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也許是我近幾年以來讀過毛骨悚然的紀實。
這也許是我近幾年讀過的最沉重的文字。
這文檔不是由哪位恐怖小說家所寫，也不是由哪位擅長非虛構的記者所寫，如果是這些人，我可以付之一笑，當作博流量的噱頭。哪怕它文筆再誇張，再刺激。
這文檔讓人窒息的就是它沒有任何文學性：它大部分內容文字簡單，表達粗糙，還有錯字而且很多內容都是重複又重複的，只有這個人去了哪裏，幹了什麼，航班號是多少，在哪裏失蹤這樣的流水賬，看到最後會讓人忍不住往下拉——只有讀到最後家屬的祈求，你才會突然想起來：這一個格子裏，包着的是活生生的一條命。
我曾想把這份文檔比作《古拉格群島》。但看了一小時，直到這個似乎沒有盡頭表格，在我面前組成了一面巨大的牆壁，我才發覺：這不是文學，這是一面無聲的哭牆。這裏除了磚石和哭喊，別無他物。
這份文檔，就是記載了1500名失蹤人員的緬甸電詐受害者的互助文檔。全稱是「星星回家計劃「全國親朋被騙緬甸概況收集（緬北+緬東）」
1月3日開始，和其他人一樣，我看到了演員王星被騙到妙瓦底的消息，也高興於他的命運終於得到轉機。差不多在1月8日的時候，我看到有一些和王星一樣家人被騙到緬甸的家屬，做了一個自助的文檔，還上了熱搜。我就用微博轉了這一條，希望能讓更多的人看見。
轉的時候，大概裏面已經有了將近100多條記錄，但我沒有仔細看。因為我感覺：我除了轉發也幫不上什麼忙。
昨天，我在考慮今天寫什麼的時候，想起了這個互助文檔，我感覺這個文檔是一個很好的在線互動文檔的範例。而且說不定會像之前的鄭州水災自救文檔一樣，成為考研複試的話題。於是我打開了這個文檔，想看看到底寫了什麼。
我沒有想到的是，這個文檔已經被暫停編輯，也不能導出或下載（也許不能閱讀）。但我更沒想到的是，僅僅一兩天功夫，這個文檔里記載的受害者人數已經膨脹到了1568，其中被困緬北者1168人，被困緬東400人。
和王星一樣的人，1568人！
不談文學性、新聞性，這意味着它已經超出了故事的邊界，而進入了統計的領域。它反映的已經不僅僅是個體家庭的血淚，而是一個黑暗世界的輪廓。
這個黑暗世界和我們所在的世界一模一樣，也許它和我們這個世界的區別只是一個機場到達口的距離。
我花了三個半小時，把1568人的表格整體讀完，只覺頭暈目眩。我很難說清楚今天我能在這篇推送裏面能分享些什麼。我只想做一點記錄，記錄這個文檔確實存在過，以及它所描述的黑暗世界的一點信息。
01.誰是受害者？
2020年以來，東南亞，尤其是緬北、緬泰交界處，各大「園區」電詐、灰產逐漸猖獗，與此相關的人口販賣、非法拘禁也愈演愈烈。
長期以來，由於和電詐相關，因此國內對於被的報道大多為兩種模式，一種是為了掙大錢明知非法還主動投身其中的職業騙子；另一種則是缺乏防騙意識和自我保護意識的「傻子」。
然而，從互動表格來看，受害者的情況更為複雜。
從基本數據看，總體而言，男性居多，16-40歲都有可能，並且28歲以上比例較高。在28歲中，35歲以上的比例又明顯高於35歲以下的。
從出境動機看，主要被哄騙的方式是出國工作，旅遊、戀愛、見網友有但是比例不高。
這兩者綜合起來看，似乎刻畫出了一個中年失意者的形象，的確如此，儘管描述受害者家庭情況的內容不多，但這些大都提及了背債、事業失敗、找不到工作等。這種失意是很多人鋌而走險的原因。
家庭困難導致相信高薪工作傳言
工作不順被中介欺騙
生意失敗欠下外債鋌而走險
然而，比起這個更令人難過的，是20歲以下的年輕人，從描述上看，他們往往家庭經濟條件較差，甚至單親居多。許多人的出境動機是單純的想要為家中貼補家用，或者家人生病。社會經驗不多的他們，在這種時候的倔強和善良，恰恰為騙子提供了機會。
孩子希望為家裏補貼家用而打工但受騙
希望給家裏減少負擔而受騙
打寒假工受騙
家庭困難受騙
為媽媽做手術受騙
近段時間，詐騙園區的黑手逐漸開始向自由行遊客。主要的方式是接車攔截，尤其是清邁周邊的旅遊路線。
去清邁途中被攔截
虛假度假村騙局
被小紅書的騙子誤導
很多人自由行會選擇與朋友在一起，認為互相有個照應，但實際上即使人多也很難對抗精心準備的犯罪集團，反而可能一起進入陷阱。
兩人同行一起被騙
除了旅遊、打工以外，以網戀為名義邀約也是一種重要的手段。並且見面地點很可能是在國內。
在西雙版納約見被騙
打工、旅遊、網戀……種種的利誘，背後實際反映了一個事實：如果說被害者有什麼共同之處，與其說是缺乏社會經驗，不如說是缺乏社會地位。因為缺乏，所以渴望，因為不相信周邊的世界，所以幻想遠處的明天。然而，明天卻是無法回頭的深淵。
02.為什麼受害者會被騙？
一個人是怎樣被騙的？在看到他人被騙的時候，看客很容易為了維持自己的心理秩序，找到受騙者的種種錯處，並幻想出如果是自己，一定能夠從容應對，全身而退。然而，看完文檔之後，捫心自問，我處於受騙者的環境，也許並不能做的更好。
騙子的最基本話術，的確是高薪誘惑，也就是所謂的「背東西」、背債、代購等。
以「背貨「名義被騙至百色後出境
以」背貨」名義被騙至泰國廊曼機場
以「背債」誘騙被害者去清萊
進口藥騙局
然而，如果只是高薪，並不能打消被害者對去國外打工的懷疑。然而，在這裏最重要的一招就來了：幾乎一半以上的案例，都包含着「熟人」介紹。
他們可能是被害者的同事。
同事的朋友誘騙
同事高薪誘騙
同事高薪誘騙
可能是同鄉。
發小誘騙
同鄉誘騙
可能是戰友。
戰友謊稱開保潔公司
老總被退役戰友欺騙旅遊
可能是同學。
同學誘騙去泰國掙錢
同學誘騙去廣西
可能是別的各種「朋友」。
好朋友以帶貨名義誘騙
被「朋友」誘騙
可能是親人。
親戚誘騙
如果一個理智的人不相信朋友會突然給你一個這麼重要的工作機會，而選擇在招聘平台正常找工作，踏踏實實掙錢。那麼自然會有針對他的話術。
以登船名義誘騙
以升職為名義誘騙出國
公司領導也許和騙子沆瀣一氣。
老闆誘騙員工
對於有一定經濟實力的人，藉口會變成談海外發展或者談生意。
以物流合作誘騙至泰國
以煤炭生意為名義誘騙至昆明
針對受騙者的話術不斷的更新，甚至可以通過一年以上的「耐心」來引人上套。
03.受害者在哪裏失去了聯繫？
與王星一樣，大量的受害者都是在曼谷機場坐上了接人的車輛被帶走。
發車牌後杳無音訊
下飛機直接被帶到湄索
被的士帶走後無法聯繫
然而，在文檔中的一個出乎意料的事實是，許多受害者失去聯繫的地點，正是在國內。尤其是雲南、緬甸的周邊縣市，大量的人於此被騙或被強制帶到到緬北園區。甚至昆明、西雙版納都有詐騙集團的黑手出沒。
昆明高鐵站被拐
西雙版納被拐
西雙版納被帶上車強制出境
景洪被拐至佤邦
從具體的手法上看，在受害者上車之後，蛇頭可能會在車上，或在酒店實施綁架。
槍支強迫受害者就範
在車上挾持被害者
以取手錶為名義挾持被害者
用麻醉品來讓受害者陷入不清醒狀態。
水中摻入麻醉劑
打暈及迷藥
用麻醉藥一次綁架九個學生
04.被害者被綁架到園區後會有怎樣的結果？
從文檔中可以看到，到達園區之後，新受害者必須要完成業績，每日工作十五小時以上，稍有違抗，即遭到無止境的毆打和體罰。
暴打到受害者失憶
暴打與電擊
三天一小打，十天一大打
打斷手。
手被打斷
砍斷腿。
砍掉腿
近年來，因為反詐宣傳越來越難，導致詐騙方式再也無法弄出錢來，在這種情況下。園區開始了新的掙錢方式：綁票取贖。允許受騙者聯繫家屬，實際上是索要贖金。一個人的命價是30萬。
為贖金賣農村房子四處籌錢
被綁一周後索要30萬贖金
去清邁途中被強行轉賣
如果繳納不出贖金的情況下，受害者會被多次轉賣。
家中無錢，被四次轉賣，徹底失聯
而繳納贖金的呢？
給了錢會被繼續要求拿錢
05.「我的孩子」
這一章我想了很久，不知道該寫什麼。直接貼圖吧。
「我的孩子」
「救救我唯一的孩子」
」救救我們這個支離破碎的家「
」是不是要找個樓跳下去一了百了？「
」吾兒不見父母淚，高堂老母臥病床，盼孫盼兒早日歸「
06.一些其他的
就到這裏吧。
就像這個互動文檔是我最最沉重的一篇一樣，這篇文章也是我寫的最難的一篇。包括這個結語也是。越到後面，我就越想貼圖。
難在，每一個格子裏的事情如果往細了看都令人窒息。這不僅僅來自於他們的悲慘，也來自於這些人的生活是那麼平凡，這麼普通。是，一些人的貪婪是誘因之一，但是也有很多希望為家裏減少負擔的孩子，為父母掙手術費用的青年，過了35的坎在到處找工作的中年人，想給自己孩子掙奶粉錢的奶爸，準備好好努力扭轉命運的普通人。不要忘記，在王星被拐之前，儘管人們對緬北已經心生警惕，但泰國一直是熱門的旅遊地，至少沒有人會想到，黑暗在走出機場那一刻，就已經來臨。一步踏錯，再沒有回頭路。我能做的更好嗎？很難說。
難在，每一個格子的感情想多了都讓人絕望。我本來打算寫幾個案例，但根本沒有辦法深入去想。比如，在半年前給家裏人了細到秒級的經緯度，很難想像在園區是怎麼辦到的，他發出這個經緯度的時候是怎麼想的，園區的人會看到這個經緯度嗎，會怎麼報復他？還有被綁在車裏，給自己的妹妹發出短訊「旁邊有兩輛車在殺人」，自此就聯繫不上的女生。還有在手機上看到緬甸豬仔被打，一看臉才知道是自己的弟弟的哥哥。家裏老人手術沒錢付贖金，結果孩子被四次轉賣最後沒有訊息的父母，他們都在想什麼？其他的受害者，他們在哪裏？他們能做什麼？
難還在，這個文檔中的1568名受害者也許仍然在園區等待救助。所以，為了不影響相關部門救援，也讓這個文檔存活時間更久，讓更多的人能看到，我刪除了很多問題。也不想談論很多爭議。一切，也許只能等到他們回來。
但我真希望能有人將這1568個人的文檔下載下來。能將這面無聲的哭牆保留起來。
因為對待這些事物——記憶、苦難、受害者——的態度，
也是我們這個社會能走到的高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