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中圖片均來自電影《好東西》
被好友安利《好東西》,一看導演是邵藝輝,三年前看她的《愛情神話》被驚艷到,想必三年後再次出品,一定是佳作。
《好東西》英文名為Her story,講的是 girls help girls的故事,看完影片,更覺得這裏的 her不僅僅指的是女主王鐵梅,也包括鄰居小葉和女兒茉莉,是各種不同時代的女孩的故事。
導演通過輕喜劇的輕盈敘事和片中不同女性的故事,映射出時代變化帶來的女性對於男女關係的觀念變化,通過不同女性角色的發問,向我們所處的時代提出拷問。
「我不再幻想……」
——不再對男性抱有幻想
《愛情神話》中三位女主雖然表面上都是獨立女性,但生活上或多或少還是依靠男性的,倪虹潔靠着「消失」的前夫留下的巨額財產生活,吳越三天兩頭要來前婆家蹭飯,馬伊琍家裏燈泡壞了要靠徐崢這個曖昧男友幫忙上門修理。
而在《好東西》裏,開篇茉莉的文章就寫道「我不再幻想,我不是富二代,也沒有任何特長……」,茉莉這個小孩姐已經有了超出這個年齡的清醒和成熟。無論是修鄰居小葉的馬桶還是自家的空調,王鐵梅都是親自上手,她在樓道里換燈泡的畫面更是和《愛情神話》裏徐崢換燈泡的畫面形成對照。
當小葉仍對 tinder上刷來的這個精英渣男抱有希望時,鐵梅用語言罵不醒她時,現實終於讓小葉放棄幻想。
而片中三位男性也很典型和普遍。
一個號稱要為前妻結紮卻根本沒有行動的前夫,在前妻搬家時搬完後才趕到,說要給女兒買興趣班器材卻買來女兒不喜歡的打拳設備(還是舊的),他所謂的反思自己的性別紅利也好,從上野千鶴子書里看來的女性主義論調也好,都只是他用來靠近和討好鐵梅的工具,其實,他只不過是一個雞賊算計的嘴炮男而已。
一個號稱看過王鐵梅所有報道的小馬,卻在鐵梅深陷輿論風波時毫不知情,原因是因為感覺自己不被重視後拉黑鐵梅(但其實鐵梅根本不知情不 care),不斷表明要幫鐵梅做點什麼,其實除了做床伴啥也幫不上的小男人,看似在床上溫順聽話,實際非常的玻璃心和沒有擔當,是一個能力撐不起野心的小男人。
一個宣稱不進入長期關係的精英普信男,一邊對着小葉說「你很特別,我比誰都更想見到你」,一邊腳踏多條船,表面上體面斯文職業光鮮待人謙和,其實是一個超級自戀,有着人格缺陷的自私男。
而這三種男人,與影片中鐵梅的大女主形象和小葉的單純勇敢付出形成鮮明對比,在我們現實社會裏尤其都市生活里極其有代表性。
在男性群體裏,這三種並不是最差的甚至還算是相對好的類型,但即便這樣相對優質男性,硬傷都如此明顯,還要渴望這樣的群體來愛嗎?更別提在茉莉班上的那個虛榮做作,因為嫉妒不惜舉報達到報複目的,欺軟怕硬最後狼狽不堪的男同學形象了,那可是代表着新生代的男性形象。
鐵梅問小葉:「被男人愛有那麼重要嗎?」也是導演在問觀眾,難道不應該對這些無法共情,虛妄自大的男性放棄幻想嗎?那些男性定義的愛大多是索取和佔有,對這樣的愛還要幻想嗎?
▲圖片來自電影《好東西》
「什麼是好東西?」
——誰來定義我們的生活和遊戲規則
鐵梅工作的紙媒隕落之後,她加入了前同事創業的自媒體公司,名字就叫「好東西」。
在流量為王的時代,自媒體編輯們絞盡腦汁的選題,在情懷和道德底線之間掙扎和游離,用吸引眼球的帶貨號養活陽春白雪的情懷號,兩者都是好東西。當鐵梅質疑文章選題角度,單親媽媽一定就要悲催敘事嗎?並以自己的生活為例,寫了一篇10w+的爆文時,卻讓自己深陷輿論漩渦時,她只輕輕地說了一句「至少關注量上來了」,那麼這篇文章對她來說就是好東西。在鐵梅的事業這一趴里,在叢林規則的社會裏,對人有用的就是好東西。
當茉莉說自己沒有才藝沒有用時,鐵梅對她說:「你給了媽媽最大的快樂,你是全天下最好的小孩兒。」當茉莉對小葉說「你的眼睛很好看,你可以一直這麼看着我」,在原生家庭里從未被人溫柔對待和誇獎的小葉被感動得滴下眼淚,也對茉莉說「你是全天下最好的小孩兒」。在鐵梅的生活這一趴里,在重視人和人連結的花園規則里,讓人快樂的就是好東西。
在鐵梅寫自己作為單親媽媽生活的文章成為爆文時,大量的讀者湧入評論區批評指責她,她的前夫也埋怨她不該暴露私隱波及自己和孩子。茉莉首次登台前害怕被人評判不敢上台時,作為母親的鐵梅鼓勵自己的女兒說別人打鼓沒她好,沒資格評論她。而女兒卻問鐵梅:「你是全天下最好的媽媽,可為什麼他們還是可以罵你,他們甚至都沒當過媽媽。」
單親媽媽的生活標準究竟誰有評判權?
為什麼那些沒有當過媽媽的人可以說三道四,為什麼很多女性對單親媽媽沒有共情反而是落井下石?
受害者有罪論為什麼在這個群體裏尤為明顯?
片尾鐵梅和小葉在天台對談的那段狠狠的打動了我,相比《愛情神話》裏兩位女主在畫廊里抨擊男性對女性的淺薄認識那段,《好東西》的這段雖然畫面上沒有那麼唯美,但語言上更是發出了社會遊戲規則對女性所承載的枷鎖的拷問。
鐵梅在自省自己做得還不夠好時,小葉沒有像其他身邊人那樣安慰她已經做得很好,而是問出了這個「好」由誰定義的問題,問出了:「是人就有脆弱,為什麼社會規則要求媽媽這個角色就一定要事事完美?」
▲圖片來自電影《好東西》
男權社會裏長久對女性的 PUA規則,鐵梅這樣的中年女性深陷其中雖覺痛苦,但僅僅是表面有反抗意識,內里底層卻深感無力,所以她會說「這個社會的遊戲規則不是這樣的」。
而小葉這樣表面上看上去一事無成,倒貼的「戀愛腦」,卻從行為和意識上都開始反抗這個所謂的社會規則。從這點來看,小葉比鐵梅更自洽,也活得更鬆弛。
而茉莉更是勇敢的追隨內心,在嘗試過當觀眾和鼓手之後,更有勇氣說自己更喜歡做個寫作者。未來的新一代女性正在成長,雖然女性成長和覺醒之路道阻且長,但已經看到微光照亮世界的希望。
「我善良正直有閱讀量,
我可憐什麼?」
——這個社會怎麼了?
在茉莉第一次因為自己沒出過國感到自卑,準備在作文里編造自己去過法國的遊記時,被鐵梅制止,並告訴她不需要和其他同學比這個,感到委屈的女兒狠狠懟了媽媽說「善良正直有個屁用」,讓鐵梅一時語塞。
是的,曾經懷抱新聞理想的鐵梅堅守紙媒多年,卻在上海無力買一套房,回首自己的青春,那些報道又有幾個人記得?曾經得過的獎盃也只能在書架上落灰,每天忙成狗卻沒有能力帶孩子出趟國。
這些外在的聲音無時不在地困擾着他,雖然她骨子裏價值觀依然相信善良正直有閱讀量才是最重要的,然而現實的殘酷卻讓她在和女兒的吵架里為自己的無力感而自我攻擊。
在她和小葉吵架時,小葉說的那句「你以為你干出了什麼驚天動地的事業,還是把孩子帶得多好」變成為壓倒她的最後一根稻草,崩潰自責。在鐵梅工作的自媒體公司里,編輯們一方面對各種吸引流量的標題黨非常不恥,一方面又不得不為了生存戴上不恥的面具去直播帶貨。而明知道不賺錢不吸睛,還是會花時間花金錢去寫那些叫好不叫座的文章,這也許是當代知識分子的自我認知困境。
導演邵藝輝在剛畢業時也曾為了生存去做過微商賣電子煙,而在閒暇時繼續自己的劇本創作。經歷過這一困境的導演通過這一段向社會發問:為什麼我們曾經以為的真善美在社會上無法生存?難道精神和物質不能兼有嗎?
而茉莉在和媽媽以及小葉的生活中,清晰地看到自己的價值,當同學說因為可憐自己要原諒自己時,有底氣地說出「我善良正直有閱讀量,我可憐什麼」時,她不再有自我認同的困擾。
當越來越多得茉莉們走上社會獲得更多的正反饋時,也許那時候的社會價值和個人主體價值不再分裂,這也是導演想向觀眾展現的一個理想社會的希望吧。
▲圖片來自電影《好東西》
「這是結構性問題。」
——不僅僅是單親媽媽和未婚女性的困境投射
和《愛情神話》裏一樣,《好東西》揭示了單親媽媽時間上的捉襟見肘以及經濟上的部分困窘。
即便強大如鐵梅,她可以自己修理所有的家電,也可以獨自帶孩子看演出後背着孩子回家,可以大大方方的叫小男友來自己家裏偷情(相比《愛情神話》裏馬伊琍在徐崢家過夜後要在清晨時提着鞋偷偷溜走來講,鐵梅離大女主更近了一步),也可以在感覺不好時叫小馬穿好衣服滾蛋,但還是會在橘子散落一地時崩潰的坐在樓道里大哭,在陽台上對小葉送來的懷抱不再拒絕,而是相擁而泣。
那些看似要幫助單親媽媽的男人們,更多的是心裏打着騙財騙色的算盤,處於一種高姿態站位的凝視。而相比之下,女性的友誼更加純粹和不帶目的,片中鐵梅+小葉這種單親媽媽和未婚女性的組合讓人看到新式育兒搭子的快樂和希望。正如上野千鶴子的書里所說,男性是婚姻制度的最大得利者。女性不是一種性別,而是一種困境。
在男權社會造成的結構性問題里,其實男性和女性都是受害者。這些年隨着女性覺醒,社會結構變革和人們認知的矛盾越發明顯,大量女性選擇單身或者不育便是這種社會結構性問題的結果。上海的生育率目前已降到0.6,成為全世界最低的大城市。
當以是否有用的功能性來衡量好壞的標準依然盛行時,那麼在男性日益「沒用」的今天,這個結果就是女性用腳投票投出來的。但事實上,單親媽媽也好,大齡未婚女性也好,在選擇了強女人模式下,不允許自己暴露脆弱和表現痛苦的生活狀態也不是一種健康生活狀態。
一個健康的社會應該是允許男性女性都能做自己的社會,這裏的做自己既有追求成就自我,也有能表達脆弱和尋求支持和滋養。
▲圖片來自電影《好東西》
「愛」與「自信」的女性力量
——窺見美好的希望
在飯桌上大家質疑小葉的戀愛腦時,小葉卻說:「愛情中總有一人要付出多一點的,為愛付出是一種勇敢,說明我有愛的能力。」導演通過這番話為戀愛腦正名的同時,也展現了女性中敢愛會愛的美好品質。
在鐵梅對小妹編輯說趁着關注量上來了,把之前寫的嚴肅話題文章再發一遍時,主編說因為之前被投訴下架的很難申訴,小妹編輯馬上說:「沒關係,已經傳播了兩天了,我很滿足。」當茉莉問鐵梅為什麼那些沒當過媽媽的人可以罵她,如果不寫就不會帶來這些傷害時,鐵梅回答道:「我們還是要發聲,讓更多人看到,才有希望。」
真正的女性力量,是在逆境中仍有能力看到小確幸,在處於弱勢時仍有弱德之美,相信愛能帶來希望的力量。
片中無數次出現的擁抱鏡頭,更是女性間溫暖的情感流動。媽媽為了鼓勵女兒首次登台的擁抱,鐵梅心疼小葉在原生家庭中所受創傷的摸摸頭,鐵梅生氣小葉為了留住渣男鬧劇後疼惜的擁抱,孩子安慰母親的擁抱,小葉疼惜鐵梅在剛強外表下的脆弱的擁抱,這些熒幕內的擁抱既溫暖了片中的女生們,也讓觀眾潸然淚下。
也正是這些溫暖的滋養,使得這個在缺愛的原生家庭缺養成討好型人格的小葉,有勇氣面對渣男回頭時的「愛我便是」堅定地說出「沒有可能」。她不再去乞求於那施捨而來的感情,相信只有自愛才能帶來希望。
片尾茉莉和鐵梅母女的對話那段,「正因為敢直面悲觀,才是真正的樂觀,才有光明的未來」,配上陳婧霏的片尾曲,讓人感受到了真實的女性力量:
當你說不願再幻想,我悄悄濕了眼眶。
在這座荒誕遊樂場,我們都一樣彷徨。
衝破規則的牆,推開認知的窗。
飛過庸常,抵達月光。
願你把不安都鬆綁,目光永遠倔強。
無憂無懼縱情歡唱,新世界多寬廣。
不追逐誰會憐獎,不祈求誰能體諒。
你是唯一,能照亮自己的光。
這旅途也許依然漫長,
讓我為你輕輕地唱。
只有你自己能最愛自己,
像你最渴望那樣。
作者:燕妮,坐標北京,資深金融從業者,武漢大學化學碩士,香港中文大學EMBA,目前為某資管公司投行部總監。文藝中年+單親媽媽,樂於分享育兒資源和經驗、職場修煉和個人成長心得,文藝作品賞析和興趣技藝精進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