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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和人的骨頭是有分別的

陳寶箴領諸孫與曾孫合影於江西南昌,1899年。左起:陳方恪、陳寅恪、陳覃恪、陳寶箴、陳封可(陳衡恪子)、陳衡恪、陳隆恪

1895年,陳寅恪的祖父陳寶箴做湖南巡撫時,把湖南的改革做得非常好,成為全國維新變法的一個典範。很多改革派人士都來到了湖南。梁啓超來了,任長沙時務學堂的中文總教習。改革派大將黃遵憲從日本回來,擔任了湖南的鹽法道,跟陳寶箴一起推動湖南新政。譚嗣同是湖南瀏陽人,新政期間也在湖南,後來被保薦入京,做了軍機章京。唐才常、熊希齡、經學大師皮錫瑞,當時也都在湖南。一時間,湖南的改革做得轟轟烈烈。

當時的改革有兩種流派。以陳寶箴、陳三立、黃遵憲為首的一派,主張漸進改革,需要慢慢來。以康有為、梁啓超、譚嗣同為代表的一派,主張激進變革,趁熱打鐵。熊希齡、唐才常和康、梁、譚的主張相同。

1898年八月初,慈禧發動政變,變法失敗,陳寶箴、陳三立父子被「革職、永不敘用」。陳寶箴的罪名是「濫保匪人」,楊銳、劉光第都是他保薦的。陳三立的罪名叫「招引奸邪」,請梁啓超做時務學堂的中文總教習就是他推薦的。黃遵憲、熊希齡、皮錫瑞也都受到了處分。

慈禧戊戌八月政變對陳寅恪家族的打擊是非常大的。這一年的冬天,陳寶箴一家,坐船從長沙到了南昌,住在南昌一個叫磨子巷的小巷子裏。沒有經濟收入,靠親友幫助維持生活。

1899年,義和團起來了。慈禧太后一開始是鎮壓義和團的,後來看到義和團反對洋人,又反過來利用義和團。慈禧之所以痛恨洋人,是因為她最恨的康、梁居然跑掉了。外國人對慈禧政變不但同聲譴責,而且還保護康梁,讓他們逃避了朝廷的懲罰。

戊戌變法失敗,釀成流血悲劇,這件事對陳寶箴、陳三立父子的打擊特別巨大,對陳寅恪也有深刻的影響。陳寅恪後來寫了很多文字,反思維新變法。他同意祖父陳寶箴和父親陳三立的看法,覺得中國的變革應該是漸進的。他覺得,如果當時不是走激進的道路,而是按照他祖父和父親的方法慢慢變革,按照他們所設計的方案實施,推薦張之洞入朝,帶領譚嗣同這些年輕人實施改革,情況會有所不同。張之洞是慈禧喜歡的人,也是改革派。如果他來主持改革,慈禧與光緒的矛盾不會爆發,就不會有八月政變,隨後的義和團變亂也就不會出現,也就不會有八國聯軍攻入北京。如果沒有八國聯軍,就不會有後來的一系列事變。

在陳寅恪看來,中國近代的歷史,從1898年戊戌變法之後,就走上了一條從激進到激進的道路,這是非常「可堪哀痛」的。

這樣的反思,帶給陳寅恪的影響,是他研究學問,始終秉持「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並把它堅持到很少有人能夠做到的程度。他的許多著作,包括他晚年寫的《柳如是別傳》,都滲透有他的這種學術精神。他早年寫的《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唐代政治史述論稿》、《元白詩箋證稿》,研究的是中古文化社會之史。而在晚年,居然寫出了《柳如是別傳》這樣一部史學的巨著,真是學術奇蹟。

1945年以後,他的眼睛不能視物了,已經成為一個盲人。後來腿又跌傷,變成「目盲殘足」,直到1969年去世。廣東有一位陸鍵東先生,寫了《陳寅恪的最後二十年》,寫1949年到1969年這二十年陳先生的遭遇。陳先生在眼睛不能看東西的情況下,寫了70萬字的《柳如是別傳》。柳如是她是晚明一個有名的妓女,號河東君。在陳寅恪看來,她是一位民族英雄,在她身上也秉承了「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柳如是別傳》,表面來講,是給一個女性作傳,實際上寫的是明清的文化史和政治史,是「借傳修史」。陳寅恪先生在《柳如是別傳》的緣起中講得很清楚,他寫此書,是為了表彰我們民族的這種「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陳寅恪這樣的大學者被國民黨稱作國寶,他有充分理由在1948年去台灣。本來去台灣的機票,政府方面都給他買好了,跟胡適一起。但到了上海,胡適去了台灣,陳寅恪不走了。他到南京,在俞大維家裏住了一段時間。然後再到廣州嶺南大學,應聘作教授。後來院系調整,嶺南大學和中山大學合併,陳寅恪就成了中山大學歷史系教授,直到1969年去世。

中間有個故事,1953年到1954年的時候,中國科學院幾次想請陳寅恪先生北上,擔任歷史第二所所長。但他沒有去,學者們有很多考證。但我們不知道一件事,這件事是陸鍵東先生在《陳寅恪最後二十年》中公佈的一份材料,從中山大學檔案里發現的,是陳寅恪當時對科學院的答覆。這個答覆由汪籛手錄,原原本本記錄,陳寅恪親自看過記錄稿,然後拿去科學院。汪籛是陳寅恪欣賞的弟子,北京大學教授。汪是熱血青年,面對一個新的政權,他當然也很高興。他去廣州,請陳先生就任第二所所長職務,這是科學院派他去的。陳先生跟他沒談好。沒談好的原因,以劉夢溪對現場的重構,看來是汪籛表現得太過於高興,陳先生不喜歡這樣的態度。

兩人沒談好,陳先生就明確講,我不能去,如果讓我去,有兩個條件:一,歷史第二所不學馬列主義;第二個條件,請毛公或者劉公給我寫一封信,准許歷史所不學馬列。我們現在知道了,毛公或者劉公沒有給他寫這個信,陳寅恪也就沒有去。他在給科學院的答覆中,重申「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他說做學問,必須以此為準。一切都可以讓步,只有這個不能讓。現代學者中,能把「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堅持到如此的高度和純度的,沒有第二人可以和陳先生相比。

就是陳援庵先生也不能和陳寅恪相比。但是,陳寅恪非常看重陳援庵先生的學問。陳援庵兩本書的序言都是寅恪先生寫的。陳援庵先生最重要的書是《元西域人華化考》,陳先生給他寫了序,給予很高的評價,認為他的學問是錢曉征以後的第一人。錢曉征是誰?清代的大史學家錢大昕,字曉征。錢大昕的學問,是一等的。陳寅恪認為,援庵先生的學問是錢曉征之後的第一人。但是在五十年代初,援庵老人也有叫寅恪先生傷心之處。1953年,陳援庵在報上公開發表檢討。陳寅恪先生不喜歡一個大學者這麼做,你可以完全擁護一個新的政權,但也不必那麼深刻地否定自己的過去。他看了這個檢討,寫了一首詩,題目是《男旦》。寅恪先生在這首詩里,對援庵先生的行為雖然有所嘲諷,卻從不輕視援庵先生的學問。陳援庵先生有一本書叫《史諱舉例》,這是他的絕學。還有一本,也是非常重要的,我們現在還在用的《二十二史朔閏表》。但陳寅恪先生同時,也並不掩飾他對援庵先生的看法,這是兩回事。在堅持研究學問的獨立性這件事上,兩人的骨頭是有分別的。

(內容來自劉夢溪文《那些大師們的學問與性情的故事》,轉載時作了編輯整理。)

2024-03-28

責任編輯: 吳量  來源:漢嘉女1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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