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目睹許多人遭遇荒謬的不幸，我想起一件小事。
2019年我帶媽媽去歐洲玩，圖省事報了個旅遊團。到達日內瓦時，團里一個老太太不小心摔到胳膊，疼痛難忍，希望去看醫生。但導遊忙着代購手錶賺外快，不願意浪費時間帶她就醫，於是敷衍她，哄勸她堅持堅持。老太太疼得越來越嚴重，過了兩天，已是臉色煞白吃不下飯。導遊這才抽空帶她在瑞士當地看了醫生，發現居然是骨折，而且相當嚴重，X光顯示她的骨頭裂了戳在肉里，可想而知這兩天一夜老太太受了多大的罪，而且沒有及時處理也一定影響恢復。
這當然是導遊的嚴重失職。
我其實早就在注意這個導遊了，他的這一路的行為表現非常耐人尋味。
該導遊是個四十歲左右的中年男子。第一次見面，他的服務態度還算謙卑熱絡，講解出遊須知時，他故作幽默地對全團說，自己既是領隊又是導遊，所以要大家稱呼他為「領導」。我以為只是個無聊笑話，誰料他竟是真的要遊客們，他的衣食父母，管他叫領導。誰不這麼稱呼，他就故意裝沒聽見。更加令我沒料到的是，他很快就真的當上了「領導」。遊客們管這位自己掏錢雇來服務自己的人，一口一個「領導」，叫得又親又歡。
雖然大開眼界，也不難理解：這個旅遊團以老人為主，即使不是老人，會選擇報團出行的多半說不好英語，離開導遊寸步難行，連自己購物退稅都做不到，在異國他鄉很依賴導遊，所以都去討好他。
行程開始不久，團里多數人就對「領導」與被領導的身份入了戲，對導遊很諂媚，圍着他奉承。而導遊的服務質量也越來越差，經常隨意遲到，胡亂安排行程，方便自己離崗代購；甚至態度也倨傲跋扈起來，動不動甩臉色。
由於我多數時候帶着媽媽單獨行動，和導遊打交道不多，懶得同他計較。
行程進入後半程，這名導遊已是絕對的權威，舉手投足間霸氣盡顯。摔斷胳膊的老太太請求就醫時，被導遊黑着臉批評教育了，「要顧大局」，都快回國了，回去再看醫生不好嗎？別為自己一點私事耽誤了所有人的行程。
奇蹟再一次發生了：經「領導」定調，全團開始排擠、冷落這位老太太。她的呻吟，她的求救，她的委屈，都被當成「矯情」、「不顧大局」，「自私自利」。
回國後不久，這位老太太在群里用無比卑微的語氣地問導遊，她的境外醫保報銷不了，材料全是外文她讀不懂，這些都是導遊經手的，請他幫着看看。她還特別強調，她真的自己核對很多遍了，求證了很多人，確實報銷不了，是實在沒辦法才又來打擾「領導」。
導遊此時已是為所欲為，連掩飾都不必了，他直接在群里用語音蠻橫訓斥老太太，拒絕幫她核查，語氣極不耐煩。
我實在看不下去了，於是在群里發言指責導遊，1拖延治療2夾帶私貨、違約安排購物行程、擅自離崗代購3工作時間多次失聯4服務態度惡劣。還警告他如再不向老太太提供幫助，會追究他拖延治療導致老太太傷情惡化的責任。
那個導遊急眼了，也害怕了，語無倫次地反駁我，話說得狗屁不通，滿口說自己辛苦、不容易，並且要遊客們站隊集體表態，問他是不是做得很好了，有沒有虧待大家。
於是，群里的遊客們，在老太太被欺負時不發一詞安靜如雞的遊客們，此時紛紛潮水一樣現身點讚，滿屏的，以及「領導很負責！」、「感恩領導」、「我們都很愛領導」等肉麻話（原話）。
我因這荒謬的一幕而瞳孔地震，再次大開眼界。那老太太帶着哭腔在群里畏畏縮縮地說，謝謝你好姑娘，你不要為我說話了，我怕牽連你，是我自己沒弄好，都怪我自己不小心，給領導和大家添麻煩了。
（牽連我什麼？導遊能拿我怎樣？封殺我嗎？）其他老遊客也出言紛紛教育我，年輕人要一分為二地看問題，要積極、陽光、正能量，不要因為一個老人的不愉快，就否定一切，云云。
老太太還私下添加了我的微信，感謝我為她說話，說整個旅程全團只有我關心過她幾次，幫她催促導遊帶她就醫。
我嘆息，無言以對。
最後，我投訴了這個導遊，要旅行社扣了他佣金。事倒不大，但太過震撼而經典，回味無窮，不失為一次人類學觀察案例。
一位中產老太太花了幾萬元出來旅遊，被自己雇的導遊帶頭霸凌孤立，這就很離奇了。
更離奇的是，「領導」二字是一個神奇咒語，只是嘴上叫一叫，也能催眠得一群甲方對着一個乙方服務人員無比敬畏，卑微跪舔。
如不是親身經歷，我難以相信，短短十來天，一群人能把一個導遊造成一個神，一個領袖。
絕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