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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正義:我為什麼要舉報45家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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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正義的2024年是用數字堆砌起來的——這一年,他上了100多次微博熱搜,舉報了45家醫院代孕、販賣出生證等行為;有人揚言要花2000萬買他的人頭,儘管最後查明這只是個酒後散佈的謠言。2024年12月下旬一周時間裏,他為追蹤一條出生證買賣線索,用6天時間奔走了福建、湖南、貴州的數個地級市,幾乎每天換一個地方,以至於第二天早上醒來時,都要恍惚身處哪座城市。

也有些數字讓他沮喪。

盤點自己作為打拐志願者和舉報人的17年,上官正義說,他舉報的事件中,「解決的可能20%都不到,80%沒解決。舉報之後,有的宣佈公開調查,有的宣佈調查後沒了結果,有的連公開調查都不說。」

這17年,他接觸的涉拐線索不斷變化着。早些年,是最傳統的線下盜搶孩子;後來演變成網絡社區販嬰,這兩年的很多線索則隱匿在短視頻等社交平台上。在上官正義看來,拐賣兒童、出生證買賣,以及代孕之間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而每一個來歷不明的出生證背後,都可能有一個來歷不明的孩子。上官正義說,2025年,他會多關注一些更為極端的案例,比如未成年人賣卵、利用智障人士做代孕母親等。

為什麼堅持長期舉報和臥底,上官正義給出的答案和登山愛好者有些類似——後者會說,「因為山就在那裏」;而上官正義則告訴我們,因為「壞人就在那裏」,「不管的話良心難安」。

以下是冷杉RECORD與上官正義的對話:

「強迫症」

冷杉RECORD:我們先來談談錢吧。2024年你一直輾轉於各地,總共跑了多少城市?花了多少路費?你平時靠什麼維持生活?

上官正義:記不得去了多少地方了,差旅費花了30多萬元,每個月平均3萬元。

聽起來確實不少,但通常的情況是,(我作為臥底)和那些人販子周旋時,假如他人在甘肅,我在廣東,他想和我見面,我就得立馬買機票趕過去。有時候經濟艙沒票了,咬牙也得坐商務艙。有時候有臥底需求,我要冒充大老闆,得租豪車,住高檔酒店。很多錢都是這樣花出去的。

以前,我教別人寫硬筆書法掙些錢,這兩年的主要收入就是在網上帶貨。帶貨的收入可以基本覆蓋我的成本。

上官正義正在直播‍‍‍‍‍

冷杉RECORD:既然這麼難,為什麼一直堅持?

上官正義:沒辦法呀,我打拐17年了,目前大部分精力都放在這上面,搞得都有強迫症了。只要有這方面線索,我馬上就得去,要不心裏就難受。我不敢有惰性,總覺得自己一偷懶,就可能導致拐賣事件發生。壞人就在那裏,不管的話會良心難安。

冷杉RECORD:前段時間你在微博上說,有人拿2000萬買你的命,這件事後來怎麼樣了?

上官正義:算是虛驚一場吧。2024年12月中旬,有個自稱湖北襄陽的網友給我私信,說他在看守所被羈押期間,正好與襄陽健橋醫院院長葉某某(販賣出生證和嬰兒的主要嫌疑人)的兒子關在一起。關押期間,葉某某的兒子曾和別人密謀出資2000萬元懸賞,打算買我的命。

剛開始我很擔心,當地警方調查了一圈,說是那人喝醉後胡亂發給我的,根本就是編造出來的,製造恐慌,後來那個造謠者被拘留了。我至今不理解,我和他並不認識,他為什麼這麼做?雖是虛驚一場,但也提醒我,以後還是要小心謹慎,注意人身安全。

打拐這麼多年,被高價買命的事,我也是第一次遇到。

冷杉RECORD:說起人身安全,你最近一年頻頻現身短視頻、直播,雖然戴着口罩,但還是有一定辨識度。你不擔心暴露嗎?

上官正義:我這樣做,主要是為了給犯罪分子震懾。很多人都知道,上官正義是我的網名,我就是想讓那些人在做壞事前,能先想想這個名字。

一開始面對鏡頭,我也有點兒擔心,但現在看,震懾效果更大些。比如很多想做代孕的人、網絡販嬰的人,會把我照片打印出來,仔細記住我的面部特徵。他們這樣做,至少說明心裏是有忌憚的,做起壞事來也就不會那麼張狂。

我的形象,很多衛健口和醫院也熟悉。一次我去醫院暗訪,有醫生無意中看到我,驚慌失措地給領導打電話,說上官正義來了。當時我就意識到,他們內心是有忌憚的。這對我來說,就夠了。

有意思的是,由於我經常戴着口罩,摘了口罩,很多人反倒不認識我了,所以也不算暴露真實樣貌。

多年來,上官正義一直沒有在媒體公開露臉

冷杉RECORD:你現在名氣這麼大,得罪了那麼多利益集團,除了那個揚言2000萬買你命的謠言,遇到過有人真對你下黑手嗎?

上官正義:這種事都習慣了。2024年9月,一個江蘇省寶應縣的男人,手持自己身份證,在網絡上實名造謠說我強姦他妹妹。我報案了,警方拘留了他幾天。

網絡上還經常有些消息,說我舉報那些參與代孕的醫院,是因為敲詐未遂。所謂的敲詐金額,有幾百萬,也有十幾萬。滑稽的是,還有人說我舉報,是想讓對方給我充50元話費,這不是侮辱人嗎?

這些事,大多數我都可以一笑而過,但最近(2024年12月)有件事讓我很傷心。前幾天,有個新聞說,山東一位孕晚期女子,去山東大學齊魯醫院辦理住院時遭拒收,原因是醫院懷疑他們「非法代孕」。青島市婦女兒童醫院一位副主任醫師,在微博轉發這條新聞時評論說,「上官正義到處舉報代孕,(這個孕婦)拿不出證件,人臉識別通不過,誰敢收,不然醫院和醫護就完蛋了」。要知道,這位副主任醫師微博粉絲200多萬,是個大V。如果普通人這樣說,我不會想什麼,可他具有專業知識,有影響力,且在婦女兒童醫院工作,真是離譜。

一般情況下,我不願意和人在網上「開撕」,可那次我沒忍住,我在網上@他,並公開說他們醫院生殖中心一個李姓副主任參與代孕機構的取卵移植,每次收取1500元。事後,他也向我道歉,說堅決支持我對代孕等違法事件的監督。可如果我不較真兒,他會怎麼樣呢?

隱秘的角落

冷杉RECORD:作為2024年諸多熱搜和熱點新聞的「幕後推手」,這一年有什麼讓你印象比較深、比較典型的案子嗎?

上官正義:有兩個。第一個肯定是「青島汽配廠地下代孕實驗室」。

我是2024年6月份掌握線索的,說青島一個姓叢的老闆開設地下實驗室,勾結青島市婦女兒童醫院等醫療機構的醫生、麻醉師和護士等,進行地下代孕實驗室取卵、胚胎移植等非法活動,他們還以5萬元左右的價格售賣出生醫學證明。

得到線索後,我跟了兩個多月才掌握證據。2024年8月下旬,我在微博公開了這件事,輿論譁然。之所以說很典型,是因為自從我關注代孕後,第一次真正看到了地下實驗室。當時那個實驗室,在一個幾乎要廢棄的汽貿城裏,有800多平方米,完全按醫院設置打造的,花了450多萬。

冷杉RECORD:聽起來規模很大啊。

上官正義:對,老闆說,在整個北方,他這裏規模最大。有意思的是,他說自己請了三甲醫院的人,可做B超的「醫生」竟然是實驗室的保潔。這個實驗室啥都干,移植胚胎、賣卵的都有。我印象最深的是個年輕女孩,平時不工作,每三個月去賣一次卵,截至我去暗訪,已經賣了十七八次。有一次取卵,她忘記塞入地下機構給的麻藥,取卵時,整個走廊都是她的喊叫聲,以至於取卵的黑醫生有了心理陰影,再也不做取卵手術了。後來只得又換了取卵醫生,這醫生就是青島婦女兒童醫院的,每取一次,收1500元。

還有個比較典型的案子,是江蘇江陰賣嬰兒案。首先這個案子影響很大;其次,可以說是我打拐這17年,掌握買嬰證據掌握得最紮實的——我現場見證了孩子和金錢交易,並且全部拍了現行。

冷杉RECORD:能展開講講你是怎麼做到的嗎?

上官正義:我和那個中介蘇某,是在社交平台認識的。我使用的身份——一個富豪,前後溝通了很多次,他很信任我。他說自己很專業,3分鐘就能交易一個孩子,聊得比較好後,我就提出,想親眼看看怎麼交易,如果真是這樣,自己也要買,他就信了。

我記得是2024年10月,蘇某自己要與來自福建的買家在無錫交易一名男嬰。他提供的出生證明顯示,男嬰出生於10月6日,醫療機構為江陰市某醫院。他自稱,男嬰母親因為男朋友跑了才賣孩子。蘇某還說,買家會自駕到無錫,帶走嬰兒後會返程。

整個過程還是挺緊張的。2024年10月19日晚上7點多,買家與中介在一個酒店門口會面。買家共有5人,蘇某抱怨說人太多了。隨後,賣家開車到達酒店門口,要求買家跟車,去往另一處交易地點。

後來,買家打了一輛出租車跟車。接下來半個多小時,賣家多次「繞圈」,暫停交易。賣家司機稱,被出租車跟着很害怕。後來,蘇某提出,賣家和中介都認為風險變高,需要加錢,男嬰原本售價12萬元,變成15萬元。溝通期間,蘇某非常明確地說:「這個事被抓住,在這裏的都要坐(牢)3年,我要坐(牢)5年,我們老大是死緩。」

蘇某還提出,最好是現金交易,如果是線上交易的話,需要提前說明,他會專門辦理一個收款賬號,收款後,資金轉出至海外,註銷收款賬號,他也會刪除買家身份信息、與買家的聊天記錄等。此外,蘇某還說,有一個將出生的嬰兒待售,但不推薦購買,因為那個男嬰什麼資料也沒有,既沒產檢,也沒去過醫院,出了問題很麻煩。最好笑的是,這名中介還說,自己不騙人、不做代孕,只負責販售已有的男嬰,還說自己「可以昧良心,不能喪良心」。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冷杉RECORD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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