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年前父親被殺,50年後自己被抓,歷史在上市公司老總身上蓋了重重的烙印
最近聽說中國民族資產階級的一號代表無錫榮家舉家移民,至今沒有闢謠,不辨真假。
我寫了一位蘇南榮氏老鄉的家傳,稍稍能理解這些傳言的緣由。
1949年,面對歷史劇變,榮氏家族有些成員去國離鄉,有些被挽留下來。
一直到1993年,剛剛經歷了又一場風波的中國,選擇榮氏後人毅仁擔任國家副主席,向世界展示中國繼續改革開放的決心,和對民族資產階級的堅定支持。
2024年底,人們再次面對百年未有之大變局。
70年的追尋
1950年,新生的人民政權仍然面臨國軍殘部的威脅。有一天夜裏,太湖水匪與「反共救國軍」聯手攻入了鄉政府。
在本地為黨工作多年的老王,負責籌集錢糧,這天正好外出,躲過一劫,但他的指導員和鄉長等6名珍貴的幹部倒在了血泊中。
此時大軍正在西南剿匪,留在本地的主要是地方部隊,作戰實力有限。再加上確實有人通風報信,剿匪一時陷入僵局。
一天,正在吃飯,進來兩位武裝人員要將老王帶走,老王匆忙之間只給妻子留下一句話:「我沒事,一定是他們搞錯了!你一定要帶好兒子,叫他好好讀書。」
原來,新政府深挖土匪眼線,一位周寡婦舉報說,老王「無辜槍殺了我的孩子」,並與匪特一直保持來往,稱他就是隱藏在內部的「奸細」。
看過《沙家浜》的朋友應該可以理解,1945年前後,這片土地上有共軍、國軍、日軍和偽軍交錯活動。作為錢糧官,老王肯定跟各方都有來往,有些事情,說起來太複雜了。
老王在裏面捎話出來,讓妻子趕緊找誰誰誰作證。打聽一圈才知道,他們也都背負嫌疑,成了「烏老鴉」(偽軍),被關押審查,根本見不上面。
不到一星期,老王和被揭發的其他人一起,不經審訊,直接擊斃。
那時小王才一歲多,根本不曉事。等他懂事,還是因為有些小夥伴背後叫他小反革命。母親已經改嫁,每次吃飯時,瘦小的他總跟在母親身後,母親盛多少,他就吃多少。夾菜時身高不夠,只能跪在凳子上。伸出筷子之前,總要偷偷看看爺爺的臉色。若是爺爺臉色稍稍陰沉一下,哪怕和自己無關,拿筷子的小手會立馬縮回來,心裏惴惴半天。
他形容這段日子,正如初進大觀園的林黛玉,不敢多走一步路,不敢多說一句話,這也養成了他讀《紅樓夢》的偏好。
他找我寫家傳,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能否證明他父親老王確實是冤死的。這70年間,雖然也有一些當年的老同志提起舊事,認為是錯殺,但組織上並無定論。而他自己窮盡一切辦法,也未能證明父親真正的政治面目。
烈火烹油的「平反」
因為從小背負着政治負擔,加上單親,小王對溫情的渴望,超出了尋常人。
他回想起童年時期的惟一溫暖,是母親生了個弟弟後,除夕那夜,爺爺給他碗裏夾了幾塊肉。
以及身邊的人並沒有因其父面目不清的政治身份而歧視他,甚至還特意多些關愛,這讓人深受感動。
老王死了,但他善於理財的基因傳給了兒子小王。1980年代,小王趁着蘇南鄉鎮企業大潮,創辦了鄉鎮企業,甚至被發展入黨。
「我一個反革命的兒子,怎麼能入黨呢?」這讓他受寵若驚。他一度覺得,父親的命運是起個案,是特殊歷史時期的耦合。而現在給他的禮遇,是心照不宣的「平反」。
甚至,因為從事外貿業務,有關部門還交代他一些特殊任務。
「遲來」的溫暖使他上足了發條,短短几年時間,竟然將一家鄉鎮企業送上主板上市。
卻不料有一天,因為一筆企業間的來往賬目,有司協調當地協查。分管省領導是來自山東的南下幹部,一聽這還得了:「一個反革命的兒子,公司未經我們審批竟然上市了,背後肯定牽涉腐敗大案,查!」
公司做到這一步,地方領導總有些熱絡,有人給他透了個風,嚇得他到美國躲了兩個月。
人在異鄉,骨肉分離,到了年關,看看任何動靜都沒有,小王決定回國。
剛一到家,鄉鎮書記的電話就來了,問他在哪裏。
「我在街上買花炮。」
「你買了花炮回家是不?」
小王聽出書記有見面的意思,以為對方像往年那樣想要點香煙老酒過年,便說:「這樣吧,到公司,我們誰先到就先等。」
結果等他的人是有司的,當場帶到省城。
回頭一想,他出逃後,有司內緊外松,使他放鬆了警惕,最後來個以靜制動,順利收網。
「野人」
大年初八,老王被帶回市里一家賓館辦案點的時候,房間已經換成鐵窗戶。兩名防爆隊員貼身看守,在外面放了兩張行軍床。其中一張床就擺在外面廁所門口的弄堂邊,出門不小心還會踩到。
到本市後,老王一直是兩套睡衣輪換着穿。最令人難以忍受的是,洗手間裏連一把剃鬚刀也沒有!
約莫過了十來天,他終於受不了,大吵一架,後來才有理髮師每月來剃一把頭、刮一次鬍子,其他時間都任發須瘋長,活脫脫一個野人。
2月初,市審計局介入,全員三十多人放下手頭所有工作,全力查賬。
期間轉移了三個城市,小王咬緊牙關,什麼也沒有。除了財務總監「背叛」後交代的一些零星人情來往,確實沒什麼大事。
雖然企業和外界見他被關,有些「哄搶」動作,但更多的員工知道他關的賓館後,經常隔着約10米寬的河,對着關押他的窗戶揮揮手,給他加油打氣。
七個月後被放出來時,小王才知道,他被抓半個月後,主案就已經查清了,他這個被牽連的案子就該撤銷。
但山東來的幹部硬要辦成大案,以致遷延7個月之久。
「三級有司,帶着那種延續下來的極左思潮與階級鬥爭思維,在規範我的人生。」他說。
出來後的第一件事,他將上市公司的殼資源賣給了省里指定的一家公司,然後舉家前往美國,成了賭場的貴賓。
但他並沒有大賭,只是當作度假。
弔詭的是,便宜收購他上市公司殼的那家公司老闆,2020年也被弄進去了。小王以自己豐富的經驗,為家屬提供了脫罪方法。最後雖然在裏面簽字以極低的價格轉讓了股份,但至少人是無罪出來了。
「領獎」
劍已出鞘,必須見血。出來前,有司與他溝通處理意見:「老王,可能要留D察看。」
「隨你們的便吧。」這是2000年,老王想起了父親50年前的命運,一剎那有些恍惚。
幾天後的一個下午,老王正與兩個防爆隊員下棋,一位領導忽然衝進來,揮舞着一張紙,大聲說:「老王,來領獎章了!」
一張輕飄飄的開除通知落到老王手上,他低頭看,旁邊人都在笑。
有司書記請他喝酒壓驚,他在席間罵:「你狗日的弄到別人就是敵人,弄不到就是朋友,讓你們囚了七八個月,跟你們喝酒好像不舒服。」
對方笑着打哈哈:「我們對你還不好啊?三陪!陪你睡覺、陪你聊天、陪你喝茶……」
一桌人談笑風生,其樂融融。
2020年,又一個20年過去了,他到美國處理了所有的財產,回到了鄉下老家。
「凡立在廟裏的,不管是神台上的還是門口的,都是菩薩。」他說官場。
「老百姓從來沒有排斥過我,使我感受到了溫暖。」他說家鄉。
也許在他的認知中,兩代人的命運,只不過是偶然吧。
而且,他把已定居美國的孫輩,也喊回來了。
晚輩對他的一些做法似有不同看法,但為了盡孝,也就順着了。
人的命運,就是一剎那間的認知發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