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 > 史海鈎沉 > 正文

曾志揭秘陶鑄倒台內幕 無視毛澤東最後通牒太天真

作者:
毛澤東決定發動文革之前,陶鑄作為一枚炮轟劉少奇的重要棋子,進入中央。然而文革開始後不久,陶鑄卻在短時間失去毛澤東的信任而被打倒。

1960年,毛澤東與陶鑄、曾志夫婦在廣州合影

1966年5月,中央調陶鑄任中共中央書記處常務書記;廣州太冷清,我被准予去北京養病;新家設在中南海楊尚昆曾住過的房子;陶鑄突然脫下軍裝改穿便服;「中央文革小組」把康生的老婆曹軼歐派到陶鑄那裏「協助工作」;浙江高中生陸榮根,給陶鑄貼了60張大字報。

1966年5月底,中央通知陶鑄去北京開會。回來後,我發現他神態有些異樣,總好像在思考着什麼問題,心情顯得相當沉重。第二天午飯時,兩人都默默地各吃各的飯,我等待着他將要說些什麼。

果然,沉思了一會兒後,他終於開口了:

「曾志,中央要調我去北京工作。」

「讓你做什麼?」我感到很意外,忙問。

「中宣部部長。」他回答。

「你不合適,宣傳部部長要由理論、文化和文字水平都很高的同志來擔任,你勝任不了。」我斷然否決。

陶鑄點點頭,很認真地說:「是呀,我不太適合。」

「那你就向中央辭掉。」

「不行,我還要擔任中共中央書記處常務書記,兼文辦主任,辭是辭不掉的。為這事,我已經考慮了很久,也想得很多,不過中央既然已做決定,那就去吧!」

事已如此,我還能說什麼呢。

「那你什麼時候去!」

「交代一下,6月初就去,不過先要去湖南為韶山渠通水剪綵。」此後,我們再也沒說什麼,他整天忙忙碌碌,我患甲狀腺機能亢進症,精神不好,也無心過問;再說,我們素來談話簡短,只說一些在生活上必須談的話,誰都難得向對方談及個人工作上的事情,尤其是他。

6月1日,陶鑄就一個人匆匆忙忙飛往北京了。

我沒有跟去,一個人呆在廣州冷冷清清的,但到了7月初的一天,由於身體過於虛弱,突然休克,脈搏每分鐘300來次,發燒38度達20多天。剛退燒,陶鑄來電話,要我去北京養病。我想,女兒陶斯亮正在上海軍醫大等待畢業分配,一個人呆在廣州冷冷清清的,反正病後需要恢復,不如去他那裏,兩人相互間也總有個依靠。於是9月10日那天,我的想法得到了省委的支持,准予去北京休養三個月。

下了飛機,出乎我的意料,陶鑄居然親自來機場迎接,這是我們結合30多年來破天荒第一次。

以往北京的9月份,正是最明媚最舒適的季節,而此刻,一切美景全讓紅衛兵運動給打攪了。他們成群結隊地擁在大街上,搞「四大」,破「四舊」,揪「走資派」,鬥「反動學術權威」;不僅觸及人的皮肉,還要蕩滌人的「靈魂」。我看着車窗外這種動亂景象,一股不安襲上心頭:這場運動,究竟要搞成個什麼樣子呢?

陶鑄一直在注意地觀看着窗外的情景,很少吭聲,一直到駛抵目的地時,他才告訴我他已搬出釣魚台(即「中央文革小組」所在地)住進中南海楊尚昆的房子。楊尚崑調廣東工作,家已搬走。

陶鑄情緒很好地說:「我現在在西樓食堂吃飯,一天兩元錢標準,太貴了,你來了很好,我們可以自己開伙。」他這個人,只要有辣椒吃就高興。

車開進中南海,拐進了一條兩邊是高聳紅牆的巷子裏,在一座中式的大門旁停下。我邁進了新家,頗有興致地參觀了一下房子。這所住宅,不算寬敞,但挺精巧。主房只有三間,中間大的一間被隔成兩半,一半做客廳兼餐廳,另一半是書房,兩側各一間臥室。室內陳設簡單,但很實用。因為我們沒有把廣州的家搬來,只隨身帶了幾件行李,因此這個家缺少生活氣息,倒像是賓館。

房門前是一個小小的院子,栽着兩棵海棠和幾株桃花。再往前走幾步,是一座架在荷花池上的遊廊,因為迂曲迴旋成了「d」字,因此得名為「d」字廊。荷花池很大,長滿了荷花和睡蓮;那些紅紅白白的花兒開得婀娜多姿,十分可愛。陶鑄說,他正是為了這池荷花,才在偌大的中南海內,獨獨選中了這處僻靜住宅的。

陶鑄分工負責宣傳文教和組織工作,如:中宣部、中組部、教育部、文化部、衛生部、體委、新華社人民日報、出版局、廣播事業局和哲學社會科學研究機構等部門。他的辦公室設在西樓。那裏人來人往,電話鈴響此起彼伏,四名工作人員忙得不可開交。

當時正是紅衛兵鬧得最凶的時候,所有的機關都分裂成兩派,大學生又插足進行「煽風點火」,因此,幾乎各部黨委都處於全癱和半癱狀態。陶鑄既要同各部委領導同志商量對策,又要與兩派群眾對話,還要接見分管系統內的大專院校紅衛兵,向他們解釋黨對「文化大革命」的方針政策,還要當場解答紅衛兵的質問。各省市自治區雖不屬他分管範圍,但那裏的負責同志大多與他較熟,有些還是老朋友,他們繞過「中央文革小組」,也紛紛來電話反映當地炮轟火燒「走資派」,揪鬥幹部群眾,搶砸檔案材料,以及互相打派仗的情況。此外,還要接見全國各地來京的學生、教師;要參加中央和「小央文革小組」召開的各種各樣的會議;每隔幾天,還要與總理一道向主席匯報(後來才知道,主席是分開聽周總理、陶鑄和江青陳伯達的匯報的)。

總之,「文化大革命」時期,中國形勢的特點就是「天下大亂」,弄得陶鑄縱然使盡渾身解數也應接不暇。吃飯睡眠等一切正常生活節奏都被打亂了。陶鑄說,這幾個月,是他近幾十年來最忙碌的一段時光。

大約1966年十月後,我發現陶鑄的眼神,突然失去了往日的光彩。每當他坐下歇息的時候,總是用手指無意識地在沙發上畫來畫去;或者背着手,低着頭在室內很不安地踱來踱去,眼神陰鬱,面色鐵青。這種心事重重的神態,引起了我的關注,但是問他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他總是簡短地回答:沒什麼!他什麼也不肯說。說實在的,我對他這點很有意見,哪怕把我當做一名普通的同志,彼此也應該交流思想。我估計他遇到了與個人命運相關的棘手問題,於是開始留心觀察周圍的事物,發現確實有些異樣,例如:

「中央文革小組」把曹軼歐派到陶鑄這裏「協助工作」,把陳伯達的老婆也安插到陶鑄負責的某個部門中去。這分明是對陶鑄職權的干涉,而絕非一般簡單的人事安排,但當時,我也僅僅是感覺而已。

有一天,陶鑄給汪東興打電話,說周揚過兩天要從天津回來,住中宣部不安全,希望辦公廳能找個地方。汪東興用質問的口氣問道:

「怎麼,你想把周揚保護起來?」

「周揚同志患癌症在天津開刀才不久,這次回來接受群眾批判,但身體還應該照顧,請你設法給他找一個比較安靜的住處,王明住過的房子,現在不是空着嗎?」陶鑄解釋說。

「好吧,跟他們商量一下吧!」電話里,傳來汪東興的回答。

我心裏暗自納悶,前些日子,汪東興每次見到我們都很熱情親切,為什麼今天口氣突然變得這樣生硬呢?

我還觀察到,近來,每當「中央文革小組」通知陶鑄去開會時,他總是面有難色,縱使去也極不情願,這是為什麼呢?我還奇怪,為什麼他突然脫下軍裝,改穿便服了呢?

有一天,在人民大會堂觀看少年京劇演員匯報演出,陶鑄同意讓劇團另一派來觀看,江青故意衝着陳伯達發牢騷:

「放他們進來,兩派打起來誰負責?」

江青有意見為什麼不直接向陶鑄提呢?看演出時,我同蔡大姐坐在一起,江青走過來,熱情地向大姐打招呼,但對我卻理也不理,仿佛沒看見似的;其實江青與我是熟悉的,以往她幾乎每年去廣州過冬,我都要盡地主之誼,因此江青對我一直還算客氣。但是,為什麼突然間就變得如同陌生人了呢?

11月份,主席下達指示:要譚震林和陶鑄去中南及華東地區視察,陶鑄自己的一攤子工作那樣多,那樣忙,縱使有三頭六臂也難於應付,更何況總理也需要他協助,在這種時候,為什麼突然命令他離開北京,下到地方上去呢?

以上種種跡象,都是些不祥之兆啊!

而最為明顯的信號,是11月28日文藝界大會上,江青的一段講話:「毛主席和他的親密戰友林彪周恩來、陳伯達、康生……」連陳伯達、康生都成了親密戰友,卻惟獨沒有提陶鑄。文藝界是陶鑄分管的,在文藝界的大會上,把陶鑄排斥於毛主席親密戰友之外,這實際上是向紅衛兵、造反派們宣佈:陶鑄不是毛主席革命路線上的人,人們可以任意懷疑並進而打倒他。果然,心領神會者立即響應。

浙江某中學高中生陸榮根,專寫批判陶鑄兩本書的大字報。他來京後,挑選繁華的前門大街,張貼了一張兩萬多字的大字報,整整用掉了60張大字報紙。有人抄下,我借來看過,完全是胡說八道,荒唐之極。例如陶鑄在《革命的堅定性》一文中寫道:「我們作為一個無產階級革命家,一定要像岩石一般堅定,當狂風暴雨之夜,風想把它們徹底掀翻,雨想把它們打進沙灘,浪濤想把它們擲入大海,但是它們屹然不動。當風雨過後,當浪濤退後,它們仍舊矗立在大海邊,指向青天,面對大海。」而陸榮根的大字報卻胡謅什麼:「面對大海,就是面向台灣;指向青天,就是指向國民黨的青天白日,就是嚮往蔣介石。」真讓人啼笑皆非。

耳聞目睹這種異常的現象,又眼見一批又一批的老同志任意被打倒,被揪鬥,掛黑牌,戴高帽,遊街示眾,坐「噴氣式」,受盡了折磨和凌辱。我的心真是沉重極了,我估計陶鑄被打倒之日,即將來臨。我做了思想準備,並且讓女兒也退出她那一派的「勤務站」,我對她說:「你爸爸在中央工作,弄不好會跌得粉身碎骨,你要有思想準備才好。」她太單純,怎麼也領會不了「粉身碎骨」這幾個字的含意,還責怪我言過其實,以為我是故意嚇唬她。

王任重的一首詩稱毛澤東為「戰友」、「兄長」,造反派大罵王任重膽大包天;「中央文革小組」和造反派上下勾結,形成對王任重的合圍之勢;毛澤東讓「中央文革小組」開會給王任重提意見,矛頭一轉,對準陶鑄猛烈開火;毛澤東出面保陶鑄。

轉眼到了12月底,1966年只剩下最後幾天了。這年的冬天,很是寒冷。

大約26、27日,陶鑄很晚才回來,面色陰沉,剛在飯桌旁落座,就十分嚴肅地說:

「曾志,告訴你一件事,今天中央開會,江青他們批判我犯了方向路線性錯誤,很嚴重。」

這一天終於還是來了!我反倒顯得平靜:

「江青他們為什麼突然批判你呢?」我問道。陶鑄憤憤地說:

「說來話長,不是一兩句話說得清楚的,不過這次的事情,要從王任重同志說起。」

王任重原是湖北省委第一書記,有水平,有能力,文化修養也高,人又瀟灑,很得主席賞識,因此成立「中央文革小組」時,他被調來擔任「中央文革小組」副組長、北京市「文革小組」顧問。另一副組長是江青,陳伯達任組長,康生、陶鑄任顧問。哪知任重來中央後,也和陶鑄一樣,與「中央文革小組」其他幾個人合不來。江青他們指責任重架子大,個人搞一攤子,幹什麼事都不與「中央文革小組」其他人商量,看樣子很難再合作下去。

任重原來就患有肝炎肝硬化,來北京工作後,由於勞累,心情也不舒暢,身體情況越來越糟糕,天天發低燒,臉色灰暗,一天天消瘦下去,到了10月份,就不得不去廣州養病了。

正在這個時候,武漢的造反派,從任重兒子那裏,發現了任重寫的一首詩,詩中稱毛主席為「戰友」、「兄長」(大意)。這下造反派可就鬧起來了,大罵任重膽大包天,竟敢跟偉大領袖稱兄道弟!一時間搞得武漢三鎮烏煙瘴氣。

「中央文革小組」不失時機地介入和控制了群眾運動,把群眾握於自己的股掌之中。風助火勢,火借風威,形成了對任重的合圍陣勢,任重的處境岌岌可危!

陶鑄見狀,很是着急,為了解脫任重的困境,給主席寫了個報告,建議任重辭去「中央文革小組」副組長職務,仍然回中南局去工作,而目前首要的是應該讓他治病。主席在報告上批示:

「王任重同志是『中央文革小組』副組長,要離開『中央文革小組』,請政治局和『中央文革小組』開個聯席會,對任重提提意見。」

會議由周恩來主持,除了政治局委員以外,「中央文革小組」將全體人馬都拉來了,甚至連一般工作人員,也在這樣一次黨的最高級會議上佔得一席之地,會場的氣氛可想而知了。

「中央文革小組」向任重提了一會兒意見後,突然矛頭一轉,對準陶鑄猛烈開火。先由王力、關鋒、戚本禹打頭陣,然後張春橋姚文元橫掃,最後主將出馬——江青、陳伯達和康生重點批判。這樣周密的安排,肯定是事先預謀好的。「中央文革小組」不管小的還是大的,個個板起面孔,惡聲惡語地凶得不得了。批判的內容主要是派工作組鎮壓群眾;保走資派是「中國最大的保皇派」;繼續推行劉鄧反革命路線,是沒有劉鄧的劉鄧路線代理人……如是等等,不一而足。

「那麼,政治局的同志提了什麼意見沒有呢?」我問道。

陶鑄說,政治局的同志只是在聽,沒有什麼人發言,先念同志講了兩句,是工作方式方法上的意見,沒有提路線錯誤;最後富春說了幾句:「我看讓老陶回中南工作算了。」

「你給主席的那份報告,分明是保任重同志的,你保得住他嗎?」

「人家在那裏怎麼還能工作得下去呢?身體又那樣不好,我可不是那種落井下石的人,能幫總要幫人家一把嘛,這是做人最起碼的一條。」陶鑄一下子衝動起來。

這才是陶鑄的本色!他是這樣的人,我太了解他了。

我見他心情惡劣,便安慰道:「事已如此,就只好正確對待吧。」我估計自己也不會例外,隨時都可能被揪鬥,被拉走。我望着陶鑄,很平靜很誠懇地說:「我和你的個性都太強,兩人生活在一起,總要為一些事情而爭論不休,有時甚至吵得很兇,但是從今天起,我再也不同你爭論了。」然後,我去到蔡大姐那兒,把事情簡單講了一下,回來後就閉門謝客,聽候處置。

只隔了一天,陶鑄回來,一進門就興高采烈地大聲嚷道:

「曾志,我的問題沒有那樣嚴重,今天主席保了我!」接着,他講了事情的經過。

那天上午,毛主席召開政治局常委擴大會議,陶鑄一走進會議室,主席就沖他說:

「陶鑄,你為什麼不說你是犯了很不理解這一條錯誤呢?」

接下去,主席又說,陶鑄來中央後,工作是積極負責的,忙得很,做了許多工作。主席還批評江青太任性,說陶鑄是政治局常委,未經中央正式討論,就說他犯方向路線錯誤,隨便批判,是違反黨的組織原則的。會後,主席把陶鑄留下,單獨談了一個來小時,態度十分親切。

「江青這個人很狹隘,容不得人,對她的言行不必介意。」主席說,並批評陶鑄:

「你這個人啊,就是說話不注意,愛放炮,在中央工作不比地方,要處處注意謙虛謹慎。」

談到下去視察問題時,主席多少有些不滿,問:

「你為什麼還不下去呢?」

「近來事情太多,總理一個人忙不過來。再說這次下去時間較長,需要把工作安頓一下,打算過幾天就下去。」陶鑄解釋道。

「趕快下去才好,這次譚震林不去了,你自己去就行了。」主席說完話,親自擬定了一個名單,大約有20多個人,還指示陶鑄:

「這些同志燒是要燒,但是注意不要燒焦了,你下去要把他們保下來。」

主席還意味深長地告誡陶鑄:

「你這次下去,要多聽少說,多走、多看,遇事要謹慎,兩個月時間不夠,三個月也可以。」最後,主席話題一轉:

「你的那兩本書,曾志寄給我,我都看過了。《松樹的風格》好是好,但是也沒有多大意思,還是糧食主要。在中南戲劇匯演上講話時,你說現階段應當把人民內部矛盾提到重要位置上來,這可是個原則性問題。」

主席的意思是,現階段,還是要以階級鬥爭為綱。

這樣,陶鑄以為既然主席已經親自出面保了他,江青他們也就奈何不得了。他太天真了,事情僅僅是開始呢!對於他的政治生命來說,這一天不過是迴光返照罷了。

造反派下通令,強迫陶鑄接見,否則就全體絕食;被激怒的陶鑄向造反派提出抗議;造反派說陶鑄壓制群眾,企圖揪走陶鑄;警衛人員帶槍進入會場執行任務,造反派說是武力鎮壓群眾;陳伯達說陶鑄是劉鄧路線的堅決執行者

在「四人幫」時代,真是過得了初一過不了十五,而陶鑄簡直連一天都過不了,就又落入江青他們設下的新陷阱中。

就在主席保了陶鑄的第二天(即12月30日),已經是晚上10點,為某種特殊目的而專程來京的「武漢赴廣州專揪王任重造反隊」,突然狂放起來,強迫陶鑄立即接見。原本說好是第二天接見的,但是他們下通令,如果當晚不接見,就要全體絕食。不得已,陶鑄只好去接見。

一進會場,陶鑄就發現氣氛不對頭,對方擺出一副咄咄逼人的挑戰姿態。陶鑄見狀當即提出三點建議:一是不要搞錄音,會後雙方合作搞一份談話紀要。二是讓中南局書記李一清參加(是被他們從廣州揪來北京的)。三是派出代表提問,集中回答問題。

但是造反派偏偏對着幹,一是非錄音不可,二是堅決不讓李一清參加,三是任意提問。他們的一位頭頭蠻橫無理地叫嚷:

「今天是我們叫你回答問題,而不是你接見我們。所以對我們提出的所有問題,你必須老實回答!」

陶鑄本來就是個燃油般的人,一點就着,此刻他強壓怒火,嚴正地說:

「同學們今天對我採取這樣的形式是不恰當的,我是政治局常委,我堅持認為今天是接見會。」

分明受到挑唆的學生,此時是有恃無恐的,他們硬是脅迫陶鑄接受質問,陶鑄哪裏肯依,衝突越來越尖銳,雙方僵持不下,最後造反派居然「勒令」陶鑄回答問題。陶鑄終於被激惱了,盛怒之下他宣佈:

「你們這樣強迫我,我們還有什麼商量的餘地?我以我個人的身份,向你們這種做法提出抗議!」

他哪裏知道,激他發火動怒,乃是一個極其陰險的陰謀,他落入了圈套。造反派見激將成功,氣焰更為囂張,他們故意擴大事態,說陶鑄壓制群眾,並強行把雙方爭論的錄音帶走,甚至企圖把陶鑄也揪走。警衛人員怕發生意外,於是進入會場執行任務。他們身上帶着槍,造反派又藉此製造事端,說陶鑄動用武力鎮壓群眾。整個會場一片鼓譟,猶如鴉雀鬧林。

此時,坐在隔壁一間房子裏的陳毅和李富春等人,聽說造反派要揪走陶鑄,陳毅氣得一拍沙發:「我要保護陶鑄同志!」

直到陶鑄勉強承認了有些感情用事,不太冷靜,因而結束了這一長達六個小時的「接見」後,陳毅和富春才放心離去,此時已是凌晨4點鐘了。

據李一清說:「專揪」造反隊的一位學生告訴他,他們一到北京就通過紅旗雜誌社的林傑和關鋒,與「中央文革小組」取得了密切的聯繫。這樣,他們的所做所為及險惡用心,也就昭然若揭了。

1966年的最後幾天,就這樣艱難地度過去了,災難深重的中國,迎來了新的一年。然而對於陶鑄來說,1967年意味着終結。1月4日晚上7點來鍾,李一清慌慌張張跑來找陶鑄,陶鑄不在,於是一清告訴我說:

「今天下午5點鐘,『中央文革小組』在人民大會堂接見了『專揪王任重造反隊』,學生們回來後揚言——要把陶鑄揪出來!」

對一清反映的情況起初我還不相信,我這個1926年入黨,有着40年黨齡的共產黨員,怎麼也想像不到黨內也會有如此卑鄙的搞陰謀詭計的傢伙,我也真是太天真了。到晚上9點,中南海西門外的高音喇叭,突然大喊大叫:打倒陶鑄!並且宣讀了「中央文革小組」接見的講話內容。與此同時,傳單已四處散發,行動真夠神速。

我請警衛同志要了份傳單,通欄大標題是「打倒中國最大的保皇派陶鑄」。具體內容如下:

「陳伯達說陶鑄到中央來,並沒有執行以毛主席為代表的無產階級革命路線,實際上是劉鄧路線的堅決執行者,劉鄧路線的推行同他是有關係的。他是『中央文革小組』的顧問,但對文化革命問題從來未跟我們商量過(江青插話:他獨斷專行),他獨斷專行,不但背着『中央文革小組』,而且背着中央。你們到中南局去,你們了解了很多的情況,的確是有後台的,這個後台就是陶鑄,他在中南海小禮堂接見你們那個態度是完全錯誤的。康生說:同學們把材料整理出來,有材料就勝利了,這是策略。」

陶鑄一直未歸,我心情沉重地拖着兩腿走到西門口,只見黑壓壓的一片,足有三、四千人,喧囂的聲浪,可以傳出幾里地之外。我茫然若失地來到陳毅家,陳老總熱情地接待了我,他說:「大姐,你放心,他們這樣搞,老陶也打不倒,前幾天主席還保了他,除非主席又改變了主意。」陳毅親自送我出門,並一再安慰我放寬心。哪裏想到,這一面竟成為永訣。

直到深夜12點多,陶鑄才回來。我把情況相告,他竟全然不知。他說:「今天下午我與他們一直在工人體育場接見文藝界來京的革命群眾,會後總理、我、還有他們幾個在休息室還說說笑笑並無異樣;總理同我商量工作後,我去找安徽的張愷帆同志說事情;接着又去接見安徽來京的學生。『中央文革小組』就在我隔壁房間接見『專揪王任重造反隊」,怎麼我一點都不知道呢?」

他立即給總理掛電話,總理說:「我正在與群眾代表談判,處理完後再打電話給你。」

凌晨2點多鐘,總理來電話召見陶鑄,說江青他們的講話他也是才知道的。總理說:「我們分手後,我去給陳郁(廣東省省長)打電話,回來見他們正接見紅衛兵,我坐下來聽了一會兒,陳伯達、江青、康生他們話已講過了,我沒有聽到。」

陶鑄問主席是否知道,總理說:

「不清楚。不過昨天我去主席那裏,主席曾問過我,江青說陶鑄鎮壓群眾,這是怎麼回事?我向主席匯報了那天事情的經過,我說不是鎮壓群眾,是陶鑄態度有些不好,主席說:『哦,是態度不太好。』也就再沒講什麼了。」

最後,總理關切地囑咐陶鑄:「這幾天你就不要出去了,在家休息,外面紅衛兵正要揪你,不要惹出麻煩。」

也就在當天夜裏,我在上海讀書的女兒,被同學叫醒,從而證實了她父親「粉身碎骨」的預言。我的外甥正在廣西南寧串聯,半夜也聽到了他舅舅出事的消息。如果不是事先周密的預謀,絕不會在幾小時之內傳遍全國的。

鄧小平提議陶鑄來京,毛澤東首肯;小字報上登毛澤東說「陶鑄不老實」,我寫信給主席,主席用鉛筆在「不老實」三個字下畫了橫槓,打一個「?」;黨的八屆十一中全會,江青要陶鑄向劉鄧開炮,陶鑄和周恩來沒有發言;國慶檢閱新聞稿,發現沒有鄧小平的照片,指示新華社補救

當初,陶鑄看中的這座帶「卍」字廊的幽靜住宅,沒想到現在居然成了一座囚室,在這裏我們竟做了近三年的囚徒。

囚徒的生活,最富有的就是時間,陶鑄這下總算能坐下來了。最初沒有派看守人員,我們還能在荷花池邊散散步,自由地交談。從陶鑄斷斷續續的談話中,我總算搞清楚了他與「中央文革小組」關係的始末,了解了他被打倒的真正原因。

陶鑄調來北京,確實是鄧小平提名,並得到主席的首肯的。我們是從小字報上才得知這件事的。小字報上登了主席的一段講話,大意是:陶鑄這個人,是鄧小平介紹給中央的,我說陶鑄不老實,他說還可以。我不相信主席會說陶鑄不老實,是否是將「不老成」誤為「不老實」?於是寫了封信給主席。主席閱後用鉛筆在「不老實」這三個字的下面畫了一橫槓,並打上一個「?」。這封信後來退還給了我。

當時,幾個秀才得勢便猖狂,在中央高層領導中頤指氣使,目空一切,大有搶班奪權之勢。在這種形勢下,小平推薦善長於實際工作的陶鑄來京,用意是很深的。

起初「中央文革小組」對陶鑄也還持歡迎態度,因為陶鑄與少奇和小平僅僅是一般工作關係。再說陶鑄敢放炮,這一直率的特點,可以日後借用來炮打所謂的「劉鄧資產階級司令部」。所以最初一段時間,「中央文革小組」對陶鑄是採取拉攏的策略。

然而「中央文革小組」很快就對陶鑄失望了。最早的分歧發生在派工作組問題上。陶鑄剛赴北京上任沒幾天,六月九日就飛杭州去參加主席召開的一個會議。會議着重討論了「文化大革命」派不派工作組的問題。陳伯達提出不要派,少奇、小平等大多數主張派,主席最後表態:可以派工作組,也可以不派,不要急急忙忙派工作組。但陶鑄說:

「我是積極主張派工作組的,並且負責組織派遣工作組的工作。因為派駐工作組,是我們黨多年來的成功經驗之一。」

7月18日主席從外地回到北京,江青立即利用北京大學大字報事件向主席進讒言。北京大學的聶元梓等人,於6月1日貼出了全國第一張大字報後,北京大學的群眾立即張貼出500多張大字報響應,其中有400多張是反對聶元梓的。後來又發展到有幾千人圍住他們辯論。

江青不失時機地利用這一事件。她對主席說:「北京大學第一張馬列主義大字報發表以後,我用了一個月時間,觀察形勢,分析形勢,我感到出現了不正常的現象。我開始注意學校,例如南京大學匡亞明製造的反革命事件,西安交通大學『六六』事件,北京大學『六一八』事件,他們是要革命的,可是他們竟被打成所謂的反革命。堅持派工作組的人把革命事件說成是反革命事件,並且通報全國,以此鎮壓全國的革命師生,企圖把轟轟烈烈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運動打下去。」

主席聽了江青和陳伯達等人的匯報後,從6月20日起連續召開了許多次中央政治局會議,7月26日又召開了有各大區負責人參加的擴大會議。8月5日,毛主席發表了《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張大字報》,再明顯不過是針對少奇和小平的,公然提出了中央存在兩個司令部的錯誤觀點。

陶鑄剛調中央沒幾天,就在派工作組問題上站到劉鄧一邊。但是真正令江青等人失望和不快的,還是在1966年8月召開的中共八屆十一中全會上。這次會議通過了《關於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決定》,調整了政治局常委的名次。原先陶鑄排在較後面,主席親自用紅筆把陶鑄勾到總理之後,陳伯達的前面,這就是所謂「第四號人物」的來歷。

陶鑄說:「我是新上來的,排太前不好,我認為應把我放到富春後面。我去見了主席,要求把陳伯達調到第四位來,我說伯達長期在你身邊工作,對主席思想領會比我快。主席說已經定了,不變了,伯達那裏我找他談談。」

在黨的八屆十一中全會上,主席主持召開了好幾次政治局的生活會,目的是批判少奇和小平。會前,江青私下找陶鑄進行佈置。陶鑄說:

「江青要我在會上打頭陣,要我向劉、鄧放炮。我沒有照她的意思做,我對她說我剛來中央,對情況一點不了解。結果打頭陣的是謝富治。開了幾次生活會,最後只有我和總理沒有發言。我沒有遵照他們的意圖打頭陣,甚至從頭到尾也沒有發言,江青他們肯定不高興。」

看樣子,「中央文革小組」本來意圖是想拉攏陶鑄,給他們當炮彈,去打少奇和小平。陶鑄不僅沒有打頭炮,甚至連謝富治的發言都沒準印簡報(簡報是發給大會看的)。

黨的八屆十一中全會,實際上是主席以黨的會議形式,組織對劉少奇和鄧小平的全面圍攻。儘管保留一些名義上的職務,但明眼人都看得清楚,劉、鄧即便有錯誤也是認識問題,況且劉少奇還仍然是國家主席,而鄧小平也還是政治局常委。因此在陶鑄主管的新聞宣傳口,一如既往地把劉、鄧作為國家領導人來對待。

例如新華社將要發一組國慶檢閱的新聞照片,按規定,要有毛主席和劉主席兩人在一起的一張,這次依然循章辦事。審稿時,陶鑄發現沒有鄧小平的鏡頭,當即指示一定要有小平的照片,並詢問新華社有什麼辦法可以補救。新華社同志說可做技術性處理。後來他們將一幀照片上的一個同志隱去,將小平的照片移補過來。

這就是後來鬨動一時的,被「左」派所大肆渲染的所謂「換頭術」事件。而主席與少奇的那張,江青也子虛烏有地指責是陶鑄拼接成的。

陶鑄長期搞地方工作,對中央內部的情況很不了解,一般地說,他對中央負責同志都是很尊敬的,對少奇就更是如此。陶鑄說:

「1942年,我在軍委工作期間,劉少奇從華中回到延安,彼此才認識,我對他的印象不錯。後來,在對待柯老的問題上,我覺得劉少奇比較偏,評論不太公正。因此一直到1953年,我對劉少奇都是敬而遠之的。在中央財經會議上,我向劉少奇開了一炮,差點被高崗利用。直到解決高饒事件的七屆四中全會結束後,劉少奇找我談了一次話,我承認了自己在高崗問題上犯有錯誤,同時也談了對劉的意見。劉少奇聽後,非但沒有批評我,相反向我做了耐心的解釋,並且承認了他看人可能有些偏。」

陶鑄說:「經過這次談話,我對劉少奇的觀感有所改變。以後劉少奇去廣州,以及我來北京開會,接觸就比較多起來,對劉少奇的好感也就漸漸增加了。我覺得劉少奇這個人,有意見可以提,儘管我在財經會議上放了炮,但是他不計前怨,還是找我談心,待我不錯,對中南的工作也很重視和支持。尤其1959年三年困難時期以後,在社會主義建設的領導方針政策上,我都是贊成劉少奇的觀點的。」

至於陶鑄與鄧小平的關係,那就更好了。陶鑄說:「1949年,二野進軍西南,路經武漢時我才第一次見到鄧小平。鄧小平調中央後,也僅是公事來往,交往不深。1958年黨的八大後,鄧小平擔任總書記,之後接觸就多了,關係也更密切。我對鄧小平的觀感,確實是好的,在1954年的黨代會上,曾說過這樣的話:如果黨內允許拜師的話,當主席的學生我不夠格,但我願拜鄧小平為師。」

陶鑄與劉少奇和鄧小平,雖然沒有更深的歷史和個人關係,但是在思想上是接近的,感情上是好的,這就是為什麼陶鑄調中央後,始終不能遵照主席和「中央文革小組」的意圖,站到反劉鄧立場上去的原因之一。相反地,作為「中央文革小組」顧問,他卻總是與「中央文革小組」格格不入,以致最後「劉鄧」變成了「劉、鄧、陶」,在將近十年的時間裏,中國婦孺老幼,幾乎無人沒喊過「打倒劉鄧陶」的口號。

謝富治由於打頭炮有功,頓時變成江青的寵信,成了「左」派頭面人物。謝富治與陶鑄都死於癌症,但謝富治去世的時候,一切都是超規格的隆重,甚至天安門降半旗致哀。

然而陶鑄死後九年,人們才在一間凋敝的骨灰堂的角落裏,找到了他的遺骨。

同時跟着主席征戰幾十年的人,結局卻是如此的不同!

江青命令陶鑄支持教育部和科學部寫第一張大字報的兩個造反派,陶鑄指出那兩人有歷史問題;江青說:「你不也是國民黨嗎?」陶鑄聲色俱厲地說「你也干涉得太多了」;江青大哭大鬧;陶鑄與周恩來商量讓江青擔任文化部副部長,江青說你們碰到鬼了。

如果說在對待劉鄧的問題上,陶鑄與「中央文革小組」已經陷入很深的危機中的話,那麼他們直接衝突的導火線則是在盧正義和吳傳啟的問題上。盧正義是教育部寫第一張大字報的造反派,吳傳啟是科學部寫第一張大字報的造反派。陶鑄掌握了很多確鑿的事實和材料,說明他們是心懷叵測和別有用心之人,並且有重大的歷史問題。

但是江青極為賞識他們,一再催促陶鑄去教育部和科學部,封他們二人為「革命左派」。陶鑄不同意這樣做,再三向江青說明真實情況,但是江青哪裏肯聽?最後,在盧正義問題上陶鑄做了些讓步,他去教育部講了一次話,大意是對盧正義的大字報表示支持,但因盧有歷史問題,仍然要放到運動後期處理,並未按江青意圖封盧為「革命左派」。在吳傳啟的問題上,雙方則完全搞翻了。

那天,陶鑄去「中央文革小組」開會,一進屋江青就以居高臨下的口吻質問陶鑄:「你為什麼遲遲不去宣佈吳傳啟為『革命左派』?」

「吳傳啟的的確確是有問題的,他的材料你已看過,我怎麼能去支持這樣一個人呢?」陶鑄說。江青蠻橫地打斷他的話:

「只要是寫第一張大字報的,就必須承認他是『革命左派』,就必須支持他們。至於什麼歷史問題,那有什麼了不起!」

江青又傲慢地補了一句:「你不也是國民黨嗎?」

「你知道我是什麼時候的國民黨黨員?我是第一次國共合作時期的國民黨黨員,是在國民黨軍隊集體參加國民黨的。那時毛主席也是國民黨,周總理也是國民黨,還是黃埔軍校政治部主任,國民黨第一軍的黨代表。他們都是我的頂頭上司,我不過只是國民黨的一個小兵。而吳傳啟是什麼性質的國民黨員?他的國民黨能夠與我們的國民黨混為一談嗎?」陶鑄也火了,立即反唇相譏。

一席話說得江青惱羞成怒,她竟然命令似的非讓陶鑄去支持吳傳啟不可。陶鑄此時已經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他霍地站了起來,直視着江青聲色俱厲地說道:「你也干涉得太多了!管得太寬了!你什麼事情都要干涉!」僅說了這麼一句,江青就大哭大鬧起來,說什麼她這一輩子還沒有受過如此大的氣,說陶鑄欺負她,鎮壓她。

陶鑄對我說:「你不知道,江青對我們,經常像訓孫子那樣的訓斥,總是用命令的口吻,真讓人受不了!有一次,我與總理商量:江青在黨政機關沒有正式職務,不如建議讓她擔任文化部副部長,以便於有個名義聯繫工作。誰知道江青聽了氣得要命,竟然說什麼你們碰到鬼了!我怎麼能做這種事情。可能她認為自己是主席夫人,又是『中央文革小組』副組長,很了不起了,應該列入國家領導人的行列了。國慶節,天安門檢閱的排列名次,是按歷來傳統安排的。我們黨的傳統,主席夫人是不能與主席並列檢閱的。按著名次的排列,江青的位置在比較邊遠的地方,她心裏很不滿意,為此又責怪於我。」他指了指茶几上的報紙,輕蔑地說:「你看,這幾天的報紙,照片上居然將江青與總理平列了,像什麼樣子!」

陶鑄從來沒有像這樣推心置腹地向我談論過他工作範疇內的事情,他實在壓抑不住了,在這間孤寂的、與世隔絕的小屋內,他的一切痛苦、委屈、憤怒、迷惘只能向我傾訴。

他說:「曾志,你不知道,自從同江青吵了那次以後,我的日子好艱難喲,每次去『中央文革小組』開會,戚本禹、姚文元、王力那幫人,總是對我冷嘲熱諷,故意找岔子,出難題,穿小鞋,想方設法打擊我。連我穿軍裝他們也要說風涼話,江青他們挖苦我:陶鑄,你又不是解放軍,你有什麼資格穿軍裝,你們又是什麼解放軍?如果我穿便裝去開會,他們又會譏笑:怎麼?不敢當解放軍了?真是盛氣凌人!」

「又如紀念魯迅誕辰八十六周年的活動,張春橋說召開百把人的紀念會就可以了,我照此辦理,他們又指責我貶低魯迅的革命影響,結果由他們自己主持召開了一個千人的紀念大會,他們這是故意刁難我。唉,誰會相信,我陶鑄今天會受到如此的凌辱!現在我不得不顧全大局,如若是過去,說什麼也容不得他們如此張狂。」

陶鑄說:「自從吵了那次以後,我跟江青就徹底鬧翻了。跟陳伯達的芥蒂,卻是由來已久。我很清楚他的老底。早在一九三○年,中央派他前往福建工作時,就表現出貪生怕死,臨陣逃跑,我對他印象極壞,因此在延安黨的七大選舉中央委員時,我公開表示反對選他,並且在小組會上談了對他的看法,為此,他對我一直耿耿於懷。我來中央後,關係就更加惡化了。」

陶鑄對共產黨的天下不讓共產黨員當家百思不解;我和亮亮向他發牢騷,他吼道:你們為什麼問我?我也想不通,你去報告主席吧,就說我想不通。

從陶鑄斷斷續續,有時甚至是不太情願的傾吐中,我漸漸地明確到:他與「中央文革小組」的決裂,並非是單純的人事不和,或歷史宿怨,而主要是在一系列重大問題上,所產生的觀點與思想上的深刻分歧。根據我的記憶將這些分歧大致歸納如下:

一、關於派工作組和暫停各級黨組織領導,改由各級「文革小組」行使權力的問題。陶鑄幾乎一進京就本能地站到少奇和小平一邊。他對共產黨的天下卻不讓共產黨員當家的怪現象百思不解,異常痛苦。記得有一次我和女兒向他發牢騷,對「文化大革命」取消黨的領導表示不滿。起先他一聲不吭,皺着眉,急速地在室內踱來踱去,突然,他停了下來,爆發出一股怒氣,幾乎是吼道:「你們為什麼問我?這樣子搞法又不是我決定的,我也想不通,你去報告主席吧,就說我陶鑄想不通!」

接着又衝出一句:「你們若是怕我犯錯誤,現在就劃清界線好了!」

當時,我只是覺得他脾氣發得莫名其妙,話也說得莫名其妙,現在我才理解,他的憤怒來自於他的無法排解的困擾和痛苦。

二、在農村和城市企業的「文化大革命」的搞法上,陶鑄與「中央文革小組」也是大相逕庭的。「十六條」是在總理主持下,搞的一份關於「文化大革命」的政策性的文件,實際上對「文化大革命」起了一定限制作用。「十六條」明文規定農村和城市中的企業不搞「四大」,不進行串聯。但是「中央文革小組」惟恐中國不亂,他們在平谷縣搞「大民主試點」,並寫了一份調查報告,江青在報告上批示:此材料很好。

陶鑄看後認為,這一套絕不能推廣,因此扣壓下來未予轉發。後來,在「中央文革小組」的高壓和操縱下,中央於1966年12月15日又發了一份《關於農村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指示草案》。草案第七條寫道:農村「文化大革命」,也要採用大鳴、大放、大字報、大辯論,實行大民主。隊與隊、社與社之間可以利用生產空閒時間進行串聯,還可以組織一批革命學生下鄉串聯……

對這份草案,陶鑄已失去過問的權力,除了痛心之外,他無能為力。此後,中國樸實憨厚的農民們,也趕時髦似地搞起「造反」來,保定地區兩派農民之間的自相殘殺,不是至今使人們記憶猶新嗎!

三、陶鑄長期從事實際和具體工作,對革命和生產二者之間的關係,有着切身的體會。經歷過1957年至1959年期間一系列諸如反右、「大躍進」、「大煉鋼鐵」、「大放衛星」、「三面紅旗」、反「右傾」和「彭黃反黨集團」等頻繁的運動後,誰人不深感其害,用他自己的話說:真是搞怕了,全省的糧庫竟到了粒米不存的地步。他怕重蹈覆轍,因此一直強調「抓革命促生產」,《人民日報》也發表了一論和再論「抓革命促生產」,但是遭到了「中央文革小組」的非難,說這種提法實際上是以生產壓革命,是搞經濟主義。

陶鑄說:「『中央文革小組』背地裏動員中學教員和各地文藝戲劇人員來京上訪控告,中央三令五申通知他們不要來,可是他們還是大批大批地來,他們一來就向我要吃要住要生產費。『中央文革小組』又反過來指責我搞經濟主義,真是難得很吶!」

四、在對待兩派群眾和對待造反派的態度上,是陶鑄與「中央文革小組」分歧的一個很直接的觸發點。陶鑄的觀點,認為兩派組織都是革命群眾,只是在思想認識上程度不同,因此他一直熱心地做兩派群眾的團結工作,極力促成兩派組織的聯合。但是「中央文革小組」卻絕對地支持一派、壓一派,挑動群眾鬥群眾,以致釀成大規模的武鬥,造成群眾無謂的傷亡。當時的造反派,是「中央文革小組」的寵兒,江青稱紅衛兵為「小太陽」,林彪武斷地說革命造反是合理的。王力則說得更加肉麻:「外交部的一個收發員都可以當外交部長,只要他是造反派。」

而陶鑄與大多數老同志一樣,對造反派是不贊成和看不慣的。有一天,他晚上回來,陰鬱地對我說:「造反派抓了十幾個副部長以上的領導同志,就蹲在中南海牆根下,這麼晚了,又這麼冷。」說到這裏,他眼圈紅了。從他對待「專揪王任重造反隊」和大造反派吳傳啟和盧正義的態度上,我們可以窺見他那種極為傷感的情緒。

五、陶鑄被稱為「中國最大的保皇派」,我認為這真是一種榮譽。當時,從中央到地方,幾乎所有黨政負責同志都受到衝擊批鬥,遊街、戴高帽子、坐「噴氣式」……受盡了折磨和凌辱,他們跟陶鑄都較熟,更主要的是息息相關,對這些被揪來北京的負責同志,陶鑄的做法是:第一步向造反派交涉,把他們先弄出來,安排到招待所住。也就是先保下來,然後再進一步「解放」、任用。可惜,這僅僅是他的一個願望,當他自己倒下以後,凡受過他不同程度保護的同志,均變本加厲地受到迫害。他難過地說:「我雖不曾殺伯仁,伯仁卻為我而死啊!」

陸定一被打倒以後,陶鑄曾有指示:生活待遇不變,搬家後一定要安排沙發。當陶鑄也被打倒後,一天,陸定一專案組來了十幾個人,一進屋就將陶鑄身上戴的毛主席像章扯掉,要他低頭彎腰向毛主席請罪,原因是為什麼他主持的陸定一的專案幾個月都搞不出名堂來,而謝富治一接手,馬上就有了重大突破?為什麼要從政治和生活上包庇陸定一?

10月19日,中央召開了工作會議,林彪在會上講話:「這幾個月來,『文化大革命』的情況是兩頭勁足(即中央領導和群眾),中間勁頭不足,甚至還有點頂牛。絕大多數黨委對於這場偉大斗爭很不理解,很不認真,很不得力。」

陶鑄曾說:「我同全國各省市部委負責同志一樣,對於這場運動,的的確確很不理解。」直到他被打倒以後,他才搞清楚,原來這場運動是對着劉鄧來的。但他執拗地表白:

「江青、陳伯達的那些觀點、那些做法,我認為不對,我不能跟着他們轉,我按照我的理解和我的原則去干。」

當「中央文革小組」以各種莫須有罪名圍攻他時,他凜然地宣佈:「咎由自取,我對我所做的一切負責。」

1967年1月,我們家被停送文件,拆掉紅電話機;「七二○」事件後,造反派抄了我的家;藉口有人往春藕齋牆上爬,將「卍」字廊變成牢房;1968年3月,警衛人員對陶鑄已是片刻不離。

1967年1月4日以後,除了喪失自由之外,其他一切如常。但1月20日左右,往後停止了送文件,並派駐了四個警衛。又過一個來月,將紅電話機拆掉了,電燈線也改為36伏的低電壓。陶鑄每天在警衛的押送下去西門看大字報,除了中南海內的造反派隨時批鬥外,其他單位的造反派代表也進來批鬥,有時在家裏,有時拉到小禮堂去。最初的半年就這樣過去了。

武漢「七二○」事件的第二天,中南海牆外的高音喇叭,突然又高喊打倒陶鑄,說陶鑄是「七二○」事件的總後台,這正是那個時代造反派的特徵——指鹿為馬,極盡造謠污衊之能事,真讓人啼笑皆非。晚飯後,我與陶鑄正在猜疑何謂「七二○」事件,突然擁來了一批人,把陶鑄雙手往背後一扭就走了,連外套都沒有讓他穿。同來的幾位女同志,稍後一些也將我拉走。深夜,我和陶鑄陸續回來,見到家已被抄過,文件、筆記本、書信和相片等物統統被抄走,箱子被撬開,櫃門被砸開,房子裏亂得一塌糊塗。

陶鑄似乎已精疲力盡,冷漠地看着家裏的情景,一句話也不說。

我們房子的隔壁是春藕齋,主席經常在那兒活動,陶鑄廁所的窗子,正對着春藕齋的牆。一天晚上,3點來鐘的樣子,突然聽到外面有人聲,是警衛在報告,說發現什麼人往上爬。第二天又有幾個警衛隊的負責人來察看,我問陶鑄的警衛秘書曾雲,究竟是怎麼回事?曾雲說:「不曉得他們搞什麼名堂,哪來的人爬牆。」我太天真了,我說是貓,我好幾次看見貓在牆上來回走。我還讓曾雲將此情況反映上去,曾雲沒有理我。

後來我才恍然大悟,什麼有人爬牆!完全是在製造事端,藉口這件事,將警衛由四人增加到十幾人。把陶鑄廁所的窗子釘死,窗子封死,玻璃上塗滿墨汁。又在陶鑄的臥室里,對準他的枕頭,安裝了一個耀眼的燈泡,白熾的光線直射到他的臉上,使他徹夜不得安眠。將一直比較關心和照顧我們的曾雲也調走了,連去西門看大字報的一點點呼吸自由空氣的機會也取消了,「卍」字廊完全變成了一座牢房。

警衛人員對陶鑄的態度也越來越壞,動輒瞋目裂眥,惡聲呵斥。每天三餐飯,他們列隊從我們房門走過,故意放聲唱辱罵陶鑄的歌,什麼「反革命犯陶鑄,砸爛他,打倒他……」有時,站在床頭的警衛,整夜說說笑笑,打打鬧鬧,成心攪得陶鑄無法入睡。陶鑄苦惱極了,實在忍無可忍時,也會同他們吵起來,他們罵陶鑄是混蛋、毒蛇,是國民黨叛徒和特務,陶鑄輕蔑地說:

「你們有什麼資格罵我,我幹革命的時候,你們還沒有生下呢,如果我是國民黨,你們豈不成了國民黨的兒子和孫子了嗎!」

當然,這種爭吵是不會有好結局的。「播罷『紅燈』、『海港』時,窗燈射目壁如灰。夢魂欲覓終難覓,怕聽鐘聲鵲噪枝。」從這首小詩中,我們可以想像出他當時的情景。

到了1968年3月底,對陶鑄的看管又第三次升級,警衛人員增加到兩個班,在屋裏設了三個崗位。一個在房門口,一個在房後門,第三個像影子似的緊緊盯在陶鑄身邊,寫字時站在椅子後,睡覺時站在床頭,吃飯時站桌邊,上廁所時站在面前,我倆說話時也是貼身而站。

這是江青一夥設計的一種精神酷刑,它使你分分秒秒都處在一種充滿敵意的、冷冰冰的盯視之下,真如芒刺在背、鬼魅纏身,比五花大綁,更使人感到緊張、沉重和痛苦,神經稍微脆弱的人,非精神失常或自殺不可。

然而,陶鑄對這種精神折磨卻處之泰然,他以超人的意志和堅強的信念,為自己創造了一個寧和坦然的心境。在看守的眼皮底下,他竟然能夠旁若無人、從容不迫、有條不紊地幹着自己的事情。

為明心志,陶鑄用毛筆寫了一紙,端端正正的擺在桌上:「自殺,就是有見不得人的事,不想把自己的問題弄清楚。當然也有這樣的可能,就是你去見了馬克思,問題還是弄不清楚。那也不要緊,事實終究是事實,最後還是可以弄清楚的,我相信我自己的四句話:『性質』縱已定,還將心肝掏,萇弘血化碧,哀痛總能消。」

陶鑄每天都用大量的時間拚命讀書,除了馬列和毛主席着作外,對歷史書籍和唐詩宋詞也很有興趣,但是最心愛的還是那部《名臣錄》,他每每以那些古代的直節忠臣而自比。在一首詩里,他寫道:

卍字廊前花木森,

風送芬芳入杳冥。

靜坐偶欣惟蝶舞,

夜眠深苦是蚊鳴。

漢家獄辱因何怨,

宋室廷刑岳慨承。

人世煩冤終不免,

求仁奚用為身名!

陶鑄還酷愛書法。書看累了,就提起毛筆練字,以陶冶和安撫性情。沒有宣紙,就用舊報紙來代替。兩年多的時間,他將家裏的新舊報紙都寫光了,摞起來足有兩米高。1969年他被遣送到合肥後,我打掃北京家裏房間,望着這堆報紙,好一陣酸楚襲上心頭,也許今生今世再也見不到陶鑄了!我隨便從中抽出幾張來,留作永久的紀念,其餘的付之一炬。

1970年,陶鑄去世後,有一天女兒整理他的遺物,順便翻了翻我留下的這幾張報紙,意外地發現,在許多舊詩詞當中,竟夾着他自己的詩和詞,我沒能把絕大多數報紙帶出來,真是痛悔莫及。

正是憑着這樣的機智,他才得以在看守的緊盯之下,用詩詞抒發了自己的滿腔悲憤、剛直的氣節和磊落的襟懷。除了以上引用過的幾首外,還有一些寓意很深的詩,如:

料峭風寒花獨開,

孤芳心事費疑猜。

成塵我愛香如故,

妒忌無端究可哀。

獨自沉吟獨自寬,

熬膏煎血又年年。

每憶莫愁湖畔月,

頭顱慘白不成妍。

批鬥會以後,陶鑄雙眼噴火,高聲說「要不是相信共產主義,老子今天跟他們拼了」;發現陶鑄生癌,周恩來組織了第一流的專家參加醫療小組;陶鑄憑信念活着,痛得死去活來,也不哼一聲;汪東興的一番話,如同五雷轟頂。

1968年8月,在天安門召開了百萬人的「批鬥劉鄧陶大會」,為了互相響應,在中南海分三個場子,分別鬥劉少奇、鄧小平和陶鑄。鬥陶鑄的有300多人,我被拉去陪鬥。我看見有幾個人把陶鑄的腦袋使勁往下按,把他的雙手反剪着,陶鑄則進行着反抗,拚命把頭昂起來,於是幾個人圍上去對準他一陣拳打腳踢,額頭上頓時鼓起幾個雞蛋大的腫包。為了拍實況紀錄片,這場殘忍的鬧劇足足持續了三個小時。

我倆心碎神疲地回到家中。正在家中養病的女兒,兩眼紅腫,頰上還掛着淚痕,端着盆熱水走過來,想讓我們泡泡那雙站得浮腫酸痛的腳。女兒發現了父親額上的血腫包,撲上去想給揉揉,陶鑄一把推開她,臉色慘白,雙眼噴火,高聲說道:「如果不是相信共產主義,老子今天跟他們拚了。」

我那時病痛交加,瘦得只剩下60多斤,經過這場野蠻批鬥以後,更顯得虛弱不堪。陶鑄悲憤交集,指着我對看守說:

「你們為什麼鬥她?難道這個樣子鬥我還不夠嗎?她是個病人呀!」說到這裏,兩行老淚順着他憔悴的面頰緩緩流下。

1968年國慶節前後,陶鑄突然說頭暈,眼花,想嘔吐,但無人過問。拖到1969年元月,又出現胃部不適和噁心嘔吐,全身酸脹,毫無食慾,請來醫生看看,也只是隨便給點胃藥和去痛片,病情仍然不見好轉。到了3月份,陶鑄的眼睛和皮膚變黃,我央告醫生,仍然不予理睬。直到3月中旬,才來了位醫生,檢查腹部,發現右上腹有一個饅頭大包塊。草草診斷為肝炎,便將陶鑄送進302醫院傳染病房。入院後檢查,才搞清不是肝炎,是膽囊部位的癌症,需要立即動手術。

病情上報給總理後,總理批示要積極治療,並指定上海第一醫院的董芳宗主任主刀,301醫院的陸惟善主任做第一助手,阜外醫院的麻醉科主任負責麻醉,北京醫院內科主任吳傑也參加醫療小組。這個陣容,確實是國內第一流的。

陶鑄又被從302醫院轉到301醫院的外科。他們將陶鑄病房的窗戶用木條釘死,下面的兩塊玻璃用報紙糊上,四個警衛輪流在門口監視着,哪裏還像什麼病房,十足的牢籠!

動手術需經家屬和本人簽字,他們怕陶鑄不同意,動員我去做說服工作。哪知醫生剛說明意圖,他二話沒說就簽字了。我們當時沒敢告訴他是癌症,只說是膽管堵塞,需要做膽囊切除術。

但是陶鑄心裏很清楚,只是沒有道破罷了,一直到死,他都沒有去追究自己的病,只是有一次,他實在疼痛得太厲害了,才脫口說了一句:「沒想到癌這麼痛!」

我給汪東興寫了封信,要求允許我每天去醫院看護,但是直到手術後第三天的下午,才讓我去探視。陸主任向我介紹了手術的情況,他說給陶鑄做的是胰腺癌根治術,是普通外科最大的手術,手術進行了八個多小時,除了切掉胰頭的癌瘤外,還切除了膽囊和十二指腸,胃切掉三分之二;大網膜去掉了四分之一。

在白罩單的映照下,陶鑄顯得格外瘦削萎黃,兩個鼻孔、傷口及手臂上,全都插着管子。但是他很平靜,腦子也很清楚,見我來,用眼神和手勢向我示意:一切都順利,請放心。

但是手術後第四天,病情卻急轉直下。由於嚴重的腸脹氣,將手術切口撐裂,大量的腹水向外流淌。醫生用吸引器不停地抽吸胃腸液及膽汁,每天要抽出4000毫升又黑又腥的液體。隨後陶鑄又並發了可怕的肺炎和胸膜炎,持續高燒,神志模糊,生命垂危。

我去看他時,見他正處於昏睡狀態,我連聲喚他,好不容易才睜開眼睛,見到是我,便喃喃地說:「曾志,看來我過不去了。亮亮,你要好好照顧亮亮……」還想再說什麼,一陣膈肌痙攣,打呃不停,隨即寒戰高燒,又昏迷過去。

謝天謝地,危險期總算度了過去。在醫院住了兩個來月,他恢復得很快,回到家來,能在走廊散步一個小時,看書習字一坐就是兩個小時。

1969年9月下旬,陶鑄又感到腹內陣陣疼痛,發低燒,脈搏微弱,醫生診斷是癌腫擴散,已無法治療,只有用止痛劑和麻醉藥來減輕痛苦。

我至今想起他那副痛苦的樣子,仍覺心中酸楚,那是言語難以形容,常人難以想像的精神加肉體的雙重疼痛。他常常痛得在床上東倒西歪,前趴後仰,大汗淋漓,不能進食,每天只能吃點流質,虛弱得連大便的氣力都沒有,需要我用手去摳。

陶鑄以驚人的毅力向病魔挑戰,任憑痛得死去活來,也咬緊牙關絕不哼一聲。我勸他:「忍不住你就哼幾聲吧,也許會好一些。」他說:「你已經夠苦了,聽到我哼,會更難受……」此時的他,與其說憑肉體活着,不如說是憑信念、憑意志活着。

對陶鑄悲慘命運的最後一擊,終於降臨了。

1969年10月15日早上7點鐘,汪東興派人來叫我去,對我說:「北京要緊急疏散,可能爆發戰爭,陶鑄要疏散到安徽合肥,你怎麼辦自己決定,隨陶鑄去也可以,但是去了以後不准與外界通訊,不准與任何人來往;不隨他去就去廣東插隊勞動,但必須與陶鑄斷絕聯繫。」

我如同五雷轟頂,勉強自持,問道:「什麼時候走?」「明天。」「明天不行,陶鑄病得很重,至多也只能活兩三個月,我要為他準備一下。」「那就18號!陶鑄到那裏後,每月給他100元生活費,生活自理。」

我回去後,將汪東興的話如實相告,陶鑄沉思良久,然後毅然決然地說;「你千萬不要陪我去,我活不了多久了,你去也幫不上忙,何苦再犧牲你?你要爭取和亮亮在一起,你們能在一起,我也就放心了,我們只有她這一個女兒……」

第二天,中直政治部王良恩主任來談話,陶鑄躺在床上平靜地說:「好吧,我同意離開北京。」王良恩又說:「審查你的歷史,你有變節自首的政治問題。」陶鑄冷冷地說:「我已經是油盡燈殘的人,你們盡可隨意給我做結論。但是我是一個共產黨員,我有權利保留自己的意見。我相信歷史會對一切做出說明。」

此生此世,我們在一起只有三天的時間了,我強壓悲痛,為他收拾行裝。他考慮得很周到,請我幫他裝了一箱子的書;要我買一雙雨鞋和一把傘,因為很可能要到室外上廁所;還要再準備一床薄被裏,以便自己換洗。

我還要做一件事情,就是替他洗個澡,我估計去合肥後,是不會有人為他洗澡的。我把水放好,再把他扶起來小心翼翼地放躺在澡盆里,慢慢地為他擦洗,我望着他骨瘦如柴的身軀,灰暗的面容,心中無限的淒涼。我問他還有什麼話交代,他說:「我怕是難見到亮亮了,你看到她,要告訴她,爸爸對不起她,讓她跟我受委屈了。但是爸爸在政治歷史上是清白的,是對得起她的,希望她要堅強,要緊跟毛主席好好做人,好好生活,把小亮帶大。」

他要了亮亮、外孫小亮和我的小照片,包好後放在內衣口袋裏。他說相片在我懷裏,就好似你們時刻都在我身邊。我說你一定要力爭活着,只要活着就有希望。生離死別的三天,我們就這樣互相勉勵安慰着,沒有說一句淒切的話,更沒有掉一滴淚。

18日這一天,無情的分別到了,我燉了一碗雞湯,烤了一片麵包為他送行。由於他腸道已經梗阻,所以吃了足足有一個小時。他說若不是為了你,我是什麼也吃不下的。

上路的時間到了,護士替他打了一針杜冷丁,頓時就覺得精神好了許多。他將毛衣、棉衣、大衣都穿在身上,但仍然感到冷。我曾要求送他去機場,沒有獲准,只好在家門口送行。

陶鑄拄着手杖,鎮定自若,莊嚴凝重地一步一步地走出家門,踏上了他生命的最後一段路途。

我們微笑着握手,鄭重地道再見;我為他打開車門,兩人再次地握手;車開走了,我們依然互相揮手,向對方致以最後的敬意。

一周後,我也搬出了這所留給我無限思念、無限苦痛和無限空虛的家。

我知道陶鑄將不久於人世,他將淒涼而孤單地走完這人生的最後一程,但他情願犧牲自己,來換得我一個自由。我現在反而無法想像,當時我們的訣別會是那樣的冷靜,那樣的從容,那樣的堅強!我們微笑着做了這一生一世的最後告別,彼此都沒有流淚,因為淚水已無法表達我們那種滲透骨髓的痛苦和依戀。

11月30日,陶鑄在合肥悄然病逝。

那些人假借烈性傳染病,深更半夜以白單裹屍一燒之了。死前不許我們去,死後也不准去料理後事。從我們分別到他逝世,只有43天時間。

他滿含冤憤悲愴,連同他未竟的事業,以及彌留之際未能與親人訣別的遺憾,孤單單、淒涼涼地去了。

陶鑄從1966年6月走馬上任,到1969年10月抱病離京,我倆相依為命在「卍」字廊生活了三年多。我補償了以往由於工作繁忙,或者說是個性好強,而被忽略了的妻子的義務;作為報答,陶鑄贈我一首詩,是用鋼筆寫在一片小紙上的。我小心翼翼地將它捲起,用塑料紙包緊,縫在棉衣里。直到「四人幫」被粉碎了,我才把它拆出來,公之於世,立即受到群眾的喜愛,並被廣為傳頌。

贈曾志

重上戰場我亦難,

感君情厚逼雲端。

無情白髮催寒暑,

蒙垢餘生抑苦酸。

病馬也知嘶櫪晚,

枯蔡更覺怯霜殘。

如煙往事俱忘卻,

心底無私天地寬。

如今陶鑄已經去世30個春秋,然而那些如煙的往事卻時時飄蕩在我的眼前、我的心房裏。透過歲月的風塵,我永遠能見到一張面容,而且是那樣的清晰、那樣的生動、那樣的親切。我不時覺得,陶鑄也許根本沒有離開過我們,仍然活在一切愛他、敬他、理解他和同情他的人們的心中。

「文化大革命」開始後,我當然不可能見到毛主席,但我比許多人都幸運,因為我得到他的關照與保護。

1967年元月,陶鑄被打倒後,我寫信給毛主席,「我怎麼辦呀?我是請假來養病的,組織關係、工資和供給關係都在廣東,現在陶鑄倒了,我若回廣州,像我這樣的身體,體重才67斤,能經得起革命造反派的審查批鬥嗎?但我在這裏,什麼關係也沒有,中南海的造反組織要趕我走又怎麼辦呢?」毛主席在我的信上批道:「曾志同志,你是來養病的,就住在北京,幫助陶鑄同志做檢查。你的黨組織關係,去找東興同志。」批件送到汪東興同志那裏,東興閱後派秘書送給了我。不久,中南海的造反派抄家,將這封信也給抄走了。

責任編輯: 白梅  來源:百戰歸來認此身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本文網址:https://hk.aboluowang.com/2014/1226/491516.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