽光明媚,過來曬太陽聊天的老人更多了。

66歲的吳開華話不多,多數時間在安靜地聽。他有三個兒子,一個在上海,兩個在蘇州。去年中風後,走路就得拄拐了,但每天下午,他都會蹣跚15分鐘過來,「到這裏聽聽,不說話,也覺得心裏踏實」。

大兒子16歲就跟吳開華當船員跑運輸,後來獨自在外,25年了,整夜整夜地開船,非常辛苦。「沒啥要求,就希望孩子在外面過得好點。但我有一個要求他們必須做到,就是過年一定要回趟家,住上幾天。」吳開華輕聲說,「其他不用多想,想了也沒用。」說到這裏,原本淡定的老人臉部一陣抽搐,眼圈發紅。

正在這時,庵外傳來一陣吵鬧聲。原來是有位老人看記者一直在庵里問來問去,懷疑記者的身份,要報警,其他老人反對。但電話還是打到了中堡鎮派出所。一個多小時後,鎮裏來了3名警察,領頭的陳警官跟記者打招呼:「問過鎮長,他說有半月談記者到村里採訪。但對村民負責,我們必須過來履行一下程序。」

打電話報警的易純來今年60歲。「我們地方小,沒想到會來大記者,有必要讓公安來鑑定一下。」他說,村里留守老人多,容易受騙,「來行騙的太多了,連『送戲下鄉』都有假的,就是為了推銷假貨。」

79歲的余開泉就上過當。2011年,有胃病的他聽一夥來村里唱戲的推銷一種腰帶,說包治百病,就花150元買了一條,「系了幾天,屁用沒有,就一直摔在家裏。」

同是79歲的葉開銀也喜歡湊熱鬧。但不管騙子如何花言巧語,他就是不掏錢。

近兩年,葉開銀憑藉「死活不掏錢」的精神,從不同的騙子手中免費獲得了1雙襪子、1雙鞋墊、1隻牙膏、1雙筷子、18隻雞蛋。這些免費贈送的小物件,全都是誘餌。也就是說,葉開銀起碼經歷了10次騙局。因為騙子每次送一個小物件或3隻雞蛋,就會開始行騙了。

陳警官說,在南宋這樣的留守村,由於子女不在身邊,愛湊熱鬧、愛佔小便宜的留守老人很容易上當受騙。

與受騙相比,留守老人更怕的是生病。中堡鎮中心校校長祭德華的兩個弟弟都在外工作,父母有個頭疼腦熱的,都是他來照料。老兩口經常感慨,還好有個兒子在身邊,「比起別的老人幸運多了」。

儘管有種種不便,但老人們還是支持孩子走出去的。「年輕時多掙點錢,歲數大了,就掙不動了。」64歲的李名國說,他的兩個兒子都在外地工作,但都在村里蓋了房,「就算給他們看家吧,過年,他們總會回來的。」

想聽她們的真心話?很難

44歲的許永萍,有個20歲的兒子在蘇州打工,丈夫是個木匠,哪裏有活就去哪裏,每年過年回來個把月,夫妻倆如此生活已有10年。

4年前,許永萍生了個女兒,總算有了個伴。見有人來訪,她侷促地用衣襟擦擦凳子,示意客人坐下。家裏空空蕩蕩,顯得格外冷清。「父親前幾天摔傷了,這幾天在家掛水,天一亮我就過去幫忙。」許永萍說,她帶着女兒忙到10點多,再回到自己家,燒點菜湯午飯就解決了。

「一般幾點睡覺?」

「現在幾點天黑?」

「差不多五點半六點吧。」

「哦,我們那時候就睡了。」

「不看電視?」

「電視壞了,等兒子掙了錢再買。」

在許永萍眼裏,生活是機械的、周而復始的。丈夫很能吃苦,但就是掙不了錢,她從未埋怨過,因為「實在沒有辦法」。許永萍說,他們一直想在村里找個地方,蓋房子給兒子結婚用,可那得花40萬,「這些年一共也就攢了20萬,再想辦法吧。」

丈夫偶爾會打電話回家。電話里,許永萍想不到說什麼話,「就知道安慰他,『注意身體,多買些好東西吃,想開點』。」

陪同採訪的南宋責任區民兵營長陳志明說,許永萍夫妻倆都是本村人。原來許永萍和父親在船上跑運輸,21歲回來,經人做媒成親。迎親那天,去時9人,8男1女,回來8男2女。10人一條船,繞村一周,船上兩面紅旗、兩個火把、兩個燈籠、兩隻鴨子。彩禮包括2斤魚、2斤肉、49個饅頭、49個糕以及香和蠟燭等,「為什麼要49個?沒人知道,反正是古人傳下來的,一個都不能差。」

陳志明經常幫人張羅婚事,對這些禮數如數家珍。但對許永萍來說,這些早已記不清了,她現在最重要的事,除了給兒子把房子蓋起來,就是把小女兒拉扯大。

許永萍懷第二胎時,村幹部勸她引產。讓人意外的是,她和丈夫商量後,寧願接受5.6萬元的罰款,也要把孩子生下來。

有那麼大的兒子,為什麼還要生二胎,而且寧願交這麼多罰款——相當於她家一年半的收入?幾位村幹部感慨,沒人知道她的真實想法,或許只是留守生活太孤單,想有個孩子做伴吧。

「村里小年輕的,大多夫妻倆一起外出打工,生活上能相互照顧。留在家裏的婦女,都是四十開外的,在家帶孫子孫女。」53歲的劉美華是村婦女主任,也是留守婦女。她告訴記者,除了農忙,女人們平時就串串門、打打麻將。

「丈夫長期不在,村裏的『露水夫妻』應該有,大家也會議論,但真真假假不好說。」劉美華認為大多數留守婦女很傳統,在乎別人的看法,所以還是能夠守住底線的,「你想聽她們的真心話?很難。反正她們都不容易」。

老人、孩子、婦女,很多家庭唯獨缺了主心骨——男人。「如果村里或附近有企業,就不會有那麼多人外出打工了。」一位村幹部說,可惜南宋村只有一家液壓機廠,只能吸納不到20名工人。

過年快要到了,在外打工的父母、丈夫、孩子,能回來的都在陸陸續續地往回趕。

那綿延不斷的思念,那百轉千回的牽掛,就要因為一次幸福的相聚暢快地流瀉,盡情地揮灑。過年,在南宋人的翹首以盼中,正款款登場。

責任編輯: 於飛  來源:半月談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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