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幾年，從中國出走，以不同方式移居到其他國家生活的人每年都數以萬計，被人稱為「潤」。圖為一名來自中國的男子2023年10月24日在跨過墨西哥邊界尋求庇護之後，於加州哈昆巴附近接受志願者提供的燕麥粥。美聯社資料圖片
編者按：如魚入大海，又如種子般隨風飄揚。自由亞洲電台推出新的播客節目《新移民》，與您分享近年來移居海外的中國人的人生故事。
【旁白】就在一個月前，9月24日下午，天氣晴朗，16歲的中國少年小唐穿過阿爾卑斯山腳下的斯洛文尼亞邊境，進入了意大利。
小唐：我自由了，我終於自由了！我一定要去意大利看海。
【旁白】小唐對我這麼說的時候，他已經臨時居住在意大利一座邊境城市的未成年人接待中心。他在和我通話的開頭，就非常準確、連貫地說出了他從中國出發走線、一路經過的所有國家或城市的名稱。
小唐：我是從中國去歐洲，然後去香港，香港飛馬來西亞，馬來西亞飛新加坡，新加坡飛孟買，孟買飛阿布扎比，阿布扎比飛薩拉熱窩；又從薩拉熱窩去了波黑的邊境城市比哈奇，再從那邊偷渡過去的，偷渡到克羅地亞，然後斯洛文尼亞，再到意大利的邊境城市，再去了米蘭，現在又轉到這邊的邊境城市，因為這邊人少，米蘭那邊床位滿了。
【旁白】近幾年，從中國出走，以不同方式移居到其他國家生活的人每年都數以萬計，被人稱為「潤」。其中通過中美洲厄瓜多爾北上墨西哥、步行進入美國的這條走線路格外受到關注。但像小唐這樣的未成年人，一個人長途跋涉，有時甚至是冒着死亡的威脅、潤到歐洲的還比較少見。我問到他原因時，他說：
小唐：我首先是因為對這個國家不滿，我感覺沒有希望。其次就是說，我朋友的原因，我着急跟他一起走。其三就是，唉，其三是什麼的？還有我個人的家庭原因，反正我爸媽就是非常的不負責任等等。
【旁白】當他說「國家」這個詞的時候，我有些不安，我想知道這個詞對他意味着什麼？
記者：你畢竟是一個十六歲的未成年人，就這個國家來講，對你那麼重要嗎？你就覺得這些東西讓你覺得在這兒活不下去了嗎？
小唐：最主要的原因就是22年，當時有非常多的事情，疫情封控、烏魯木齊大火，還有白紙革命，我之前原本是小粉紅嘛，就是因為這些事情的原因，我就開始轉變了。轉變之後，我就厭惡這個體制，厭惡這個政黨，慢慢的就去厭惡這個國家，我當然就想逃離，這是最主要的原因，不然的話我就混吃等死就行了，沒必要冒着被打死的風險。在克羅地亞真的有可能被打斷腿的。
【旁白】白紙運動發生在2022年底，當時小唐還在廣東潮汕地區的一個三、四線城市讀初三，他與父親生活在一起。
小唐：我媽十年前離開，就是我六歲的時候，2013或2014年，她就跑到雲南去了。我爸是四川人，我媽雲南人，我在廣東出生嘛。
記者：你母親是十年前離開，後來你看到過她嗎？
小唐：呃，去年十月份和今年一月份，我去找過她。
記者：怎麼樣呢？
小唐：呃，嗯，她......她自己新找了一個（叔叔）。所以我在那邊稍微玩玩一段時間就回去了。
【旁白】小唐的父親在當地打零工，但他與父親的關係並不好。
小唐：父親簡直有病。他卡過脖子。我有時候會跟他打起來，因為他老是說我爺爺，我受不了，我就跟他打，打着打着他就卡我脖子。基本上一周至少有兩次這種比較大型的吵架，根本受不了的。
記者：你剛才說有一段時間爺爺在照顧你，是幾歲到幾歲？
小唐：大概十歲開始吧，十歲到十四歲。
記者：照顧你就是說管你吃飯，是吧？
小唐：對，管我吃飯，然後跟我爺爺一起睡覺。差不多基本上就是到我爺爺那邊生活。
記者：然後，你爸爸什麼情況你也不清楚？
小唐：清楚啊，他就天天喝酒，跑過來說我爺爺欠他的。
記者：為什麼說你爺爺欠他的？
小唐：因為我爸爸說他小時候生了病，爺爺想把他丟在草叢裏不管他，我記不清了，差不多是他剛出生的時候。
【旁白】為了擺脫壓抑的家庭，小唐想到了要逃，而當時中學尚未畢業的他想到的方案是留學。
小唐：就是白紙革命的時候我就是這樣想的，我肯定要潤。多倫多方臉（Youtube博主）告訴我可以這樣潤，我就朝這方面努力咯。
記者：他是怎麼說的？
小唐：他當時就說，差不多準備二十多萬塊錢，要把英語學好，就可以去加拿大了。我只要有個高中畢業證，有個大學的也行，反正那個也能上個大專，我中專可以上大專，所以我就無所謂了。反正又不在國內卷，管它什麼畢業證。
記者：二十萬你是怎麼想的？你沒這個錢吧？
小唐：肯定沒有啊。我慢慢攢咯，後來他又推薦過一個社區，Reddit（社交軟件）的社區，Reddit一個叫I Want To Run(我想潤）的社區，我點進去以後了解到非常多的資訊，後面又了解到差不多意大利留學要十五萬，我差不多是往這個方向努力。
記者：你高中都還沒上，就想着留學嗎？為什麼？
【旁白】小唐不僅想逃出那個原生家庭，還想逃出中國，而他採取的第一個步驟，是先回到自己的家鄉四川。
小唐：我當時老實說我沒有廣東戶口，高考不方便，我就以這個理由回四川了。我當時幻想的就是，如果我到了四川，我就自由了。那邊都是山，風景很好，我想像中，我可以騎着自行車，迎風飄揚，多爽啊，我到了才知道那邊更壓抑。
【旁白】小唐2023年初回到家鄉四川德陽繼續初三的學業，但他很難適應那裏的學堂。
小唐：就是那裏的老師對人的尊嚴更瞧不起，之前我在廣東，老師好歹還跟我講理。在四川，他的態度完全就是嚴師出高徒，就是不要尊嚴，嚴師出高徒。『你要守我們這邊的規矩』類似的。還有老師有時候會突然打學生的巴掌，就是會打學生，突然抽你一下，或者拿粉筆，拿粉筆還好，我遇到一個老師直接抽，天天說髒話。
【旁白】除了老師，那裏同學也讓他感覺格格不入。
小唐：有些人就是缺乏對人的尊重，沒有邊界感，冒犯人。一邊說自己愛國，一邊又不愛自己身邊的人、愛身邊的同學。我見過他們一些人就是天天對人吐黃腔，對女生開黃腔，然後，我當時轉學第一天，還是第二天，有個男的還摸我屁股，我們都是男的，他們就是那種開玩笑的態度。
記者：其實這種種行為，我們知道在中國是經常發生的，為什麼你會非常敏感呢？好像很多學生都覺得習以為常，是不是你是特別反感這方面的事情？
小唐：從小我就比較自卑，因為我父母、我家庭的原因我本來就比較自卑，他們還有些事情比較影響我尊嚴，我就對尊嚴非常看重，我無法忍受這種踐踏尊嚴的事情。
【旁白】在學校環境不如意的同時，小唐還要抵抗飢餓的侵襲。
小唐：其實我差不多高一下學期，我就基本上一直在請假，當時只要是心情不好，我就請假，躺家裏。因為我感覺在學校很餓，飯錢不夠，我就直接躺家裏了，少動我就少吃。我就感覺，是不是我貪吃的原因，還是我在學校里走來走去？
記者：你飯錢是多少？
小唐：15塊。
記者：一天15塊？
小唐：是。
記者：15塊是指早中晚？
小唐：對。
記者：其他同學呢？
小唐：基本上是30快吧，至少也20。
【旁白】為了籌集學費和飯錢，小唐在2023年夏天決定請假回廣東打工，但這一趟並不順利。
小唐：23年的六月份，當時大半夜的，我坐火車跑到東莞去，我以為在那裏可以過夜，我在網上搜，說他們那邊可以過夜的；我就打算在那裏過夜，結果他們凌晨一兩點給我趕出來了。他們一直催我走，我就不走。我跟他們起爭執了，他就直接卡我脖子。他說必須讓我離開500米以外的地方。當時就跟他爭論了一兩個小時吧。我氣不過，憑什麼？簡直沒有法律，沒有王法。他就喊警察了，我就怕那個警察是地頭蛇，我都害怕。我說他道歉我就走。而他一直不道歉，還是警察讓他道歉，他才道歉我才走了。
記者：你還挺有勇氣嘛，你一個16歲的小孩，你身高多少啊？
小唐：1米71吧。
記者：那也不高啊，......所以這個事情對你的影響很大，是嗎？
小唐：其實還好，這種事情我其實已經見慣了，中國人都是這樣，無所謂。當時是很傷心而已，蠻沒有尊嚴的。
記者：那你哭過嗎？
小唐：我肯定哭過。我媽剛離開的時候哭過，在東莞車站被打的時候哭過，還有偶爾一個人的時候哭一下。越到後面，哭得越不多。到現在我經常忘事情。我走線、偷渡的時候，基本上半天之前的事情就忘光了，所以我走線都不累，都不太痛苦。之前很痛苦。
【旁白】雖然小唐說，東莞車站的這次經歷在他不算什麼，但在解釋為什麼要潤的時候，他反覆提及這件事。今年夏天，結束高一課程後，小唐再次從四川回到廣東，因為一些偶然因素他大大提前了出國的計劃。
小唐：我回廣東，原本計劃待一段時間就跑了，因為我已經有計劃了。我認識了我朋友，我朋友非常着急要跑出來，我不能太具體地說明，反正就是我朋友非常着急要走，我就跟他一起走。
【旁白】中間小唐又去了福建打工，他和朋友正是在福建最終確定了出走的計劃。
小唐：到了福建我才計劃好，我才查好資料，我才覺得可行。就是網上搜未成年人在意大利，或者在德國，在法國，我都查了一遍。我查到在意大利，他們會給我頒發居留許可，合法的，未成年人特殊居留許可，好像叫這個名字。然後兩年之後可以轉學簽，哦，不，轉學生居留或者工作居留，也就是工作許可吧，差不多。
記者：當時你們決定要偷渡時候，這時候你身上有多少錢？
小唐：我當時，我算一下，好像有個一萬人民幣，買機票差不多花了五千多。
記者：這一萬塊錢是怎麼來的？
小唐：就是我朋友給的，還借了其他人的錢。
【旁白】：在籌措到費用後，小唐和朋友一起從深圳過海關，到了香港，準備從那裏去歐盟國家。
小唐：當時是一步一步來，其實我當時也很慌，我不知道這些會不會有什麼風險，比如在孟買中轉，我聽說在孟買，中國人很難弄簽證，我害怕嘛，我不知道他們會不會拒載我，因為我身上沒什麼錢，可能不符合他們的要求。比如說訂酒店什麼的，我很慌，我不敢一起買（機票）。我就是到了一個地方我才敢買的。
【旁白】小唐和朋友在香港就走散了。他一個人從香港乘機，經吉隆坡中轉，到達新加坡；又從新加坡，經孟買中轉，到達阿布扎比；又從阿布扎比抵達波黑共和國的薩拉熱窩。但那裏還不是他的目的地。
小唐：到了薩拉熱窩，我其實一無所知。我當時還發燒了，在孟買機場我喝了水發燒了。我就躺了幾天，在那邊旅館躺了幾天。
【旁白】但在薩拉熱窩，小唐已經初償自由的味道。
小唐：我就天天逛一下，哈哈哈，看看手機，玩遊戲，心情還蠻不錯的。我已經不會被共產黨傷害到了，還蠻開心的。
記者：你為什麼認為是共產黨傷害你呢？實際上，你之前也並不是共產黨傷害你啊。
小唐：我知道，但是我一直討厭共產黨。我一直想說共產黨，但我又一直不敢說，我到了薩拉熱窩，我無論如何都不會被威脅到了。
【旁白】在一無所知的波黑，小唐經過打聽進入了邊境城市比哈奇的難民營，在那裏休整三個星期後，他終於找到了能夠前往意大利的機會。
小唐：我當時想的是，那就先一步一步看吧，我在那裏有時間打聽消息啊，我就在網上認識了一個中國人，他遠程帶着我。
記者：這個人是在什麼地方？
小唐：他在歐盟。
記者：方便說他在哪個國家嗎？
小唐：不太方便。
【旁白】在難民營，小唐還等到了不久前剛剛從中國出來，也想前往意大利的一個夥伴。
記者：你們一起出發？你們什麼時候從比哈奇出發的呢？
小唐：好像是9月20多吧，說實話我記不太清楚了。我只知道我們差不多走了四天。
【旁白】這四天中，小唐和同伴一起穿過了克羅地亞、斯洛文尼亞的荒野，最終到達了意大利。
小唐：我能跟你描述的是，確實有山，但山不多，大部分是荒野。
記者：克羅地亞你們待了兩天，是待在什麼地方呢？
小唐：樹林啊，跟野人似的。
記者：睡覺呢？
小唐：就直接睡草叢上啊。
記者：你們不怕被蛇咬啊？
小唐：沒蛇。我們肯定會選一個好的地方啊。
記者：到了意大利之後，內心有什麼感受？
小唐：我自由了。我終於自由了。我一定要去意大利看海。
記者：為什麼是海？
小唐：因為我看《進擊的巨人》啊！
記者：這是部電影？
小唐：是動漫《進擊的巨人》啊！「海的那邊......」
記者：我不知道啊，你給我說一下？
小唐：就是那個主角的台詞就是：海的那邊是自由嘛。要不就是類似於這句話。
記者：哦！
小唐：這就是實現台詞的一些劇情。
【旁白】迎接小唐的不僅是自由，還有友善。
小唐：可能是我剛來的原因，但我感覺就是一些很微小的觀念，讓我感覺非常的舒服。或者說這邊的人都比較有禮貌，或者說會尊重我，尊重我，對。就是把我當人看。就只是單純地把我當人看而已。
記者：比如說呢？
小唐：比如說，他們會說你最近過得怎麼樣？我知道這只是一個打招呼的方式，但是我感覺還蠻不錯的，就感覺工作人員也挺不錯的，也比較好。還有警察，我之前尋求幫助，他還自掏腰包給我買了一個麥當勞。
【旁白】在意大利的第一晚小唐就睡在了街上，但他仍然喜歡上了意大利。
小唐：說實話，這邊的條件肯定還是不如其他國家的，比如法國或者德國，還有北歐。但是我覺得我主要是我本來就比較喜歡意大利這個國家，憧憬羅馬歷史，而且這裏不用申請庇護，我就能留下來。我當時想的就是這樣子。其實，如果從很多方面來看的話，去法國也不錯，但是我覺得意大利語好學一點，相比法語來說。
【旁白】說到意大利，小唐似乎每句話都是愉快的；這和他談論自己的家庭是兩種完全不同的口氣。
小唐：（那個家）就類似於誰都會陷進去的一個糞坑。
記者：什麼意思？
小唐：在那個家裏會天天吵，會非常暴躁，但是我在學校，或跟朋友在一起，我都是一個很安靜、很安靜的一個人，很少吵架。誰陷進去都會聞着一股屎味，就是變成那種小肚雞腸，那種典型的中國人，或者說就是脾氣非常不好，人非常糟糕的那種人。
記者：所以，你就成功地潤了，是吧？你才16歲啊，年齡還那么小，就這樣了......
小唐：還不是被我父母和這個國家逼的。
記者：那你有沒有想過，比如說你出生在一個不同的家庭，那你還會不會做這種選擇？
小唐：如果出生在不同的家庭，說實話，我都不一定會選擇偷渡的方式，我也許最後還會討厭共產黨，但我不會選擇偷渡的方式，我不會這麼着急的出去，我也會擔心我家人。
【旁白】在小唐不假思索的說法中，家庭似乎比國家對他更為重要，但在他的感知中，那個家庭和國家都拋棄了他。而他現在也越過千山萬水，遠離了那個家庭和國家。
記者：從中國逃出來，更恰當的去形容它的話，你是逃避了一個東西，還是說你找到了一個更好的東西？
小唐：找到了一個更好的東西。這邊的人，我感覺，比我在中國讓我更舒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