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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講一個或許會動搖你信仰的故事

若只聞苦楚、不見義者,你是否還願當個好人

各位好,今天是平安夜,想放下平素的更新,跟大家聊一本我一直很喜歡的小說,遠藤周作的《沉默》。這是一本每次讀來,都會讓我拷問自己的良知的好書。

遠藤周作是日本著名小說家,這本《沉默》更是在整個世界範圍內都非常有名,翻譯成英文後,就因為它深邃的哲學和宗教思索,在美國引起轟動,荷里活這幾年還為這部小說翻拍成了電影。

但特別有意思的是,雖然遠藤周作是個基督徒(他信仰天主教),但《沉默》這本書出版後,卻遭到不少天主教和新教信仰者的激烈反對。

我自己也試過把這本書推薦給一些有相關信仰的朋友看,想聽聽他們對此書的看法。

結果發現很有趣,讀者的反應非常兩極化:一部分人像我一樣非常喜歡該書,着迷於該書帶來的思考;另一部分朋友則激烈的指責該書,甚至把我的這次推薦視作對他信仰的極端冒犯。

為什麼會產生如此大的爭議呢?《沉默》前半部分篇章採用了書信體,對不了解那段歷史的讀者有一定的門檻,所以我用我自己的語言,對書中的故事為您做一個儘量通俗的梳理。

《沉默》的故事發生在17世紀日本江戶幕府的大禁教時代。在16世紀以前的日本戰國時代,由葡萄牙等國傳教士為主的天主教傳教團體曾經趁着群雄割據在日本獲得了極大的成功,在當時的日本九州等地擁有了大量的信眾,甚至出現了一些日本地方大名世代信奉天主教的情況。

到1610年,根據羅馬教廷方面的報告,日本全國天主教徒已達70萬人。

但是好景不長,1600年,終結日本亂世的關原之戰爆發,德川家康正式取代豐臣家建立他的江戶幕府。德川家康這個人,我在之前的文章中談過,他是一個兼具保守、進取、精明、膽怯、勇敢、自私、公正等等性格的極端複雜的人物,他在綜合考察了已經十分興盛的日本天主教團體之後,認定這個宗教會威脅到他的幕府統治,於是果斷下達了禁教令。日本隨後進入了「大禁教」時代,大量天主教徒遭遇了迫害和長期的打壓。

而《沉默》的故事就是在這種真實歷史背景下開始講起的。

葡萄牙人羅德里戈,是一個信仰堅定的傳教士,他在歐洲教廷偶爾聽到一個傳聞,自己的老師費雷拉前往日本傳教,卻在那裏因為不堪日本幕府的酷刑脅迫而宣佈棄教了。

羅德里戈無論如何不肯相信這則傳聞,因為在他的印象中,老師費雷拉是一個信仰最虔誠而堅定的人,無論死亡、還是什麼別的痛苦,都不會讓費雷拉背棄自己對上帝的信念。

所以羅德里戈認為傳聞一定是假的,為了驗證自己的觀點、為老師洗脫罪名,他毅然決定前往當時已經對基督徒非常危險的日本進行傳教。

在澳門中轉的時候,羅德里戈認識了同樣虔誠的日本信友吉次郎,並在他的幫助下來到日本。

但到達日本之後,羅德里戈就被眼前的景象震驚了,因為日本幕府對天主教徒的迫害不僅是嚴酷的、而且系統並且精巧的,他們把那些堅持信仰的教徒綁在十字架上,插到海中,讓漲落的海水一次次淹沒他們的身體,一點點耗干他們的生命。

羅德里戈起初還很堅定,認為這些犧牲是「上帝對人信仰的考驗」,那些人的死亡是有價值的。但是之後的歲月里,這樣悲劇一而再、再而三的無休止的反覆,羅德里戈漸漸動搖了——因為死的人實在是太多了,而且他們死亡,看上去是那樣的漫長、痛苦卻又毫無意義,這根本就不是他所受神學教育中的那種榮耀的犧牲,死亡就是死亡,毫無意義、默無聲息的枉死。

而與之相比,想要活命看起來是那樣的簡單,只要被懷疑有基督教信仰的人往耶穌和聖母瑪利亞的像上吐唾沫,然後踐踏聖像(被稱為「踏繪」)就可以了。

於是羅德里戈開始不斷地向他的主祈禱,後來簡直發展到質問:主啊,既然你是全知全善而又全能的,你為什麼不伸出手來拯救一下那些對你信仰最為堅定的僕人,為什麼要讓這些人一刻不停的不斷的死去,或者你至少該給我一個啟示,告訴我這樣的犧牲到底有什麼意義。

然而上帝始終沒有回答,受刑者的哀嚎在每個夜裏都響徹了羅德里戈庇護所旁的海岬和山谷,而上帝回答這些苦難與羅德里戈禱告的,卻只有——沉默,永恆的沉默。

終於,東躲西藏的羅德里戈最終還是被日本幕府的官吏抓獲了。羅德里戈此時本來已經做好準備,無論自己將遭受怎樣酷刑和死亡,都絕不屈服,下定決心為他的主殉道。

出乎他的意料的,日本幕府官吏對待他的態度很客氣——羅德里戈驚訝地發現。他原先認為應該是惡魔日本官吏,實際上是一個面容善良、溫柔的老人——此人名叫「井上」,他看上去一點也不嚇人或殘忍,反而顯得文質彬彬,循序善誘。

井上告訴羅德里戈,他來到日本傳教的行為本身,就是錯的,基督教信仰對日本來說除了製造混亂之外毫無用處,這個宗教並不適合日本人,羅德里戈如果真的想為他的信徒做些什麼,而不是成就自己的名譽,就應該幫助信徒們消除這種錯誤的信仰,他們的生活重歸平靜。這才是善行。

然後羅德里戈又再次見到了吉次郎——對,就是那個把他們接到日本登陸的教友吉次郎,其實吉次郎早就踏穢放棄了信仰,自從羅德里戈踏上日本土地之後,由于吉次郎的一再告密,他一舉一動其實都在井上等日本官員的監控之下。

表面上看,吉次郎就是一個可惡背教者,叛徒。但通過羅德里戈與吉次郎數次接觸,讀者會發現事情沒有那麼簡單。吉次郎其實是一個非常掙扎和糾結的人,他信仰本來非常虔誠,並在朋友遭遇苦難的時候為他們虔誠的禱告,甚至背叛之後,還又找到羅德里戈痛哭流涕的懺悔,並乞求赦免。

但吉次郎又是一個軟弱的人,他說每當幕府武士們把死亡和恐懼擺到他的面前,他就不由自主的兩股戰戰,然後無法遏制的背棄了信仰。「我想做一個堅強的人,但上帝為什麼要把我塑造的如此怯懦、軟弱呢?為什麼把我塑造的如此之後,又用這般的試煉來考驗我呢?我不明白。」吉次郎如是說。

「我天生就是個軟弱的人啊!我無法像個殉教的烈士那樣死去。可如果不是生在這個迫害年代,我會是個好基督徒!」吉次郎在監獄外向着羅德里戈痛苦的高喊着。

吉次郎的懺悔給了羅德里戈更深刻的神學思考,是啊,上帝為什麼如此保持沉默?既然全知全能全善,又為什麼要把這樣一個人塑造的如此軟弱、卻又心懷對他的信仰,在這世間不斷地受到煎熬掙扎?上帝又為什麼要讓這樣一個堅定卻又軟弱的人,生活在迫害年代?難道真如井上所說,他所傳達的那種信仰,除了在這片土地上製造混亂和給信眾以掙扎和痛苦之外,毫無益處?

而最終,羅德里戈見到了他要尋找的老師費雷拉,原來費雷拉一直就生活在距離羅德里戈被關押處不遠的地方。他真的如傳聞中所言,已經踏穢棄教,還已經娶了日本妻子,生了孩子,日常做些幫助日本幕府糾察違禁品、並撰寫文章批駁和醜化天主教義。

羅德里戈質問自己的老師為什麼要這麼做。費雷拉卻回答:經過20年的傳教工作,他開始相信基督教在日本永遠不會真正存在,因為這裏的東方文化與他的信仰實在太不相容了,這個宗教要麼消失,要麼會變成一種完全別的東西。

「(日本)這個國家是個泥沼,無論什麼幼苗種到這個泥沼里,它的根都會腐爛,枝葉也會變黃枯萎,我們將信仰這根幼苗種到了這個泥沼里。日本人卻只將一個人美化、把他抬高然後稱之為神,把和人同等性質的存在稱之為神。日本人沒有能力構想出一位超越人類的神。」

然後費雷拉讓羅德里戈留在關押室里,讓他再聽了幾個小時平信徒們受刑時的痛苦哀嚎。

幾個小時後費雷拉再次來找羅德里戈,這一次羅德里戈哭求自己的老師拜託井上,讓他放過這些平信徒,既然上帝對他們苦難如此永恆的沉默,既然日本是一個無法耕種的泥沼,信徒們聽到了他們的信仰,也會異化為一種截然不同的東西,那就讓他們放棄信仰,少受一些痛苦吧。

費雷拉搖搖頭,然後說出了一段最終擊碎羅德里戈信仰的話語:你以為這些信徒們沒有放棄信仰嗎?他們早已千百次的宣佈棄教了(就像軟弱的吉次郎一樣)。但他們依然遭受酷刑和死亡的原因,僅僅是你羅德里戈沒有棄教!你不放棄信仰,井上就會無休無止的折磨那些被你所影響的人。

於是羅德里戈終於找到了他此行尋找的那個答案:費雷拉老師為什麼棄教?因為他曾遭遇和自己一樣的兩難:如果他選擇棄教,那麼他無疑背叛了自己的信仰。可如果他選擇不棄教,坐視那些已經選擇求生的信徒們痛苦的死去,他又無疑背叛了自己的良知。而這恰恰又是極端不義。

羅德里戈最後一次祈禱上帝顯靈,給他以啟示,讓他知道如何做這個兩難的選擇。然而上帝回答他的,依然是沉默——永恆的、持久的沉默。

於是羅德里戈做了自己的選擇——他也選擇了踏繪,公開宣佈背棄自己曾經的信仰。晚年的羅德里戈像費雷拉一樣,在長崎成了一個家、娶了一個日本妻子。

之後的他受僱於日本幕府,專門幫助阻止基督徒向該國走私宗教物品,並且也撰寫了許多有理有據的論文,批駁自己之前的宗教信仰。

總而言之,羅德里戈終於被迫活成了自己曾經討厭的樣子。

天主教廷得知他的背叛,宣佈他為背教者,剝奪了他牧師和傳教士的權利。

他們管費雷拉叫「背教的彼得」,

他們管羅德里戈叫「背教的保羅」。

《沉默》這本書之所以震撼人心,就在於遠藤周作以一個基督徒的內部視角,指出了基督教(以及亞伯拉罕教系的所有一神教)似乎存在的一個大BUG——神義論問題。

基督教中的上帝是全知全善並且全能的,那就帶來的一個問題,既然上帝無所不知、無所不能、並且無比善良,那麼這個世界上那些義人遭遇苦難究竟又作何解釋?我們在現實當中,見識到了太多好人不得好報的事情,甚至就像《沉默》所表現的,他們默默的痛苦、默默的死去,而上帝全程不發一語。

這就產生了一個問題:

如果上帝是全知並且全善的,知道並且想要幫助這些義人,那他一定不是全能的,無力救他們脫離苦境。如果他是全知並且全能的,知道並能夠幫助這些義人,那他一定不全善,見義而不為麼,坐視信徒的死難而不施加憐憫。而如果他全能並且全善,唯一的解釋就是他不全知,沒看到這些人世間的苦難。

所以全知全能全善在義人的苦難與未得懲罰的罪惡面前,是個不可能的三角。

任何願意認真並嚴肅思考一神教教義的人都會遇到這個問題,並且會有很多人,會如羅德里戈一般,在上帝無休止且意義不明的沉默中,最終放棄了自己的信念。

所以「神義論」的質問,其實從舊約的《約伯記》就開始了,奧古斯丁在解釋羅馬信了基督教卻為何被蠻族攻陷的《上帝之城》中,也極力想要解釋這個問題(雖然在我看來,這位天主教史上最權威神父對此的回答並不完美)。一直到遠藤周作寫作《沉默》的時候,這個質問依然如此的動人心魄和殘酷。

其實哪怕你不相信任何宗教,單純的只是想做個好人,並朦朧的相信一下這個世界上「好人有好報」、道德、寬容與自然法最終一定能勝利之類信念,你也時常會遭遇到類似「神義論」的折磨。

比如今年,我跟很多讀者朋友們一樣,過得難說有多麼順利,遭遇了很多打擊與不快。但最讓我寒心的其實並非這些打擊,而是我在經歷這些之後漸漸體會的很多人性中虛偽或者世態涼薄。當然,有很多讀者、同行前輩依然願意鼓勵和幫助我。可是同樣有更多我曾認為志同道合,甚至十分佩服敬仰的人,在這個過程中讓我認知到了他們的另一面。很多人對我的境遇不僅是不幫助,而且是很開心的,甚至私下裏在傳,覺得又「死了」一個同行,粉絲可以分流到他們那裏去等等。

更當然,我也從沒覺得,在某些問題上的觀點相近、意氣相投就一定構成他人和我同聲相應的某些義務。但怎麼說呢?每每想起,還是覺得有些幻滅、難受。

以前曾有噴子總留言給我:你們這些寫公眾號的,甭管觀點如何、口號怎樣,說了半天還不是為了騙流量、騙打賞、賺錢?

對於這樣的嘲諷,我曾經總是一笑置之,正如《聊聊我的金錢觀》中自我解析的,我覺得養家餬口固然是人生中的必選項,不得不做,但我除非瘋了,才會只為了賺錢去從事寫作這個點燈熬油、心驚膽戰的行當。

公眾寫作最重要的目的,還是為了匡正世道、輔弼良善之類的理想,再不濟,傳播一點真知、開闊讀者的視野,也總是好的。

可是畢業後寫文十年,寫公眾號也寫了四年了,越寫我自己總是禁不住的越發疑惑——難道寫作的目的,真的就像那個噴子所說的,就是為了騙流量、賺錢?難道大家真的都是「嘴裏主義,肚子裏全是生意」?

我就像遊蕩在海岸邊的羅德里戈一樣,走了許久,卻未見多少義人,歷了一些風雨,見證了人們與世界那持久的沉默。

我向我的內心去追問,去尋找,良善是否有意義?讓好人得好報的?真理與寬容是否終得昭彰?

可回答我的,如羅德里戈一樣,永遠是一片如海般的沉默。

這如瀚海般永恆的沉默,總讓我迷失與惶恐。

總聽說人在20多歲的時候難免懷有激情和理想,有對正義的堅信。可到了三十多歲以後,歷經了人情世故,就會遭遇不同程度的信仰危機。很多人會滑入世俗並圓滑的虛無論,覺得一切信念理想都是假的,未有生存和賺錢才是真的——這大約就是更普世,未必一定是信基督教者才有的「神義論」危機吧。

若您也有這樣的迷茫,那遠藤周作的《沉默》,真的很適合此時的你我來讀。

善良有沒有報償?

理想有沒有意義?

堅持有沒有盡頭?

還是說,在現實無休止的苦痛面前。我們應該轉過頭去,朝着自己曾經堅信並熱愛的信念唾上一口唾沫,再閉眼踐踏上去,換得與生活的妥協,從此真的成為一個只為私利考慮、活的卑微、自私而又猥瑣的人。

帶着這樣的困惑,我又重讀了《沉默》,然後我吃驚的發現,大學時,大約是閱歷所限,其實我並沒有完全讀懂這本書,尤其是它的最後一章。

在故事的結尾,羅德里戈確實出於對受苦者的憐憫、對他的主無盡的沉默的不解,選擇了棄教,成為了「背教的保羅」。當吉次郎再次來到他家門口,要求進行懺悔並接受他作為牧師的赦免時,羅德里戈突然明白了——原來他的主並沒有離他而去,更沒有沉默,相反他一直與他同在。

當他選擇為了拯救他人的生命而背棄信仰的踏繪時,當他在良心與信仰的選擇面前面臨兩難,祈禱卻毫無回應,不得不自己憑着良知與憐憫去本能的做選擇的時候。這些抉擇,這些思考,這痛苦,其實都是他的上帝告訴他的。

儘管他被他以前的兄弟們拒絕了,但他並沒有被上帝拒絕,上帝沒有保持沉默,而是和他一起受苦,他與他一直同在。

於是羅德里戈說:「我仍在用與過去不同的形式愛着那個人。為了了解他的愛,到今日為止,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必要的。在這個國家,我現在仍然是最後的司祭。而,那個人並非沉默着。縱使那個人是沉默着,到今天為止,我的人生本身就在訴說着那個人。」

我覺得遠藤周作的這份思考是震撼的。

我們生在這個世間,可能常常會問自己,善良、道德、文明與正義,是否真的是存在的?這個世界究竟有沒有一種永在的自然法,值得我們為之付出與努力。而每當我們思考這些的時候,回答我們的,總是永遠的沉默。

可是每當我們在痛苦、艱難、逆境與良知的悖論中作出選擇的時候,如果我們能無愧於我們所堅信的那份善良,其實這善良就已經不再軟弱,它在通過我們的手、我們的心、我們的抉擇發出這個世間最強勁力量。

這善良因與我們同在,而從未沉默。

今天是平安夜,不知怎的,我特別想把這個故事將給您聽,它曾兩次震撼了我的心靈,大學時初讀,我決心去做一個好人,哪怕回應良善的將是沉默。如今再讀,我獲得了一份逆境中堅守的勇力,總算仍沒讓自己變成一個喪失信念的「油膩男」。

您,我的讀者,看我的文章,也許已經多年,也許才剛剛開始,如今我也三十多了。幸而,我依然還是曾經的我。那些曾啟迪我的,仍與我同在,他從未沉默。

願您也一樣,祝您在平安夜寧靜、幸福、並快樂。

責任編輯: 王和  來源:忘川邊的但丁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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