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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潔:雖然你可能已經七十歲,這時候你才算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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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你明白了,你其實沒人可以指望,你一旦明白這一點,反倒不再流淚,而是豁達一笑。於是你不再空想母親的熱麵湯,也不再期待情人的懷抱,並且死心塌地地關閉了電話。你心閒氣定地望着被罩上太陽的影子,從東往西漸漸地升移,在太陽的影子裏,獨自慢慢地消融着這份病痛。

到了後來,你總是要生病的。躺在床上,不要說頭疼、渾身的骨頭疼痛,翻過來調過去怎麼躺都不舒服,連滿嘴的牙根都跟着一起疼;舌苔白厚、不思茶飯、沒有胃口;高燒得天昏地暗、眼冒金星、滿嘴燎泡、渾身沒勁。你甚至覺得這樣活着簡直不如死去好。

這時你先想起的是母親。你想起小時候生病,母親的手掌一下下地摩挲着你滾燙的額頭的光景,你渾身的不適、一切的病痛似乎都順着那一下下的摩挲排走了。好像你那時不管生什麼大病,也不曾像現在這樣的難熬,因為有母親在替你扛着病痛;不管你的病後來是怎麼好的,你最後記住的不過是日日夜夜守護着你生命的母親,和母親那雙生着老繭,在你額上一下一下摩挲的手掌。

你也不由得想起母親給你做過的那碗熱湯麵。以後,你長大了,有了出息,山珍海味已成了你餐桌上的家常,你很少再想起那碗面。可是等到你重病在身而又煢煢孑立、形影相弔的時候,你覺得母親親自擀的,那碗不過放了一把菠萊、一把黃豆芽、打了一個蛋花的熱湯麵真是你這一輩子吃過的最美的美味。

於是你不覺地向上仰起額頭,似乎母親的手掌即刻會像你小時那樣,摩挲過你的額頭;你費勁地往干痛、急需浸潤的喉嚨里咽下一口難成氣候的唾液,此時此刻你最想吃的可不就是母親做的那碗熱湯麵。

可是,母親己經不在了。

你轉而想念情人,盼望此時此刻他能將你摟在懷裏,讓他的溫存和愛撫將你的病疼消解。他曾經如此的愛你,當你什麼也不缺、什麼也不需要的時候,指天劃地、海誓山盟,柔情蜜意、難捨難分,要星星不給你摘月亮。可你真是病到無法再為他製造歡愛的時候,不要說是摘星星或月亮,即便設法為你換換口味也不曾。你當然捨不得讓他為你洗手羹湯,可他愛了你半天總該記得一個你特別愛吃、價錢又不貴的小菜,在滿大街的飯館裏叫一個似乎也並不困難。可是你的企盼落了空。不要說一個小菜,就是為你燒一壺白開水也如《天方夜譚》裏的「芝麻開門」。你退求其次再其次:什麼都不說了,打個電話也行。電話就在他的手邊,真正的不過舉手之勞。可連這個電話也沒有,當初每天一個乃至幾個、一打就是一個小時不止的電話可不就是一場夢。

......

最後你明白了,你其實沒人可以指望,你一旦明白這一點,反倒不再流淚,而是豁達一笑。於是你不再空想母親的熱麵湯,也不再期待情人的懷抱,並且死心塌地地關閉了電話。你心閒氣定地望着被罩上太陽的影子,從東往西漸漸地升移,在太陽的影子裏,獨自慢慢地消融着這份病痛。

你最終能夠掙紮起來,搖搖晃晃地走到自來水龍頭底下接杯涼水,喝得咕咚咕咚,味美竟如在五星級飯店喝礦泉水一樣。你驚奇地注視着這杯涼水,發現它一樣可以解渴。

等你餓急了眼,還會在冰箱裏搜出一塊乾麵包,沒有果醬也沒有黃油,照樣堂堂皇皇把它硬吃下去。

在吃過這樣的麵包和喝過這一杯水後,你肯定不再沉湎於浮華,即便你有時還沉浮其中,也只不過是難免而清醒的酬酢。

當你默數過太陽的影子,在被罩上從東到西地移動了一遍又一遍的時候,你抗過了這場病,以及後來的許多場病。於是你發現,一個人關在屋子裏生病,不但沒有什麼悲慘,相反感覺也許不錯。

自此以後,你再不怕面對自己上街、自己下館子、自己樂、自己笑、自己哭、自己應付天塌地陷⋯⋯的難題,這時你才嘗到從必然王國到自由王國的樂趣,你會感到「天馬行空,獨往獨來」比和一個什麼人綁在一起更好。

這時候你才算真正地長大,雖然這一年你可能已經七十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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