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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滿屍體的河流 血的神話1 第一章

—《血的神話》:公元一九六七年湖南道縣文革大屠殺紀實

作者:

1譚合成的書

周實

譚合成的《血的神話——公元1967年湖南道縣文革大屠殺紀實》出版了。當我拿到這本書時,多麼厚的一本書啊,我第一句是聲感嘆:這事終於做成了!從想做這事到做成這事,屈指算一算:一九八六年到二〇一〇年,二十五年過去了,做事不容易,由此可見了。

合成囑我寫點文字,我想我能寫什麼呢?我的思緒自然地回到二十五年前。那時,我年輕,三十剛出頭,在《芙蓉》雜誌做編輯。編輯部討論選題時,我提出要抓紀實文學,最好是每期能抓出一個,篇幅五萬字左右。道縣文革大屠殺作為撥亂反正的典型自然也就列入了。而合成在當時正好借調到編輯部,且他又會寫,尤其擅長報告文學,自然就是不二人選,於是,這個光榮的任務也就落到他的身上,這就是所謂緣分了。

五萬字,他完成了,可惜,卻沒能發出,於是,才有了這本書,有了這個五十萬字,這就是所謂宿命了。

當我拿到這本書時,我說出的第二句是:這是一件偉大的事。我為什麼這樣說呢?因為這是一份紀實,一份詳細的檔案紀實,不但保存下來了,而且公開出版了,誰都能夠看到了。這事,以前不容易,今天仍舊很難得。合成做到了,不是偉大是什麼?

多年以前,編《書屋》時,我也曾經約過文章專門探討文革的問題,也有人曾質問我:什麼不好約,為何約這些?文革是錯誤,文革是災難,已經有結論,事情已經過去了,為何偏偏還要提?這樣對誰有好處?我的回答是這樣:重提是為了不要忘記,探討是為了不再重犯,以免災難再次發生,這樣對百姓有好處,這樣他們在今後若是再遇上類似的情況,就有可能打個問號:為什麼要提這樣的口號?為什麼要搞這樣的運動?為什麼要做這樣的事情?其背後有什麼?其目的是什麼?得利的會是誰?受損害的又是誰?我應採取什麼態度?我自己有什麼責任?這樣多少能減少愚昧,使人能夠更加像人。

我的回答非常簡單,問題本身就不複雜,只要你還具有良知。

合成是具有良知的,所以,他能去做這事,而且,能夠做成這事。

合成囑我寫點文字,我就寫下這點文字,以表我對他的佩服。

血的神話

——公元一九六七年湖南道縣文革大屠殺紀實

譚合成2

目錄

序:鮮血使人猛醒楊繼繩

幾點說明

卷一

第一章浮滿屍體的河流

第二章殺風捲地

第三章「貧下中農最高人民法院」殺人佈告

第四章十類殺人的基本手段

第五章獲得道縣採訪的機會

卷二

第六章1967•道縣•大屠殺前夕

第七章祭刀

第八章壽雁區殺人概況

第九章拉開大屠殺的序幕

第十章傳經送寶

第十一章在周敦頤的故鄉

第十二章清塘區「8•17殺人動員大會」始末

第十三章一個公社書記的故事

卷三

第十四章營江「紅聯前指」成立

第十五章「8•21營江匯報會」

第十六章車頭區「地富搶槍暴動」真相調查

第十七章血染的梅花

第十八章老先進遇到了新問題

第十九章上關公社的殺人現場會

第二十章不僅殺地富還要殺「叛徒」

第二十一章富塘公社不能承受之輕

第二十二章萬家莊公社殺人概況

第二十三章寫在東洲草堂的「殺」字

卷四

第二十四章殺人冠軍蚣垻區

第二十五章沿河塘一日

第二十六章採訪蚣垻公社殺人事件責任人

第二十七章蚣垻公社冠中冠

第二十八章白骨累累的礦坑

第二十九章要活命就得變成野獸

第三十章做夢都沒想到會殺孩子

第三十一章夜夜噩夢

第三十二章殺了也不嫁

第三十三章塗石匠的被革命家史

第三十四章一個中游水平大隊的殺人情況

第三十五章清溪區殺人的來龍去脈

第三十六章區武裝部長親臨殺人第一線3

第三十七章縣委組織部長指示殺人

第三十八章柑子園貧下中農高級人民法院正式掛牌

第三十九章躍進大隊放出殺人「衛星」

卷五

第四十章營江政法工作會議

第四十一章祥霖鋪區突擊殺人三天

第四十二章千斤重擔我擔承

第四十三章不甘落後的殺人亞軍

第四十四章一個大隊支書的故事

第四十五章三個弱女子的血淚控訴

第四十六章黨叫幹啥就幹啥

第四十七章仙子腳區為何殺人最少

第四十八章橋頭公社萬人殺人現場會

第四十九章最後一個殉難者

第五十章正崗頭現象

卷六

第五十一章6950部隊進駐道縣

第五十二章艱難的制止

第五十三章採訪「革聯」頭頭劉香喜

第五十四章採訪「紅聯」頭頭賀霞

附錄一道縣文革中被殺人員基本情況統計表

附錄二道縣(36個鄉鎮)文革殺人事件、時間統計表

附錄三關於與「亂殺風」有牽連的幹部的一些情況

卷七

第五十五章寡婆橋的傳說

第五十六章你熱愛黨,黨會殺你?

第五十七章占甲小學殺了六名教師

第五十八章講真話的代價

第五十九章兩個「右派」家庭的覆滅

第六十章生命的奇蹟

第六十一章殺場餘生者說

第六十二章老天爺都在哭啊

第六十三章浮出水面的石頭

第六十四章人性的繁複幽暗

第六十五章道縣出了個李念德

第六十六章一棟大屋與一群人的命運

第六十七章「告狀油子」是怎樣煉成的

卷八

第六十八章「開大鍋飯」

第六十九章支部書記殺貧協主席

第七十章大義滅親的女民兵

第七十一章鐵姑娘刀劈18人

第七十二章人獸之間

第七十三章血海拾遺

第七十四章一個老地主的「坦白交代」4

第七十五章遭遇被害者遺屬堵門告狀

第七十六章喝酒誤事

第七十七章道縣周圍十縣市文革殺人概述

卷九

第七十八章夜奔省城

第七十九章華國鋒的指示

第八十章「9•23大武鬥」

第八十一章大屠殺揭蓋子學習班

第八十二章天意從來高難問

第八十三章牢獄生活

後記5

鮮血使人猛醒

楊繼繩

我從來沒有為別人的書寫過序這一類的東西,因為,一我算不得什麼名人,二也沒有那麼高

的水平。我只不過是一個普通的讀書人,一個普通的記者。可是當譚合成的長篇歷史實錄

《血的神話:公元1967年湖南道縣文革大屠殺紀實》(以下簡稱《血》)擺在面前時,我

決定破例為它作序,因為在《血》中我又認識了一位講真話、求真理的同道者。在中國大陸

進行這樣的調查、採訪,寫這樣的書要冒多大風險、承擔多大政治壓力,我深有體會。說一

些常識性真話的人被視為「異類」,或者被譽為「特別勇敢」,打算講真話、求真理的同時

就作好種種應對不測的思想準備,這不能不是我們所處時代的一大悲哀。

《血》的初稿寫於24年前的1986年,由於工作關係,譚合成有緣接觸到發生在公元1967

年湖南道縣及周圍十縣市的文革大屠殺的大量機密資料,並將之實錄在案;同時也因為這場

命運的遭遇而被「負上了一副沉重的十字架」,甚至生活的軌跡也因之發生改變。此後,作

者多次赴道縣採訪相關人事,核實、訂正、補充原稿。本稿是2007年道縣文革大屠殺四十

周年前夕完成的,與原稿相比,從某種意義上說有了一個質的飛躍。二十餘年來,作者一直

通過各種努力,試圖將這場慘絕人寰的大屠殺的真相公諸於世,以期全民族的反思。附帶說

明一點,目前流傳於海內外的關於這場大屠殺的資料大部分源自於譚的調查與採訪,但只是

冰山一角,更深和更多的東西還在本書之中。

這篇長達五十萬言的歷史實錄,是用實錄實證的方法寫成的,讓事實說話。譚合成雖然沒有

經過系統的社會科學訓練,但他的研究方法卻完全符合現代社會科學研究的基本要求。作者

搜集的資料多達數百萬字,僅案例就有近400個,採訪了幾乎所有同意接受採訪的關鍵人物。

正因為有如此翔實的資料作為鋪墊,作者下筆倒也乾脆利索,少見頗費躊躇的痕跡。作者以

大量珍貴的原始資料乃至本身文革中的經歷為依據,清理正在被遮蔽的史實,引領人們重返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現場,回顧一個有着悠久文明史的民族如何在群體的瘋狂中墮入野蠻狀

態。

在道縣大屠殺中,有九千多無辜者死於非命,其慘烈程度,令人毛骨竦然。作者將道縣大屠

殺的殺人手段歸為十類:1.槍殺;2.刀殺;3.沉水;4.炸死;5.丟岩洞;6.活埋;7.棍棒打死;

8.繩勒;9.火燒;10.其它。僅這些抽象的名詞便足夠叫人心驚膽戰,而其間對人類良知和精

神的殺戮更在其上。由於職業的原因,我對人性的缺陷和社會的黑洞可謂所見頗多,但書中

的內容依然讓我十分震撼,大量細節不忍卒讀,而這些細節又因為不經中間環節直接出自親

歷者自己之口而更加直刺人心。作者不僅是揭開了一個被千方百計包裹的民族膿瘡,更是切

開了一個機體癌症的病灶,探索的觸角直抵「偉大革命」的本質。道縣大屠殺怎麼發生的、

何以會發生、它的源頭究竟在哪裏,是本書始終在探求的一個主題。根子早已深埋,蛛絲馬

跡隨處可見。大量史料表明,道縣文革大屠殺絕對不是文化大革命的一個極端的偶然事件,

它不會因為某個偶發事件、某個人和某一群人的作為而引發。文革中,全國出現了多起與道

縣大屠殺類似或者不類似的殺人事件。僅以首都北京為例,公元1966年的「紅八月」,紅衛

兵小將就打死1,772人,從時間看比道縣大屠殺還要早一年,血腥恐怖同樣驚心動魄。深

入揭開這一系列歷史事件的真相,我們這一代人沒有權利將責任推給後人。更不能讓後人因

為我們的失憶而受到欺騙。

朱厚澤先生曾經對我說過:「一個失去記憶的民族,是一個愚蠢的民族,一個忘了歷史的組

織,只能是一個愚昧的組織,一個有意磨滅歷史記憶的政權,是一個非常可疑的政權,一個

有計劃地自上而下地迫使人們忘卻記憶的國家,不能不說是一個令人心存恐懼的國家。」這

本喚醒人們記憶的書,可以作為試金石,它在中國的的命運將告訴人們:我們的國家和民族

現在到底處於一個什麼樣的狀況。6

《血》由於大量親歷者的口述實錄而呈現龐雜斑駁的原生態,內涵因此更加豐富。書中不但

有大量被殺者的言行與生存狀態,也有大量殺人者的言行與生存狀態,還有既非被殺者也非

殺人者卻被捲入其中的某些人的言行與生存狀態。這種多角度的描述,不僅使普通讀者對道

縣慘案以全方位、多側面的了解,也給後來的研究者提供了十分可貴的資料。

道縣大屠殺這一驚天慘案的根本原因是制度。多年來,人們用「封建社會」來描述中國幾千

年的政治制度。實際上,自秦始皇以後,中國不是封建社會,而是專制社會。而和毛澤東

應的是極權主義(totalitarianism)社會。極權主義以強有力的中央統治為特徵,試圖通過強

制和鎮壓,對個人生活各方面進行控制和指導。極權主義把整個社會囚禁在國家機器之中,

它壟斷經濟,壟斷政治,壟斷真理,壟斷信息。通過這「四個壟斷」,政權對人民的整個生

活實行無孔不入的統治。

在這樣的極權制度下,一部分人(中國總人口的百分之五以上,也許更多)被定為政治賤民

(地、富、反、壞、右、資及其其家屬),通過政權機器所控制的一切輿論工具,年復一年、

日復一日地對這批政治賤民不斷妖魔化,使他們處於「眾人皆曰可殺」的境地。這些沒有任

何抵抗能力的政治賤民是階級鬥爭的靶子,一有政治運動,他們就成了砧板上的魚肉。他們

的生命如草芥,如螻蟻。那些不是政治賤民的人們,也是經濟壟斷、政治壟斷、真理壟斷、

信息壟斷的受害者。他們只能知道政權讓他們知道的,只能相信政權讓他們相信的。他們是

政治愚民。他們還處於恐懼、貧困之中。由於無知和恐懼,政權指向哪裏,他們就打向哪裏。

道縣慘案是政治愚民對政治賤民的屠殺,而背後操縱的是政治權力。譚合成的《血》中記錄

了一位處遺工作組負責人與一名殺人兇手的一段對話,該負責人詢問殺人兇手的殺人動機

時,該兇手竟理直氣壯地回答:「上頭叫我殺,我就殺。現在,上頭叫我殺你,我也會殺。」

這種專制土壤培育出來的愚昧而又野蠻的奴性,聞之令人魂飛魄散。這就是極權制度下的人

性。

迄今為止,國內出版的「文革史」基本是官員的受害史,是造反派的作惡史。這樣的「文革

史」也介紹了知識分子受害,卻沒有指出迫害知識分子的主使者是官員。文革初期受迫害知

識分子是被官員們「拋」出來的。有了被「拋」出來的樣板,有了政權確立的政治標準,大

批知識分子隨之受害。《血》向我們揭示了文革的另一個側面,也許是更為重要、更為真實

的側面:普通百姓的受害。從這個側面,我們可以挖掘文革更深的層面。

文革前,官僚集團主宰着中國,官僚們依照等級享受着特權。工人、農民在名義上有着較高

的政治地位,實際上沒有參與任何決策的權利;他們經濟上被剝奪,雖然有着最低的保障,

但一貧如洗。廣大群眾對這種官僚體制極為不滿。只要有人號召,就會起來「砸爛」這個「國

家機器」。毛澤東也對這個制度不滿意,他也想改變它。關於毛澤東對這個制度不滿意的原

因是多方面的:可能是民粹主義思想,也可能是烏托邦思想,可能是憎惡除他以外的官僚主

義,也可能是害怕權力的失落。毛澤東希望「砸爛」這個制度,想通過「天下大亂達到天下

大治」。他號召老百姓起來造官僚們的反。多年造神運動形成的毛澤東的神聖地位,加上老

百姓對官僚們的憎恨,毛澤東登高一呼,全國就出現了反官僚的呼天海嘯。官僚們受到應有

的或不應有的打擊,官僚體制一時土崩瓦解。沒有官僚制度,社會就出現混亂。毛澤東拿不

出取代官僚制度的替代品,什麼「巴黎公社」、「五七道路」,本來就不是有效的制度體系,

不可能用來收拾亂局。國家不能長期處於無秩序的狀態。社會的需要,官僚們利益的追求,

毛澤東不得不向官僚們讓步,原來的官僚體制逐漸恢復原態。一旦受過衝擊的官僚們重新回到

權力寶座,原來響應號召造反的人們,就會受到一次又一次的報復:「一打三反」、清查

「五一六」、「清理階級隊伍」,都是衝着老百姓來的。而「批林批孔」、「反擊右傾翻

案風」,只不過是毛澤東和恢復舊秩序的官僚們的較量。文革中各種政治力量時有沉浮,「城

頭變幻大王旗」,今天這些官僚得勢,明天另一些官僚得勢。普通百姓如果站在得勢者的對立面,

就要挨整。「站不完的隊,請不完的罪,寫不完的檢查,流不完的淚。」文革中流傳的這首

民謠正反映了老百姓的處境。7

十年文革結束,三十年改革開放。還是沿襲了文革前的官僚體制。還是官僚主宰着中國,官

僚是中國的主人;還是下級對上級依附,下級對上級效忠。改革以後的官僚體制比文革前也

有不同之處:官僚們掌握的財富更多,他們的享受遠遠超過了改革以前的官僚;官僚們除了

繼續享受特權以外,還利用手中的權力追求利益最大化;改革以前的官僚還用理想的旗幟來

掩蓋利益,今日的官僚完全不需要理想的旗幟作掩護,赤裸裸地、肆無忌憚地聚斂財富。三

十年的改革開放,中國的經濟的「蛋糕」的確做大了,但官僚們佔有的「蛋糕」最大份額和

最甜美部分,為改革支付成本的百姓們只能分享官僚們的剩餘。政治上,老百姓沒有參與決

策的權利,連改革前那套漂亮的、使心靈略有安慰的外衣也被剝去。這就是權力市場經濟制

度:三十年改革造就的制度。它雖然走出了改革前的極權制度,但與民主制度還有相當的距

離。在這種制度下,權力的貪婪和資本的貪婪惡性結合,不可能有社會公正,也不可能有和

諧。

鮮血不會創神話,但鮮血會使人震驚,會使人猛醒。猛醒的人們推動了改革開放。改革開放

使政治賤民得到了平等,政治愚民也開始覺悟。解放的政治賤民,覺悟了的政治愚民將會用

新的努力,一定會將官僚為主體的權力市場經濟制度改造為民有、民享、民治的憲政民主制

度。

這就是重喚歷史記憶的真正價值。8

幾點說明

一、公元1967年夏秋之交,湖南道縣及周圍數縣市發生了一場震驚世界的大屠殺,被殺者

九千餘人,官方稱之為道縣文革殺人事件,民間則叫它「亂殺風」和「殺人風」。一位被稱

為道縣殺人事件「活化石」的人物,在寫給中共中央和湖南省委的控訴材料中寫道:「以上

材料若有一字不實,砍頭示眾。」而我的這篇歷史紀實,則是在大量這樣「一字不實,砍頭

示眾」或「若有虛言,願負一切法律責任」的材料的基礎上寫成的。暮然回望,那些叫人淚

流滿面的事件,那些令人心驚肉跳的情節,猶如天方夜潭,令人難以置信,然而它就是那樣

切切實實地發生過,每一個人、每一件事、每一個細節,乃至每說過的一句話、每唱過的一

首歌都來源於真實的記載,既無臆造人物,更無虛構事件,亦無杜撰的名姓……可能有些人

的姓名用了某 XX或未點姓名,那多是出於非常善意的考慮。本文初稿中,由於某種需要用

了曲筆的人名、地名,這次重寫時,都一律作了訂正。如果還有差遲,則是因為當事人的記

憶無法那樣準確或道縣方言與普通話之間的差異造成的。總而言之一句話,所寫的一切都是

木板釘釘,字字落在實處,而筆者所做的事情就是做一個儘可能忠實的記錄者。

二、公元1984年5月,零陵地區成立了「處理文革殺人遺留問題工作組」,陸續抽調了一千

三百餘名幹部,從1984年6月始到1986年底,對1967年夏末秋初發生在道縣及其周圍10

個縣市的殺人事件,進行清查、處理、安置工作(但不對外公開)。沒有他們歷時兩年的辛

勤工作,我的這篇歷史紀實根本無法完成。這個殺人事件實在太龐雜了!涉及的人和事實在

太多了!由於種種歷史原因,雲遮霧繞,真假混雜,要得雲開霧散,水清見底,絕非任何個

人的力量可能做到。我們有幸採訪了「工作組」的一些成員,這個機會應了天時、地利、人

和這不可多得的契機。感謝他們給我們提供了大量第一手材料――記錄、資料和調查報告。

他們的工作使得我有機會站立在高坡之上,絕對不是制高點,俯瞰殺人事件的全貌,雖然隔

了時空的重重迷霧,無法看得那樣真切,但那些使人一見而至死不忘的重要場景,還是被抓

拍下來。根據我們事先的約定,筆者在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下都無權公開他們的姓名,因此

只能在此再一次深表謝意。

三、我對道縣殺人事件先後曾做過多次採訪和調查,最早也是最主要的一次採訪在道縣大屠

殺發生十九年後的1986年夏秋之交,歷時一月有餘。湖南省廣播電台、電視台駐零陵地區

記者站站長張明紅先生和我一起參與了採訪。在這次「世界觀和人生觀經歷了唐山大地震一

樣震撼」(張明紅語)的採訪結束時,我與張先生約定,這篇紀實文字由我來執筆,我們共

同對文章可能產生的一切後果負責任。1986年9月我們以《血的神話》為題急就了一篇約

為10萬字的報告文學,它實際上是應國內一家有影響力的大型文學雜誌約稿而作,但由於

眾所周知的原因,未能發表。此後又有多家出版單位有意出版,但……至今為止還是未能在

國內與廣大讀者見面。特別值得感謝的是工人出版社原《開拓》雜誌社副總編輯岳建一先生,

他為了這篇歷史紀實的發表做了大量工作,乃至付出了高昂的代價。他和我們一樣,也被「負

上了一副沉重的十字架」。

四、本書原本不應由我來執筆寫成。它應該是大量親歷者的回憶錄或懺悔錄,大量歷史學者、

社會學者的研究文章,它應該在一個有權威性的編輯委員會審定下編撰而成。然而十年過去

了,二十年過去了,三十年過去了,甚至四十年也過去了,這些回憶錄、懺悔錄、研究文章

統統沒有出現,更無從談到集體意義的懺悔和真正意義的精神復活。很多應當對民族的未來

祖國的前途負有更多責任的人在鐵的事實和血的啟示面前,堅決地閉上了眼睛!

知情者和倖存者正在一天比一天少地消失着。我們該怎麼辦?

那些不願意回憶的人,希望時間能把所有痕跡消滅殆盡。我們該怎麼辦?

作為一個對別人災難的旁觀者,我,那樣真切地看到了一個人對另一個人,一群人對另一群

人所做的一切,那樣恐怖,那樣血腥,那樣駭人聽聞,那樣喪失人性,幾乎到了我們智力難

以理解的程度!我不由自主地捫心自問:如果置身於當時當地,會是殺人者還是被殺者?這9

確實令我不寒而慄!既然命運讓我窺視了這一切,我就無權保持沉默!除了把真相說給這個

世界聽之外,我別無選擇!無論如何,不能讓後代人認為我們這一代人是文過飾非的、是善

於遺忘的、是麻木不仁的、是庸碌無能的、是沉默寡言的、是愚蠢的、沒有靈魂和尊嚴的!

本文寫給一切關心中國命運之人士。

但願本文無欺於死者,無負於生者,無愧於來者。10

卷一

第一章浮滿屍體的河流

第二章殺風捲地

第三章「貧下中農最高人民法院」殺人佈告

第四章十種殺人的基本手段

第五章獲得道縣採訪的機會11

第一章浮滿屍體的河流

在中國的中南部有一個湖南省,在湖南省的南部有一個歷史悠久、物產豐富、人文薈萃的縣

城--道縣。

道縣位於瀟水中游,南嶺北麓,東接寧遠縣,南鄰江華、江永縣,西靠廣西全州、灌陽縣,

北連雙牌縣,是為六縣交通樞紐。如果坐飛機向下俯瞰,你會看到一個四周青山環繞,中間

水網交錯,狀如一片蔥綠樹葉的盆地。東邊是把截大嶺,東南是九嶷山系,南邊是銅山嶺,

西邊是都龐嶺,其主峰韭菜嶺海拔2009.3米,為湖南第二高峰。大大小小63條河流呈葉脈

狀流經盆地,其主要河流有6條:瀟水、洑水(宜水)、淹水(永明河)、泡水(蚣垻河)、

泠水(寧遠河)、濂溪河。整個水系分佈情況可概括為「六進一出」。一進一出是瀟水(瀟者

清且深也),發源於藍山縣野狗山南麓,經江華、江永,從道縣審章塘鄉紅星村入境,南來

北去,幾乎正好將道縣分成對稱的兩半,到梅花鄉的申尾村出境,流入雙牌水庫,然後經雙

牌至零陵的苹州注入湘江。它是道縣水系的主幹流。其餘五進是濂溪河、永明河、寧遠河、

泡水、洑水等支流,從東西兩側呈葉脈狀匯入瀟水。弄清楚這點非常重要,這樣你才會明白,

1967年發生大屠殺的時候,為什麼會有那麼多屍體沿瀟水而下,流過道縣縣城(據好事者

統計,最高峰時,一個小時內有近百具屍體流過,平均每分鐘1.6具),匯入雙牌水庫。以

至雙牌水庫大量的魚因吃死人肉而脹死,惡臭的屍體擁塞大壩水道,發電站半年不能發電

(發電)。

既然說到雙牌水庫,不妨再多說幾句。數百具屍體一下子湧進這個中型水庫,水都變了顏色,

浮着一層腥紅油膩的物質。農曆七八月天,正是湘南一年中氣溫最高的季節,太陽一曝曬,

「焚風」一吹,水庫里惡臭熏天,幾里地外都能聞到。怎樣清理庫區的浮屍,成了一個叫人

頭痛的大問題。當時的決定是安排四類分子子女來清理。這樣做有三條好處:一是打擊了階

級敵人的囂張氣焰;二是有利於四類分子子女思想改造;三是淨化了庫區環境,還雙牌水庫

一個山青水秀的本來面目。

筆者的一位朋友,零陵地區很有名氣的作家楊××,講述了他在道縣大屠殺期間的親身經歷。

楊作家,雙牌縣人,家庭出生富農,當年正好17歲,初中畢業後綴學在家務農。道縣殺人

風颳到雙牌後,雙牌也殺了不少人,楊××和他的家人比較幸運,沒有被殺,他被大隊安排

到水庫去出義務工。說起來要做的事情其實也蠻簡單的,就是駕着划子(木船)把死屍拖上

岸,挖個坑埋了。雖然臭氣熏死人,但埋別人的屍體總比自己的屍體被人埋要強多了。某天,

楊××站在岸邊向水庫里一看,十幾具屍體圍成一個圈,浮在水面上,遠遠望去就像一朵開

了的花。我們未來的楊作家連忙駕着小划子前去清理。劃近一看,原來這十幾個人是被一根

鐵絲穿了琵琶骨串在一起,故而圍成一個圈分不開,用撐船的竹篙一鈎,其中翻過來的一具

女屍懷裏還抱了個尺把長的嬰兒。

屍體源源不斷流來的瀟水河是充滿了母性的河流,它是南嶺山脈擠出的乳汁,滋養着兩岸萬

千生靈,即使山洪暴發的日子,也從不肆虐成災。它是一條美麗的河流,江水平緩澄清,湛

藍凝碧,兩岸樹木成蔭,江中河洲成串,像一串翡翠明珠散落在碧波蕩漾之中。這條南方的

河流就像它兩岸的子民一樣平實、憨厚、波瀾不驚。河流中,常有一些打魚的漁船和運送木

料的散子排駛過。那些散子排上總站得有一個或粗壯或精瘦的排客佬,只穿一條米袋子褲,

或乾脆一絲不掛,在太陽下心安理得地裸露着古銅色的皮膚、光溜溜的身子。手中攥着一根

長竹篙,竹篙的一頭包着一個尖尖的帶彎鈎的鐵頭。看見岸邊上那些洗衣、洗菜的堂客、妹

崽們,便叉開雙腿,腆起肚子,嘶着喉嚨打起粗野的山歌,調笑着,惹得那些堂客、妹崽們

和他們對罵。可是,現在排客佬和洗衣女都看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具具腫脹得像水牛一

樣的屍體,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有的獨單飄流,有的被索子(繩子)或鐵絲串在一起,像柳

條串魚一樣。浮屍多的那幾天,河面上浮着一層暗紅的油膩。這使得瀟水河尤其感到不舒服,

自有它的那一天起就習慣了自己很清很清的豆綠色,不習慣其它的顏色,也不習慣那些航船、12

漁舟、散子排之外的東西,於是,它在那些亂石磷峋的小河灣,那些水淹了的柳樹林子,那

些河洲的沙灘上,不斷地把這些屍體拋開,似乎是在逃避某種責任。對於眼前發生的一切,

它什麼都不知道,亦或是像撫育它的大山一樣什麼都知道卻守口如瓶。

這些沿河而下的屍體,常常是裸體的,有的僅剩下些布條絲絲縷縷的掛在身上,大多數骨骼

折裂,或肢體殘缺(最常見的是沒有頭顱)。要辨認出他們是誰,非常困難,飢餓的魚群已經

把他們的臉啃得亂七八糟,眼睛剩下兩個深窩,嘴巴變成可怕的大窟窿。這些嘴曾經大段大

段的背誦過毛主席語錄,曾經無休無止地向革命人民請過罪,曾經能夠非常愉快的歡笑和非

常悲哀的嘆息,現在已經全都無能為力了。

起初,屍體流過縣城道江鎮時,觀者如堵,人們瞠目結舌,駭然驚訝,議論紛紛。見得多了,

又覺得不是什麼不可思議的事情,就像突然颳起一陣颶風,摧倒了一棵正在砍伐的樹。儘管

謠言四起,說法各異,但這些屍體是什麼人和為什麼而死,卻是一個眾所周知的公開的秘密。

人們不再去關心河裏的那些屍體了,看見了也會很快地走開去,因為天氣很熱,屍臭非常難

聞,還因為……他們也隱約感到自己有可能要殺人或被人殺了。

有些人躍躍欲試,有些人惶惶不可終日。

在這裏,道江鎮也遇到了一個與雙牌水庫有幾分相似的問題:那些屍體並不全部規規矩矩沿

江而下,流出道縣,流入雙牌水庫。有些擱淺到城鎮的渡口邊、碼頭上、涵洞口,散發惡臭,

既不衛生,又影響市容。地理位置緊靠河邊的解放街道居委會首當其衝。問題十分實際,不

解決不行。像雙牌水庫那樣安排四類分子子女清理,在縣城裏實施起來有難度。解放街道居

委會只好花錢雇了個癲子(精神病患者)來搞衛生。癲子要做的事比雙牌水庫四類分子子女的

更簡單,拿一根長竹篙把擱淺在岸邊的死屍趕出去,讓它順流而下,流出道江鎮,就算完成

任務。對於這個癲子,道江鎮很多老人至今仍有記憶。癲子姓名已經失考,都喊他「黑癲子」,

年紀也很難分辨清楚,看上去約在30至50之間,又黑又瘦,鬍子拉碴,背上披個破棕絲鬥

笠,身上只穿一條藍不藍黑不黑的破短褲,一天到晚舉着一根長竹篙在河邊趕屍。據說「黑

癲子」是個桃花癲,特別喜歡趕女屍。一些小乃崽(孩子)又特別喜歡逗他玩,看見一具男屍

謊說是女屍,喚「黑癲子」去趕。「黑癲子」屁顛屁顛跑過去,發現上當,便舉起竹篙罵罵

咧咧地要撲這些小麻拐。小乃崽們一邊跑一邊笑得腰都直不起來。

由於學校停了課,家長們又都忙着搞文化大革命,這幫無人管的孩子,一天到晚在外面瘋

野。他們跑到建有寇公樓的古城牆上,眺望繞城而過的瀟水和濂溪河,數着漂浮江面上的屍

體,比試目力。

「一個,兩個,三個,四個……一共七個。」一個孩子說。

「不對,是八個。」另一個孩子反駁道。

前面我們已經說,瀟水一個最大的特點就是河洲特別多,靠近道江鎮就有兩個著名的河洲,

上為西洲,下為東洲。站在寇公樓上,兩洲皆在目內。此樓是北宋天禧年間賢相寇準貶道州

司馬期間修建,是道縣著名的古蹟之一。當年寇準曾手書「望太平」三字橫額懸於樓上,寄

托儒家先賢「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理想。1966年,

文化大革命開始後,紅衛兵「破四舊」將其搗毀一空。雖頹垣斷壁,但空樓尚在。

屍體從長滿桔樹的河洲那邊漂來,近了。堅持八個意見的孩子贏了,確實是八個:一具女

屍的背上駝着一個孩子……

而今這些孩子都已長大,憶及當年之事,恍惚如在夢中。

說起來這是道縣文革殺人事件中根本不值一提的小事一樁,我之所以特別地寫出來,是因為

繼1986年的採訪之後,我又先後兩次去道縣進行補充採訪,多虧他們中很多人鼎力相助。

他們認為道縣文革殺人事件不僅是道縣人的恥辱,同時也是中華民族的恥辱,必須把它寫出

來,以自省省人。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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