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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封殺)拼圖無錫職校兇犯:學生工,多頭借貸者,」宅左」與「浪人」

當晚的校園論壇上,不安和恐懼在黑夜裏加劇瀰漫——「我一直在冒汗。」「一想到那個場景就想哭,犯噁心。」「做噩夢,夢見兇手說,你們一個都逃不了。」得知有女生就在自己住的宿舍樓門口被捅傷,有學生感到後怕,「不敢想像,如果當時我在那裏多停留一會,會怎樣?」

CDT編輯註:

我們收集了關於無錫職校兇案事件的記憶與討論殘片,嘗試勾繪徐加金,以及與他處境相仿的,這一世代失落青年的模樣,並留下了這一篇記錄。

無錫工藝職業技術學院行刺兇案發生65天後,據新華社消息,1月20日,江蘇省無錫市中級人民法院收到最高人民法院的刑事裁定書和執行死刑命令後,依法對兇手徐加金執行了死刑。該公告同時披露了庭審內容,2024年12月17日,無錫市中級人民法院以故意殺人罪判處徐加金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但此前,公眾並無得到任何公開的庭審消息。

徐加金的行兇動機成為我們無從知曉的黑箱,只留下一篇存於手機備忘錄里的「自白書「在互聯網上流傳。除了徐在隻言片語中提到的自身處境,他的網絡行蹤散落在坊間真假難辨的留言裏:一位身負網貸的蘇北農村青年,熱愛二次元動漫,也關注B站「左翼」UP主,同時也是telegram群組深度衝浪的「浪友」(浪友/浪人,起源於百度「神奈川衝浪里」貼吧,通常具有逆向民族主義傾向,對國內時政或突發事件多抱持一種嘲弄的態度)……我們收集了關於無錫職校兇案事件的記憶與討論殘片,嘗試勾繪徐加金,以及與他處境相仿的,這一世代失落青年的模樣,並留下了這一篇記錄。

6女2男遇刺身亡,職校凶夜恐慌瀰漫

2024年11月16日傍晚18點30分左右,「持刀殺人」的恐慌氣息籠罩着位於江蘇宜興的無錫工藝職業技術學院。

「趕緊把門關上!」3號女生公寓的宿舍管理員急忙攔下正要出門的任依依,一邊鎖上大門一邊解釋,「外面有人傷人,我看到有人倒在地上。」

任依依趕緊退回寢室,很快就從手機上看到消息:校園裏有人砍人。她和兩個室友一起把門反鎖好,抄起身邊的棍子、晾衣杆、掃帚,「如果他真的闖進來,我就跟他拼了。」她握着防身「武器」的雙手則不停地顫抖。

學生用衣櫃擋住宿舍門,以防行刺兇犯闖入。(圖_網絡)

18點50分左右,就讀於該校的學生袁永碚從校外回到學校門口,發現大量警車已經停在路邊上,西門處拉起警戒線,駐守着大批警察。等待放行的同學告訴他,「兇手還在學校里,還沒抓到。」

他注意到,距離西門不遠處,一位受傷的學生倒在地上,一動不動,隨後被抬上了救護車。

等了20分鐘後,學生們被允許進入校園。回12號學生公寓樓的路上,袁永碚目睹了一個女生躺倒在地,宿舍一樓大堂的閘機處殘留着兩攤血跡。回到宿舍後,透過窗戶他才發現,那個倒在地上的女學生已經死亡,在被抬走之前,工作人員給她蓋上了棉被和布,並在她周圍立起隔板。

當天晚上23時許,宜興市公安局發佈了警情通報:「宜興無錫工藝職業技術學院發生一起持刀傷人案件,共造成8人死亡,17人受傷,犯罪嫌疑人被當場抓獲。」

警方案情通報

筆者在案發後走訪了宜興市殯儀館,從多位工作人員口中得到同一信息:「八名遇害的學生都不是宜興本地人,其中六個女生,兩個男生。」部分學生的致命傷是被利刃從身後直接刺入心臟。殯儀館工作人員透露,遇害者多數來自蘇北地區,自11月18日至21日,遇害學生的遺體陸續被火化,由家屬帶回老家安葬。

當晚的校園論壇上,不安和恐懼在黑夜裏加劇瀰漫——

「我一直在冒汗。」

「一想到那個場景就想哭,犯噁心。」

「做噩夢,夢見兇手說,你們一個都逃不了。」

得知有女生就在自己住的宿舍樓門口被捅傷,有學生感到後怕,「不敢想像,如果當時我在那裏多停留一會,會怎樣?」

對無錫工藝職業技術學院的學生來說,這註定是個難眠之夜。

任依依閉上眼睛,腦海中就浮現同學被刺傷倒地、地上大片鮮血的畫面。窗外警車呼嘯而過的風聲,輪胎快速摩擦地面的聲音,一丁點聲響都牽動着她的神經。

次日,有學生在校園論壇上發帖稱看到遇害學生的家屬在東校門燒紙錢,「(家屬看着)很傷心,哀嚎的聲音很大,我都要掉眼(淚)珠了。」該名學生稱,燒紙錢的家長隨後被三十幾個特警包圍了起來,禁止圍觀的人拍照錄像,「過了幾分鐘(家屬)就沒聲音了。」

市民陸續前往學校門口獻花哀悼,但到了第三天下午,袁永碚走出西校門時,已經看不到鮮花的蹤影,「放在門口的花,會被立即收掉。」他對此感到無法理解,「(花束)僅僅是大家對死者的祭奠,這樣都不可以嗎?」

事發六天後,無錫職業技術學院西校門門口依然停着特警車輛,公安人員和特警正在執勤。筆者手持白菊走到校門口,試圖獻花哀悼,保安隨即擺手示意筆者離開:「這裏不能送花,去放(馬路)對面的垃圾桶里。」

校園安保措施不足,案發時駐校崗亭無人值守

無錫工藝職業技術學院佔地近1000畝,校園依山而建,森林覆蓋面積大,林區道路交錯複雜。

無錫工藝職業技術學院平面圖(圖_學院公眾號)

據學生反映,教學區和公寓區之間的主幹道燈光昏暗,旁支小道一到晚上就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每次西大門的前山走回宿舍,要跟家裏人打着電話才敢走」。十一月中旬的宜興,傍晚六點半已經天黑。任依依認為,入夜後由於照明設施不足,這種情況下,有些近視的學生看不清前方發生了什麼事情,沒能及時發現危險。

綜合網絡上流傳的現場視頻、照片,以及該校學生的指認,兇手的作案地點大致確定為學校西門、圖書館門口、11號男生公寓浴室、12號男生公寓樓底、7-9號女生公寓樓底、快遞點,徐某金最後在田徑運動場被捕,作案時長不足一小時。

這些地點是學生活動的主要區域,案發當天恰逢周六,走讀的本地學生大部分回家了,留在學校的大多是外地住校學生,傍晚是學生出行的高峰時段,任依依進一步說明,「誰出宿舍都要走(經過),吃飯的,取快遞的,出校門的。」

安保人員如果能夠及時干預行兇,還會造成這麼嚴重的傷亡嗎?袁永碚指出了學校治安應急措施的失能:學校東門和西門均有配備保安,西門距事發地點之一12號男生公寓不足300米。一段現場視頻顯示,距離受傷倒地的學生不遠處,就是駐校安保點,但沒有看到執勤人員的身影。

事發時,駐校安保點無人值守,對面不遠處為受傷倒地學生的位置。(圖_受訪者提供)

事發後,學生明顯感受到學校加強了進出人員的登記管理,出校需要出示請假條,進校需要通過人臉識別和出示學生證。據該校學生反映,返校時還被值守的警察要求查看手機相冊,並在學生的微信上搜索「工藝」等關鍵詞,以確保案發現場的圖片和視頻都被刪除。

網傳徐加金自白書控訴之謎

宜興官方當晚發佈的警情通報中,公佈了兇手的身份和行兇動機:「經初步調查,犯罪嫌疑人徐某金(男,21歲,該學院2024屆畢業生)因考試不合格未拿到畢業證書以及對實習報酬不滿遂回校發泄行兇」。

這些信息與網上流傳的一份疑似兇手寫下的遺書相吻合。

一長串沒有分段的自白,被保存在手機備忘錄上,署名「徐加金」,落款日期為行兇當天,2024年11月16日。「徐加金」在其中控訴:「廠里惡意拖欠我工資,不給我買保險,不給我加班費,罰我的款,不給我賠償金……一天工作16個小時,一個月沒有一天休息……」同時提及,「學校以我考試沒過為由不給我畢業證」。

筆者求證多名該校學生,證實自白書署名的「徐加金」系該校機電與信息工程學院(以下簡稱「機電學院」)電線電纜製造技術專業2024屆畢業生。網傳成績單顯示,徐加金的確有掛科。該校學生稱機電學院的成績為統一發放,同專業學生能看到彼此的各科成績。

「徐加金」即是兇手「徐某金」的猜測一度在社交媒體上廣為流傳,但直至2025年1月20日,無錫職校行兇案犯執行死刑的消息公佈,兇犯徐加金的身份才被官方層面證實。

無錫工藝職業技術學院曾於2017年在官方微信公眾號上介紹,該校是江蘇省唯一開設電線電纜製造技術專業的高職院校。2024年6月,學校官網的動態消息稱,「結合企業需求,先後組建了「遠東電纜班」「亨通電纜班」「江南電纜班」等訂單式人才培養班。」

遠東電纜電力有限公司是當地內知名企業,該公司一位人事專員介紹稱,「訂單班」的學生會被輸送到當地較大的企業,進入生產車間實習。「車間是早晚兩班倒的,需要上十二小時的班,實習生一般不安排晚班,但有的年輕人來了,覺得(條件)苦,又走了。」據《2024中國電線電纜白皮書》解釋,電纜製造過程中需要經過多道工序,包括拉絲、絕緣、編織、護套等,需要大量的人工操作,勞動力成本佔據了較大比例。

這位人事專員承認,電纜車間的工作較為辛苦,但否認徐加金曾在遠東電纜實習,並表示徐的實習工廠為當地另一企業亨通電纜。

截至發稿前,筆者多次撥打亨通公司的電話,均無人接聽,因此無法進一步核實該信息。

以電線電纜製造技術為主的機電學院和以紫砂陶藝為主的陶瓷學院,是無錫工藝職業技術學院的兩張招生名牌。宜興以紫砂手工藝品而聞名,電線電纜產業則是宜興的第一大支柱產業。

江蘇宜興為中國電線電纜產業集群之一(圖_前瞻經濟學人APP)

公開數據顯示,宜興市共有行業內企業680家,2019年產值近千億元。在地圖上搜索可見,現今宜興市坐落着近百家電纜公司及工廠,其中西北部的官林鎮是「國家電線電纜產業基地」。

被懸置的職校生實習困境

徐加金在自白書中控訴的情況並非孤例。校園論壇上,同為2024屆機電學院的畢業生葉原,記錄了自己在電纜工廠流水線上實習的遭遇:同工不同酬,實習生比正式員工的工資差幅將近40%;工作時長12小時,白班夜班兩班倒,一周倒一次。

因沒能完成學校要求的六至十二個月實習期,工廠沒有為葉原提供實習證明,這被學校視為「未達到畢業標準」,他最終沒能拿到畢業證,學籍證明上僅顯示為「已結業」。職業學校把學生當作廉價勞動力輸送到企業,實習完成後才能拿到畢業證。這類現象過去曾多次被媒體報道。

媒體曾報道江西新能源科技職業學院涉嫌剋扣學生實習報酬。(圖_極目新聞)

就在事發前兩天,11月14日,教育部在新聞發佈會上稱,「我國已經建成世界上最大規模的職業教育體系。截至2023年,我國共有職業學校(含技工學校)11133所,在校生近3500萬人。」職業學校包括全日制學歷教育的中職學校、高職專科學校、高職本科學校。此次事發學校,屬於高職專科學校。

新聞發佈會上,教育部強調,「職業院校已經成為培養大國工匠、能工巧匠、高技能人才的主陣地。」

看似備受重視的人才培養主陣地,卻與職校生在實習中遭遇的不公正對待形成鮮明對比。

「我知道『學歷貶值』,也知道『廉價勞動力』,但是這些字眼落到我身上時,我也有想死的心。數個月從睜眼到閉眼,都是機器的轟鳴,但是如果不堅持,連大專學歷也搞不到手,會讓自己變得更『廉價』。」葉原在校園論壇上講述着自己的憤怒,並猜想徐加金行兇的動機是希望社會能夠關注職校生的處境。

鮮有人了解的是,未畢業的實習生,實際上不受《勞動法》保護。因此,國家出台了相應法律法規,如2022年新修訂的《職業教育法》第50條第1款明文規定:「學生在實習期間享有休息休假、獲得勞動安全衛生保護、參加相關保險、接受職業技能指導等權利……」此外,教育部也在2021年印發了最新一版《職業學校學生實習管理規定》,就實習組織、管理、考核、安全職責、保障措施、監督與處理等多方面進行了約束和規定。

顯然,這兩項法律法規的實際保障性,在徐加金和同屆學生葉原的遭遇中並未得到有效彰顯。

中國人民大學申素平教授等學者在2023年發表了《職業學校崗位實習學生的權利保障研究——基於573份裁判文書的考察》,研究發現,「實習生的權利現實面臨困境,其人身權利保障存在漏洞,獲得勞動保障的權利受到侵害且救濟困難,受教育權受到侵害且未進入司法審查的視野。職業學校和實習單位未依法簽訂三方協議、勞務中介組織隱秘輸送學生實習,以及實習生的非勞動者身份,是實習生權利受損的主要原因。」

這與安盛的觀察一致。《實習生管理規定》明確提及,實習生不能上夜班、每天工作不能超過8個小時等。「但實際上進到工廠之後,他就被當成一個普通的正式員工來對待,這些法律法規可能都無法起到作用。這樣的情況的確一直存在。」安盛曾在廣東某職業技術學院任教,並創辦了關注職校生權益的公益組織。

安盛創辦的關注職校生權益的公益組織(圖_網絡)

「還有一個情況是,很多學生對於怎麼跟工廠、學校去溝通甚至談判,沒有經驗,或者說沒有這種思想準備。很多學生都很擔心,如果實習不滿,我就拿不到畢業證。實習變成了懸在他們頭上的一把劍。」學校「一刀切」的行為,安盛認為並不符合學校作為教育場所的本質。

與此同時,很多學生對維護自身權益也缺乏經驗。「遇到這種事情之後怎麼維護自己的權利?有人跟他講過這個實習生條例嗎?他們可能感受到了不公平,但是不一定清楚有一套機制可以用來保護自己。」

在與學校和實習單位的不對等權力關係中,職校生失去了維護自身權益的能動性。這背後的另一層現實是,職校生長期受困於「差生」污名和學歷歧視之中。在心理與自我認知層面,安盛觀察到,「職校生比較普遍的心理狀況是——為什麼我僅僅是學習成績不好,就要被人說得一無是處?好像很多方面都不受人待見和認可,所體會到的無力感會更強。」

長期以來,大多數地區的職校生實習去向均被安排到工廠流水線上。安盛強調,職校生被流水線的生產節奏所異化的情況「非常突出」:「(人)如果天天在一個流水線上工作的話,會覺得我的存在就是為了讓這個流水線能夠運轉,我個人是不重要的。」

這些現實問題被長期懸置,受學校和企業雙重壓制的職校生甚至走向自殺的極端——2021年6月,來自湖北一所職校的17歲學生,在深圳工廠實習期間跳樓自殺。自殺前,他經歷了連續多天上夜班、胃病發作不得請假、老師發出曠工將被學校開除的警告等。

2021年6月25日,湖北十堰丹江口市漢江科技學校17歲中專生余駿,在實習期間從深圳市華高王氏科技有限公司宿舍樓6層陽台跳下。送醫後,當天中午被醫院宣佈死亡。(圖_網絡)

「(應該)讓整個社會看到,每一個個體背後都是複雜的社會性處境。」但是,「我們能看到的信息就是警方的通報和這封自白信,(徐加金)他個人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情況?包括實習到底是學校要求他去的還是自己找的?這些相關的信息都看不到。」信息被封鎖,安盛和身邊關注此事的朋友都感到無從討論,「很快這些事情就跟沒發生似的。」

二次元「宅左」與披着左翼外衣的暴力衝動

在討論職校生困境的聲音之外,自白書的部分措辭也激起了另一波稍顯邊緣的聲浪。

「我看到了工廠對工人無情的壓榨與剝削……我會為勞動者發聲……我寧可死也不願再被壓榨與剝削,我希望以我的死來推動勞動法的進步……我要用生命去戰鬥」。自白書的最後,徐加金喊出了四聲萬歲——「勝利萬歲,人民萬歲,工人萬歲,無產階級萬歲」。

一個出生於千禧時代的年輕人,使用着上一個世紀耳熟能詳的話語,在當下顯示出一種陌生又熟悉的價值取向。徐加金的個人網絡蹤跡在事發當晚就被網友悉數扒出。

有網友發現,徐加金的B站賬號關注了以分享哲學和左翼知識為主的UP主「未明子」,並與常住無錫鄰市蘇州的未明子有過線上互動。事發當晚,網友提醒未明子,「有人查了他是你的老觀眾。」未明子回復稱:「沒勸回來是我的問題,慫恿他作惡的那幾個『老登』_(註:東北方言,指中老年男性,帶有貶義)_才是真的該死。」

以分享哲學和左翼知識為主的UP主「未明子,目前在B站擁有66萬粉絲。(圖_網絡)

這番對話引發了網友們的猜想:徐加金話語中顯露的左翼傾向和極端的行兇行為,是否與網絡上的一些社群有所關聯?

未明子在B站上擁有66萬粉絲,其中大部分為青年男性,在國內「左圈」,有人稱未明子為「左派孩子王」。塞爾達是未明子的長期關注者,在她看來,未明子在粉絲之中起到的是替代性宣洩的作用,「現在的就業環境不好,他在視頻中有時候就會很激動,代替大家去發表憤怒的情緒,讓這些年輕男性得到了一種宣洩。」

但塞爾達認為,未明子屬於左派中的保守主義者,倡導的均是溫和的公益行動,不可能鼓動任何暴力行為。她告訴筆者,未明子曾發起過多項公益行動,包括幫助職校生提升權益意識,向職校生科普在實習過程中如何通過合法途徑保護自己。

對此,左派社群觀察者李長安持同樣觀點:「他的立場非常溫和,溫和得幾乎不像左派。」至於未明子對網友的回覆,在他看來則是一種「應激過度」的反應,但那句「慫恿作惡的幾個『老登』」,被認為有向其他左派意見領袖潑髒水之嫌。

事發次日,未明子在B站上再次就徐加金案件表明態度,「殘害無辜的弱者永遠是對共產主義理想的侮辱和褻瀆」。

疑似為徐加金使用的微信號也被掛在網絡上,其頭像是動漫《我推的孩子》中的二次元人物角色「星野愛」,該角色的設定為備受歡迎的偶像藝人、後遭私生飯_(指侵犯明星的私生活及工作的粉絲)_持刀刺傷腹部去世。在個性簽名中,徐加金寫道:「我應該在烈火和熱血中得到永生!」——抗戰先輩葉挺被捕後,在渣滓洞集中營寫下了這一表達革命鬥志的詩句,諷刺的是,引用詩句的徐加金將這股熱血化為刺刀,刺向了無辜的同校同學。

網傳徐加金微信號(圖_網絡)

雖然徐加金在自白書中使用了大篇幅的左翼話語,但左派行動者蘇菲認為,這是一種「自我英雄化」的想像,而非真正信仰某一種主義。「他也不是真的『左』,但用這些詞會讓他的行為變得很『高大上』、很英雄的感覺,這是一種自我裝點和表演式的行為。塞爾達也認為:「(徐加金)通過殺害別人來推動法律的進步,引起關注,這太荒謬了。」

左翼敘事在國內互聯網上,長期以小眾化、邊緣化的方式存在着。根據被扒出的網絡蹤跡,除了未明子,徐加金也關注陽和平、章北海和馬督公等左派意見領袖,並加入了多個網絡群組,包括遊戲《原神》《崩壞:星穹鐵道》、其他二次元動漫等。

「二次元」主要出現在漫畫、動漫、遊戲、音樂等流行文化中,在年輕人群體中受到廣泛喜愛。這一方面徐加金和大多數00後相似。有觀點認為,「因為二次元有着『幻想烏托邦』的屬性,使其成為在現實中遭受勞動力市場重壓的中國青年的某種精神寄託。」

B站早已成為國內二次元文化集合地,同時也意外且罕見地成為了國內「泛左翼文化互聯網陣地」,而同時兼具這兩者特徵的年輕人,則被貼上了「宅左」的標籤。

過去十幾年裏,網絡上不乏「二次元」和「左翼」兩者之間重合原因的討論。有網友解釋稱,「因為喜歡二次元的青年比較多,然後最近(幾年)青年『左轉』的也比較多,從而這兩個群體有重合;當然也有可能是『左轉』的青年本身對現實現狀不滿意,從而可能更喜歡二次元這種『完美』的世界和人物角色。」在二次元世界裏,世界和人際關係往往呈現出理想化的形態。

「浪人」與「獻忠」:網絡空間極化的群體影響

然而,徐加金精神世界的主要構成,遠不止二次元和左翼思潮等信息資源。隨着他個人私隱信息被全盤扒出,另一種在自白書上顯露的價值觀底色也浮現了出來。

徐加金的虛擬身影翻過了互聯網「防火牆」,藏身於主流視線之外,並帶出了一連串諸如「紅迪浪人」、「屠支獻忠」、「加速派」、「鍵政」等日常罕見的「政治黑話」。

這些「黑話」的起源和背景,在國內互聯網語境中顯得尤其隱晦且生澀。

「浪人」一詞起源於百度貼吧「神奈川衝浪里」,目前該貼吧已經被封禁。(圖_網絡)

「浪人」一詞起源於百度貼吧「神奈川衝浪里」,網友自稱「浪人」,發言被認為帶有逆向民族主義的特徵且具有法西斯主義色彩。後來在言論管控之下,「浪人」群體從百度貼吧轉移到了紅迪網。紅迪網即是美國的論壇網站Reddit,不少存有「政治異見」的中國網友活躍其中。2022年3月,由國內翻牆「浪人「組成的論壇版塊「衝浪TV」被指帖文普遍存在「反華」內容,遭到Reddit永久封禁。

2022年3月,由國內翻牆「浪人「組成的論壇版塊「衝浪TV」被指帖文普遍存在「反華」內容,遭到Reddit永久封禁。(圖_網絡)

熟悉這一類亞文化社群的網友根據徐加金在牆外留下的痕跡,將徐加金判定為「正統派浪友」:「什麼『浪新』、『第五避難所』、『下水道第四帝國』、『神奈川民主共和國』的telegram衝浪群(徐加金)都加了。浪人潮流幾件套拉滿。」

有網友分享自己與徐加金tg賬號共有的群組(圖_網絡)

據塞爾達觀察,「『浪人群體』里有既得利益者,也有很多覺得自己在歷史洪流里受了委屈的人。他們不算左派,就像在公園裏討論政治的大爺,也有不同的流派,不同的立場,只是(浪人)聚在了互聯網上。」

這個以娛樂化的樣貌偶爾見於牆內互聯網的黑話鏈條上,「屠支獻忠」更鮮為大眾所知。

2021年,安慶隨機殺人事件發生後,端傳媒發表過介紹這一概念的評論文章,在中國互聯網上,「殘酷嗜殺的明末民變領袖張獻忠正在以語錄、表情包、視頻等方式變成一個隱秘的符號,用來代指對社會絕望的自殺式襲擊者,並暗含一種『加速主義』的期待,因為歷史上的張獻忠出現之日,正是明王朝傾覆之時。」

此後,「獻忠」的隱喻言論開始受到管控。「獻忠事件」也逐漸成為近年來一系列隨機傷人、報復社會事件的統稱。據統計,隨機傷人事件數量由2019至2023年的每年3至5起,到2024年至少增加到了19起,包括這次徐加金製造的無錫職校殺人事件,及早前11月11日樊維秋在珠海駕車衝撞運動市民事件。

徐加金是否也受到了「獻忠」敘事的影響?難以想像這個年僅21歲的年輕人,是在何種心境下將刀鋒連續刺向25名同學,瘋狂且恐怖的行為背後,人們只能依稀看到一個集合了左翼、二次元、「獻忠」等特徵的矛盾混合體。

現實的另一面:多頭借貸的蘇北農村青年

徐加金的個人實名信息包括電話、身份證、家庭住址等,在網絡上暴露無遺。一份網傳的「信用報告」顯示,2024年以來,徐加金頻繁在銀行等金融機構借貸,次數至少達到14次,且主要集中在案發前三個月內。

網傳徐加金「信用報告」信息部分截圖(圖_網絡)

另外,徐加金在案發前三個月內「多頭借貸」至少6次,金融平台申請風險等級被評為偏向高級的E級。「多頭借貸」通常被視為「以貸養貸」,從該信用報告數據來看,不排除徐加金在作案前經濟情況已經比較緊張。

徐加金出生於江蘇北部沭陽縣農村家庭。2024年11月29日,筆者來到徐加金老家所在的村莊,據村民介紹,徐加金的父親在公司當司機,母親則在廠里打工,「都很老實,從來沒有和村民吵過架打過架,沒想到兒子會做這種事情。」村民稱,事發後不到兩個小時,徐的父母即被警察從家中帶走。

2024年11月30日下午兩點,筆者走訪徐加金老家村莊,這是典型的「村改居」社區。徐家房屋兩側被安裝了攝像頭。(圖_網絡)

這座村莊在八年前由於拆遷而變成「村改居」社區,村民的自建房緊挨在一起,徐家的房子顯得低矮一些,大門兩側安裝了攝像頭,機器亮着的紅燈顯示正在運作,門窗緊閉,屋內寂靜無聲。

村莊旁邊是沭陽經濟開發區,當地出租車司機稱,「那邊大部分是加工廠,村里好多人都在那邊上班。」

走訪期間,一名社區網格員攔下筆者,要求其出示身份證件,並反覆追問電話和住處等個人信息、告誡筆者「不要上人家家裏聊天」,催促其「趕緊走吧,不要待在這裏」。

2025年1月20日,江蘇省無錫市中級人民法院收到最高人民法院的刑事裁定書和執行死刑命令後,依法對兇手徐加金執行了死刑。

在2024年最後一天,無錫工藝職業技術學院官方微信公眾號發佈了一則推送,「回顧我們的2024」,展示着這所學校過去一年獲得的成就,卻隻字未提讓所有學院學生驚恐難眠的那一夜。

*應受訪者要求,任依依、袁永碚、葉原、塞爾達、李長安、蘇菲、安盛均為化名。

責任編輯: 李安達  來源:微信公眾號「水瓶紀元」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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