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 > 史海鈎沉 > 正文

有半導體相伴的日子

作者:

和半導體相伴的日子比煤油爐還長,從插隊開始就聽半導體收音機。

聽廣播,最早跟着姐姐在家中的無線電聽過越劇,也就四五歲光景,不記得那纏綿的腔調,卻知道劇名:《追魚》、《血手印》。後來有礦石收音機,俺哥組裝的,沒有遮蓋,是赤膊露點全裸的,很黃很暴力的樣子。構件器官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裝着所謂礦石的是個小小的紅色圓柱體,最大的傢伙是半圓形調諧器。估計是家裏無線電壞了,或者是節約用電,家中才出現了這個綠色環保節能電子產品。

礦石機里聽過「九評」,播音員義正詞嚴、鼓動人心的腔調當年深得各界激賞,完了還有「國際歌」和「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壓陣。所謂「熱血沸騰」,當是如此。我還只是個十二三歲的狗屁孩子也被訓練成「反修戰士」,尤其喜歡「只需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的調調。後來和父親起了爭執,用過,把父親氣傻了。

文革中雖然滿街高音喇叭,但還是從礦石收音機中聽過革命樣板戲,正教唱「十八棵青松」,「泰山頂上一青松」那「一青松」音極高,逐步升級到極限,存心考量人的肺活量和底氣。俺那時正精力旺盛,是個發育大半熟的毛頭小伙,偏要一試,可怎麼掙扎伸長脖子憋紅臉也只能到「一」。氣餒作罷,還是學學刁德一的「這個女人不尋常」,一開腔「這——個——」伸出食指搖頭晃腦很深沉的模樣,兩眼藉機直勾勾盯着女生,有點意思。

1969年下鄉插隊,半導體裏聽「團結起來,爭取更大的勝利」的「九大」,聽親密戰友陰絲絲的語調作報告,聽第一顆人造衛星奏出的叮叮咚咚的「東方紅」樂曲,聽關於胡志明主席的「病情通報」,都是在東北農村的土炕上。聽到胡主席「遺囑」里有「人生七十古來稀」,覺得奇怪:越南人怎麼也用中國古語?

斜倚在場院的糧垛旁,靈敏度極高的半導體只要手指輕微一動旋紐,嘰里咕嚕好幾個台過去了,要屏氣穩定用力才能找到有趣的電台。電波里多「莫斯科廣播電台」「美國之音」,那開始曲現在還能隨口哼來,至於那些「反動言論」「反華謠言」後來大都被當局證明是正確的。有一次聽到一個「中國人民解放軍福建前線廣播電台」,生硬的普通話,一字一句,咬牙切齒,警告台灣國民黨,核彈已經對準,隨時可以發射云云,把大家都逗樂了,肯定是階級敵人冒充的。

還聽到過日本廣播電台NHK,法國的華語廣播記得有「塞納河畔」這一欄目,至於蒙古、朝鮮的華語廣播實在沒什麼好聽的,怪裏怪氣的國語,正宗普通話還是老美的。

時常會收到一個女聲的廣播:某地某同志,幾月幾號的來信收到了,對於你的工作深感滿意,對你的處境深表關心,你來信所要的經費,已托某同志帶去……雖語句平緩,聽來卻陰森恐怖,起雞皮疙瘩——台灣特務又在活動了。後來賴在宿舍床板上還學着用那腔調呼喚室友。也會聽到什麼「么動拐動」之類的聲音,不明所以,明了就壞事了。

半導體裏聽「中央樂團」音樂會,聽「中國藝術團」實況演出。聽吉林省森林警察部隊文工團小演員蔣大為唱《我送報刊走得忙》、《拖拉機手之歌》,據說也是知青一個;聽到延邊文工團男中音王凱平的聲音,奇怪,一把好嗓子怎麼落難在邊疆「州」文工團?聽中央廣播文工團陸青霜的《貧下中農最愛毛主席》,好像中氣不怎麼足;聽中央樂團孫家馨唱《千年的鐵樹開了花》,知道孫是國內花腔女高音第一人;聽吉林省歌舞團崔欽的《老司機》,油腔滑調,討得當地革命群眾喜歡;聽上海芭蕾舞學校《白毛女》劇組朱逢博唱《請茶歌》,一聲「同志哥」,把「哥」的身子都唱軟了;聽湖南何紀光尖聲尖氣唱《挑擔茶葉上北京》,怪怪的後無來者。我們也聽殷承宗的鋼琴、潘寅林的小提琴,聽俞遜發的笛子、王昌元的古箏。

短波里時常聽海外音樂,不知何名何意,只覺得好聽,鋼琴、小號、薩克斯,弦樂、室內樂、打擊樂。有外人來問:聽什麼呀?胡亂應答:「羅馬尼亞樂曲,美麗的祖國」。那時候,羅馬尼亞樂曲《雲雀》風靡一時,而羅馬尼亞和阿爾巴尼亞都是俺們時尚的親密戰友。

國內政局的變幻也多是從「敵台」里聽來的,1976年10月14日的夜晚,從英國廣播公司(BBC)里聽到軍人進駐北大清華,估計四人幫失勢的驚人消息,噪音干擾嘯聲尖叫中,跳躍蹦出的廣播員聲音依然令人激動,同宿舍的桂未谷高喊起來:「我相信的,我相信的!」

在那個年代,桂家受到太多的高壓和打擊。我關心時政的壞毛病除了從小受父輩感染、上學受黨的教育,桂兄對我的傳染也是「罪責難逃」的,那時的「政治謠言」、小道消息多是從桂兄處批發。

1989年6月3日出差江蘇句容,在離茅山不遠的一個閉塞的鄉村印刷廠為某書出版改樣付型。5日晨長途汽車離廠,起伏公路上草綠色軍車滿載軍人疾駛,在鎮江火車站聽到「反革命暴亂」的消息,聽到南京學生上街,交通癱瘓的消息。終於坐上晚點而來的火車,滿車廂是激憤不安、憂心忡忡,方知天下真的大亂。過蘇州後列車在「唯亭」站突然靜止,再也不動,傳來上海學生攔阻交通的流言。打開車門,旅客紛紛下車,心情忐忑,各種猜測疑慮滿天飛。列車下鐵道邊有一戴眼鏡年輕乘客手持半導體,無數乘客相圍,乘警列車員也圍聚其中,收音機里嘰里呱拉說洋話,眼鏡兄滿臉嚴肅同聲翻譯:「坦克開進了廣場……」

7月14日,俺進京參加全國出版工作者協會舉辦的一個進修班,京城各飯店旅館皆軍人,我們來自全國各出版單位的人員只能在菜市口中學的教室里安身。遇到北京的學員,他們首先急切地問:你們知道北京的真實情況嗎?知道知道,我們有半導體!北京同學放心了。是的,五六月的那些日子,只要有機會,中國廣播公司的「中廣新聞網」是我的「天天聽」。家住復興門外南大街廣電部宿舍的姐姐,還帶着我在廣播大樓周圍實地考察,斑跡歷歷,依然驚心動魄。

有因收聽「敵台」坐大牢吃子彈的。記得1970年夏,懷德縣「公檢法」公審公主嶺知青呂清林,罪狀中有「收聽敵台」一條。我們步行8里地到公社所在地馮家窯收聽有線廣播,樹陰下草叢旁或站或立,大熱天不寒而慄——說「反動話」坐大牢,聽「反動話」罪同等。

我的半導體是鄰居也是同一集體戶的插兄孫君組裝的,七管兩波段,也就花10元錢左右,隨機還附送土製「方棚」(上海人稱變壓器)一隻,很人性化,省了購買電池的錢。

70年代孫兄開始組裝9英寸黑白電視,在小小的螢屏里看毛澤東遺容,再後來組裝14英寸彩色電視機,花花綠綠里看鄧小平閱兵。

現在呢,現在孫兄組裝電腦,從286裝到雙核。

現在有了網絡。

半導體收音機只屬於我們過去的那個時代。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民間歷史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本文網址:https://hk.aboluowang.com/2025/0121/2163340.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