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國慶節發的一個文,獻禮祖國。但祖國顯然不太接受,不到24小時就給我刪了。
兩個月過去了。這兩個月發生的事情,尤其以珠海那個體育中心為標誌,這個標題顯得更加具體。
時間永是流逝,街市依舊太平。
張鳴說,人走向苦難的過程不一定是哭聲震天,也可能是載歌載舞。
伏爾泰說,人人手持心中的聖旗,滿面紅光地走向地獄。
【一】
半年前發過一條朋友圈。背景是輿論大嘩的燃氣費問題。網絡只有七天記憶,但只要查閱一下就應該還能想起這事。
當時網易發了一條「土地財政一熄火,水氣電齊漲價」。我轉發時把我一兩年前發過的一個內容複述了一遍:
沒看內容,不必看。
總之一兩年前眼看着脫鈎越來越剎不住車的時候,我就一臉聰明地說過:「各種偷雞摸狗、地痞流氓找茬類的事情今後會越來越多,會越來越像九十年代及之前的狀態:你慢慢會發現農村又不能不鎖門了、雞又不能隨便養在院子裏了、臘肉又會被偷了,各種扣錢扣款又越來越匪夷所思了。」
原因很明顯、邏輯很簡單:
當合法掙錢的途徑越來越少,那麼不合法的自然就越來越多;而最能「這樣掙錢」的,也就兩樣東西:飛揚跋扈的權柄和飛檐走壁的力氣。
很害怕,很憂慮。嗯,甚至說不上是力所能及的憂慮,只能說是無能為力的憂傷。
就像你走在一條漫長而狹窄的小巷,而一隻灰犀牛正從那一頭緩慢而固執地向你奔來。
【二】
幾個月前,網絡上不斷出現的是跳樓的、跳橋的、約着燒炭的……
近段時間,開始出現對無辜者的無差別傷害。用刀的,用車的。以及……隱隱約約曝出對權力者的暴力行為,小到鄉鎮網格員,大到各級「長」。
在一些人眼裏,似乎自己和他人的生命都不再是回事、當回事。
8月7日,河南漯河,因為車禍賠償款9千元差額,37歲女法官被殺害。
9月23日,江蘇南通,疑因2萬元存款而取消了一個貧困戶的低保,畢業於南京財經大學、回鄉擔任村網格員的年僅25歲的年輕姑娘被殺害。
9月30日晚,上海松江,一男子追索被拖欠的據傳僅數萬元薪資不得,困頓之後選擇向這個世界泄憤,在一個超市無差別殺傷18人,其中已3人死亡。國慶前夜、中國最大城市、傷亡人數眾多。
(註:這是截至當時發文的國慶節。現在,還可以加上好多事……真是悲傷。)
兇手罪無可赦。
逝者過於無辜。只要你曾經出現在某一個超市、曾經走在某一條行人路上,那麼他們就是你。你本準備去隨便買個青菜明天早上煮個麵條,你根本沒注意默默地走到你身後的某個人、後面開來的某輛車,然後就再已無法走出某個超市、某條街道……如果你完全無法產生這樣的感覺,我覺得你……也太……麻木。
見過一個觀點,「人渣就是人渣,沒有任何理由可為其辯解;陷入困境的人這麼多,比他們慘的人多的是,但別人並沒有抽刀害人,有很多人經受太多苦痛,仍保有對這個世界的善意」。我完全同意這個觀點。
但這個觀點仍有討論餘地:人渣是天生的嗎?如果不是,那麼在他們成為人渣之前,究竟發生了什麼?
如果深究其因,我們究竟能從中發現一些什麼?
或者反過來思考:這些兇手,需要怎樣的條件,他們就會放棄共毀行為?甚至根本就不會想到這世界上還有刀這麼個器具?
規則失效的時候,混亂就出現;
道理無用的時候,暴力就登場;
希望失去的時候,絕望就漫延;
善消失的時候,惡就滋長;
愛失去的時候,恨就產生;
文明停滯的時候,野蠻就復活;
人性耗盡的時候,底線就洞穿。
其餘很多話,只好您自行腦補。
【三】
作為七零中後期人,因為年齡原因,錯過了很多歷史在場感。幾歲、十幾歲,改革開放的啟動、風起雲湧的八零年代,雖然身在其中,但沒啥有價值的切身感受——非要說有,這個細節算一個:1993年工作時,我手中還捏有幾斤糧票。也沒注意是哪一天突然就說取消了,它就此捏在我手裏,沒來及兌換就錯過了最後期限。
也就是說,我非常肯定一點:直到1993年,中國一定還在使用糧票。
而那一年,我拿到的第一月工資,是107.25元。記得如此清楚,是因為那0.25元都是每四個月湊成1元發給我。
在我的記憶中,有這樣一些事情:
1、車站、火車站等公共場所,有人暗中盯着人們有沒有隨地吐痰,然後跳出一個戴着紅袖套的人大喝一聲「罰款5毛」。
2、車站、火車站,各種人士神神秘秘湊上來向人們推薦住宿、推薦黑車。
3、供銷社。那拒人千里之外的櫃枱和售貨員、貨架上遙不可及的商品還有記憶。而且我記不起我第一次見超市是哪一年了。
4、農村偷雞摸狗很常見。門被撬開了,雞不見了、米缸空了、臘肉豬油不見了、柜子里的糖也不見了,甚至豬羊都能消失。幾乎沒有人敢冒險晚上家裏不留人。
5、車站、車上、人群洶湧處,偶見有人突然大叫「我的錢被偷了、我的包不見了」。有一次在公交車上,我突然覺得腰間似有異動,手一伸,在我的褲兜里捏到一隻手。我不動,看了看旁邊一個小伙子。他也不動。我用力捏着,他用力抽手,兩人都不動聲色,我一直使勁捏着,他也就乾脆不動了。直到車到站停下,我鬆開手,他抽出手,轉身下了車。兩人不交一言。我身上根本沒啥錢,我不知道他從何判斷我是他的財路。
6、我也見過農村公交車剛剛彎過一個急彎,迎面路邊跳出幾個交警,查速、查人,罰款,然後司機交錢走人一路罵罵咧咧,原來測速儀藏在草叢裏。
7、我騎過幾年摩托車,一到過節過年就會特別小心。我被逮到過一次,罰款五十。那時我的工資也就兩三百。
8、打架很常見。各地都有各有勢力範圍的地痞小混混。他們無所事事,掙錢無門,於是甚至看上了學生的零花錢。我們校長很有脾氣,給年輕男老師們一人發一根體操棒,晚自習放學時巡邏。有一次一同事揍了一個挑釁的小混混。那混混揚言報復,於是校長找到幾位學生家長,老一代的市井話事者,他們的孩子都從我們學校畢業或在讀。他們找到小混混的父母,語重心長地詢問「孩子管得住嗎?要不我們幫你管管?」於是這小混混和他的揚言一起消失了。——而這樣的現象到九十年代後期漸漸消失了:我後來才意識到,他們的消失,是因為打工潮終於來了。能合法掙大錢,誰還來搜未成年人的褲兜啊。
9、各種事情,不管大小,總得到處求人。俗稱「找關係」。但凡手中有一點權,都能夠雁過拔毛。
10、看電影主要是兩種方式:鎮上的電影院、農村紅白喜事。都是容易發生調戲女孩子和打架的地方。
11、多年後見過一個資料,中國農村婦女自殺率進入九十年代後斷崖式下降。原因就一個:南下打工潮出現。女性陡然發現了一條生路,可實現經濟和人身的雙重自由。
12、生活在祖國,你四處蹓躂的時候,除了身份證,還需要一個暫住證,否則不但失去自由甚至可能失去生命,這樣的故事,直到2003年因為一個叫做孫志剛的年輕人才結束。
至於攔下長途汽車一個一個搜身、廣州著名的摩托砍手黨之類,我沒見過,資料上看得驚心動魄。只要想想2003年非典之後如日中天的鍾南山的電腦都能在廣州當街飛車被搶,可窺一斑。而它發生的時間,竟然是2006年。
——以上這些故事,很多九零後、零零後,覺得怎麼可能。
他們似乎覺得以下這些與生俱來:
人生來就是可以自由旅遊的,能不能去,取決自己有沒有錢;
人可以隨便去哪兒工作,能不能去,取決於自己願不願意;
回鄉下祖父母家也是夜不閉戶的,誰來偷你家豬油捉你家雞啊;
從小到大家裏和鄰居們就沒聽過誰家的門被撬過的,誰來抱你家電視啊;
要吃要喝要穿要玩都是直接手機輕易就實現的,實現的速度取決於外賣員的騎車速度……
總之他們不相信上面的1-12。怎麼會?那肯定是公元前。
【四】
我深深記得我的一個學生群,2022年底全國放開後有人持「這幾年中國經濟獨一份好」「中國言論非常自由」。於是有同學忍不住冒出來說:「兄弟,別的我不知道,但真沒錢了。」——這句話應該是體制內的同學說的,他們更清楚一些事,因為說這話的時候還沒怎麼曝出各地發不出獎金直至逐漸發工資也漸漸困難的事情。也有人冒出來說「你們說別的我不懂,但說言論是自由的,這個我就不同意了」。
我無言之下,只能說,建議只談吃吃喝喝,不再涉及這類話題。
他們畢業多年,已經三十多歲了。九零後。
他們真正有記憶的日子,是2000年之後。一個「一切向好,理所當然」的時代。
我很久沒看那個學生群了,不知道他們的觀點這一兩年有沒有變化,或還是覺得「獨一份地好」。
【五】
當新辦的企業、開工的工廠越來越少,當工作越來越難找,生活越來越不容易,你的聲音越來越無人傾聽,你的困境越來越無人注視。當你越來越覺得明天的困境和今天一樣,後天也會和明天一樣。
當越來越多的人無法向外求生,然後退回老家困於生存,上面的1-12是否會重現?滿街精力旺盛、無所事事、無所謂活着還是死去的人群……
加上再已沒有人能大手一揮,好,上山下鄉,廣闊天地大有作為。
也許,你我正在見證一段歷史,一個陽光明媚下的巨大拐彎。
我只希望一切只是杞人憂天,而幸福的生活能夠直到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