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年,我們不斷聽到這樣的聲音傳來:「工廠很難」、「廠子快辦不下去了」。
作為消費者,我們能感受到電商平台之間低價競爭的慘烈,而作為生產一線的工廠現在又面臨什麼樣的處境?
今年的8月和9月,我們走訪了浙江諸暨和山東沂水的數十家源頭廠家。這兩個地方一南一北,都入選了中國百強縣。它們最有名的地方產業是兩種最有代表性的輕工業:傳統紡織業與食品加工業。
南北兩地有很多差異。
比如,江浙一帶的廠家通常更早受到電商的影響,乾脆是先想做電商,再去開廠;而山東一帶則更晚入局電商,進入電商對他們而言是某種無奈之舉。共同點是,無論是諸暨還是沂水,它們都受到了低價時代的影響,它們都是中國工廠生存情況的一個縮影。
工廠是老闆的生命。在沂水的一家食品廠,一位老闆說了這樣一番話:「做一個企業,就是投入你一生,相當於你把你的生命投入進去了,相當於你在水裏游泳,積水的時候,你也是用你的生命來博,一旦失敗了,你傾家蕩產,沒有人給你墊底。」
現在,生命線還未斷,但生命線已如懸絲。
工廠開不了空調了
汽車駛過浙江諸暨的街道。八月酷暑的正午時分,一路鋪面捲簾門緊閉,大街上空無一人。在副熱帶高氣壓帶的控制下,室外體感氣溫已經接近40度。但推開工廠大門的瞬間,悶熱的氣流還是撲面而來。
這座襪子廠在樓里,一棟樓就是一座獨立的廠。順着外置的樓梯往上爬,簡陋的三角鋼焊接的樓梯走上去一直咯吱作響,每一步都感覺樓梯將要散架。貓着腰進入一個小門,三樓五百多平米的空間裏放着層層疊疊的紡機——14台為一組,一共5組70台,倉庫和老闆的辦公室也擠在其中。
5組紡機本應該有5個人看守,但現在只剩下一個工人——大部分紡機都停止運轉了。他赤裸着上身,汗流浹背,脖子上掛着一副耳機,耳機里什麼都不放,隔離了紡紗機的隆隆聲響。
這裏的襪廠是不開空調的,不能開,也開不起。不能開是因為低溫影響襪子定型,開不起的經濟賬襪廠老闆黃雄則是這麼算的:「我開一個機器,一天最多掙30塊錢,最少掙15塊錢,開30台機器,也就不到500塊錢。假如開空調,幾百平米的空間,一天的電費就要300多,所以不敢開。」
黃雄告訴我們,一般到了八月十五以後,秋襪的需求就該起來了。但是今年一直沒有,半停工的狀態已經持續了將近一個半月。
諸暨是浙江紹興下轄的一個縣級市,襪子產業發達,「走錯門都是做襪子的」。在諸暨,每年將生產出250億雙襪子,佔全國銷量的70%,全球1/3的襪子也來自於這裏。
但今年幾乎每家每戶都在清庫存,沒有老闆敢囤貨了。家裏有幾十萬雙襪子、幾百萬雙襪子的廠家多得是。往年一天能賣一兩千單,這兩年最好的時候只有一千不到。新款越來越難賣,「以前出個10個款,能起來五六個,現在出10個款,只能起來一兩個,其他的都賣不動的」。
利潤變得越來越薄。根據2008年出版的《襪子戰爭:大唐襪業成長史》中顯示,當時,一雙襪子的毛利潤在1.2元左右。但現在,「能掙5分錢就是暴利了」。至於高端襪,以前利潤約有10%,現在「有的還掙10%,有的掙2%、3%,有的連1%都不到。」
黃雄不是一個孤立的樣本,我們在浙江、山東走訪的產業帶上都聽到了類似的故事,「今年直接是斷崖式的下滑。」一位山東沂水食品廠的老闆說。在沂水,一家食品廠以前每個月能運轉27-28天,再穿插幾個夜班,現在,有時候只能運轉7-8天了。
出路似乎只剩下一條,「你只能從各個方面去摳成本」,一位老闆娘說。人力,水電、原材料、運營的成本,都可以被縮減。
生意在開倒車
諸暨當地的商家和工廠老闆們發現,電商平台的某些遊戲規則已經徹底變成了低價「大逃殺」。
工廠的邏輯現在變得非常簡單:他們將成本和利潤壓到最低,用幾乎最低的價格將襪子供給客戶。利潤低到什麼地步?「一個環節賺一分錢」。王凱是一家典型的「低端走量廠」的老闆娘,她告訴我,翻襪環節賺一分錢、縫頭環節再賺一分錢,一雙襪子賺5分錢。但是,如果量足夠大,譬如一年能賣出3000萬雙襪子,那就是150萬的年收入。對於當地的小老闆而言,這個數值已經不菲。
純棉襪子吸汗、透氣,柔軟不臭腳,在消費處於快速發展的2010年代,純棉襪子已經成為絕對主流。棉又分很多檔次,比如高配棉,精梳棉,抗起球棉,每雙棉襪的含棉量也有區別,有60%,有80%。
但是,襪子裏只要有棉,一雙襪子的成本就一定在1塊以上。
如果成本要壓到1塊以下,就需要用到滌綸。滌綸襪更便宜,但材質硬、易起球、易發臭、不抗菌。但是,似乎大部分消費者不太能分辨出材質的細微差別,這種復古的材質正在重新找回市場。在當地,工廠滌綸襪子的出貨量已經數倍於純棉襪子。
周鑫是黃雄的鄰居,擁有另一家童襪廠。他一直痛恨滌綸襪,他稱之為「垃圾襪」。這幾年沒掙到錢,他覺得是因為「滌綸的來搞」。當滌綸襪以低價佔據市場時,他生產的棉襪的流量就下跌了,他認為這是「劣幣驅逐良幣」、「擾亂市場」的過程。「有些消費者根本不配穿棉的!」他很生氣。
周鑫還發現,很多同行盜取了他店鋪里的商品圖片,並做到了更低的單價,並且圖片上標註的也是「純棉」。
將同款圖片的襪子買回家後,他一摸就知道,這是滌綸。消費者不能用肉眼和觸感直接分辨,他強調說「可以用火燒」。如果是棉的,燒出來是紙的氣味,滌綸襪點燃之後,會發出塑料燒焦的臭味。
有一次,他專門在某平台上買了銷量第一的滌綸襪,錄視頻「燒給客戶看」,可是,隔着網線的消費者怎麼聞得出是什麼味道呢?周鑫專門找了一個朋友用畫外音告訴觀眾:「着起來了,着得很厲害哦。這是純棉做的襪子嗎?塑料瓶做的吧,好臭啊!煙是烏黑烏黑的!」
與此同時,抄款、盜圖的風氣盛行一時。有時候,好不容易一個款有些起色,自己還沒賣熱,仿款就出來了,「就跟狼一樣,哪裏聞到血腥味了,(大家)就一起去了」。
「反正襪子是沒有版權的。」當地人強調。「除了迪士尼版權管得嚴」,此外大部分IP都可以直接畫,比如最近火的款式是粉色與紫色相間的庫洛米。當仿品出現時,他們也無處申訴。
大家更喜歡做平台上已經「賣爆了」的款——打開某平台的app,搜索「襪子」,首頁上流量最大的款式,就是所有廠家正在競相生產的。不過,款式雖然相同,圖片也一模一樣,質量卻可能大有區別。
另一家的供貨廠的老闆趙振東告訴我,「一個產品起碼要做兩種到四種不同質量的」,把各個檔次都覆蓋到,以供不同客戶挑選。「賣得好的,四個質量,四個價格」,「客戶來了,我都直接問:你是要品質還是不要品質?」
他給我們展示他的樣品。「都是滌的。」他說,「滌的就是跑量,適量囤一些。棉的我不壓貨的,只有客戶訂才做。」棉襪不壓貨,這是他的另一個策略。
趙振東承認,這都是一些求穩的做法。而使用這樣的策略,不過就是最近三五年的事。
但周鑫仍然堅持,自己絕不做滌綸襪,除了明面上冠冕堂皇的道德標準,他認為更重要的是「內卷是沒有止境的」,「你永遠不是最低的、價格最便宜的。總有人比你便宜」。除了原材料,襪子的克重、股數、針數、人工費,都可以往下壓。「有了20克的襪子,就會有15克的。有了15克的襪子,又會有14克的。」
產業升級卡住了
像周鑫這樣的老闆,本來希望在「產業升級」中提高產品質量,從而讓產品更有競爭力。事實上,這種升級差一點就成功了。
2010年後,大唐襪業開始向着差異化、質量取勝的方向發展。「時尚潮流風」、「商務風」、「運動風」等不同賽道也開始逐漸被區分出來。機器升級換代,「電腦機」能做幾百個花型,「一按就出來了」。
捨棄低端走量的小廠也是當時產業結構升級的重要一步。2014年,政府關停「三合一」小廠(集生產車間、倉儲、員工宿舍於一體的廠,易有消防隱患)、淘汰燃煤鍋爐是所有人印象中的大事件。
「這麼做的時候,社會非議很大。」一位政府人員告訴我,「肯定會真刀真槍地觸動一批人的利益。(他們)會覺得你好像在堵他們的路,或者對這個行業產生很大的衝擊。但你一旦出事故,那是多少人要傷亡的事情。」他認為,這是不得不做的轉型和改變。
但現在,一切似乎退回了起點。廠家朝不保夕,早已沒有充裕的資金升級,更沒有精力去思考轉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