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給我媽打電話沒接通，一個多小時後才回給我，問她剛才忙啥呢，她興奮地說，剛剛在上課呢。我以為她終於聽了我的建議，去家門口的老年大學報了之前她心心念念的葫蘆絲課，就充滿興趣地問她「上的啥課啊，這麼開心」。
「我報了一個教織毛衣的課，那個老師穿的衣服真漂亮，很簡單，但是你一看就很有品味的那種」，我媽說着開始興奮地比劃。
織毛衣是她幾十年的愛好，從我小時候到，現在我家倆孩子穿的毛衣，無一不出自她手，穿出去走到哪兒都是要被人多看幾眼。
上初中時，甚至因為我穿了一件花樣非常新穎的毛衣，被語文老師專門叫到辦公室，問了半天，幾個女老師圍着我看我身上毛衣的花紋樣式針法，研究了半晌。我雖然有些哭笑不得，但還是很驕傲媽媽的高超技藝的。
「你還用報班學織毛衣的課啊，你應該開班給人家教課」，我笑着調侃她。
「哎，我織的那都是老樣式了，人家老師教的都是新花樣，而且人家那個線織出來的一看就是好東西。老師給講的可細了，每天上課兩小時，還要交織的作品發到群里，群里可熱鬧了……不過好多是小白，一看那一條圍巾織的歪七扭八……老師說我織的很好，還誇我來的「我媽說着，帶着小學新生被表揚的開心，然後迫不及待地給我展示她織的那條小圍巾。
我也很高興她終於能就着自己的愛好找到「組織」，於是鼓勵她那好好學，多給倆小寶織，讓他倆穿出去「亮瞎」大家的眼睛。
然後就聽她說「哎呀，沒問題，我報這個課才花了一塊錢，老師就給講的這麼好，回頭我學了新花樣也咱倆織」，語氣中又是得意，又是期待。
我聽到「一塊錢」三個字，腦中警鐘大作，脫口而出「你咋又報這種一塊錢的課，去年那個一塊錢的課最後咋樣了你忘了？」
「沒有，不是」，我媽着急的辯解，「她最後無非就是賣賣線，我覺得好挑合適的買點就行麼，反正要給孩子們織嘛，人家那個線就是好，再說，不好我就不買就行了嘛」，我媽越說聲越小，最後可能是怕我嘮叨她給她講防詐騙故事，趕緊補充說，你放心，這回我心裏有數，肯定不亂花錢。
我一時語塞，不知道說什麼好。因為我擔心的根本不是亂花錢的事兒。
去年我媽突然有一陣每天跟我通話時，都念叨餓，我很奇怪說餓了你去吃東西啊，她說吃過了，然後就開始給我普及健康養生知識，什麼老年人腸胃功能下降要少吃，要吃粗糧，什麼瘦了才能降低三高風險少給膝蓋增加壓力，什麼現在自己吃的少了就是感覺神清氣爽。
說的都對，但是六十多歲了也不能餓到整天忍不住喊餓吧。
我細問才知道，她刷視頻看到有「專家」講授的科學養生知識，「你知道你的心肝肺臟都在哪兒都是負責幹什麼的嗎」我媽一本正經地說，「咱原來都不知道身體各個器官都是怎麼運行的，怎麼養護他們」「專家就是專業，講的可細了」「養生，就是要少吃，吃對的食物」「不餓咋能減肥」 話鋒逐漸跑偏。原來，她一塊錢報了個七天的「養生課堂」，每晚七點上課，她認真到甚至放棄了每天晚上的廣場舞時間，專心學習。
一周後，正式節目登場。三個月的「心肝脾臟養生學習營」8868元。我媽跟我說時嗤之以鼻，說這麼貴誰報。我一邊笑一邊放下心來，不怕貴，就怕便宜。然後一周以後我發現她好像又幾天沒去跳舞，就問她，她支支吾吾的說，後來「老師」給她「爭取」了一個一個月的課程，「才2999」。可能她也覺得沒啥說服力，又加了一句「沒事，不就3000塊錢嘛，學知識呢麼，健康的飲食調理好身體，又不生病，還能減肥，比吃藥強，你就別操心了」。
3000塊錢，是她一個月的退休金。平時我周末在外吃個飯，她都說我浪費錢，這會兒是硬撐着的「豪氣」，我能聽出來她也後悔了。但是錢是要不回來了，所以她決定一定要學回本。
每天認真的聽課啊，還分享，發作業，一周之後，「老師」開始給她發「健康飲食」的食譜，讓她照着吃並且記錄每天的體重變化去打卡，我說這不就是我身邊好幾個渴望瘦下來的朋友被割了韭菜的所謂「減肥訓練營」的變種麼。她嘴硬，說這是科學養生的健康方法。
我叮囑她，一定別學年輕人挨餓減肥，年齡大了老不吃飽飯，再血糖低昏過去摔一跤可不是小事。錢花了就花了，學學知識可以，一定別盲目跟着減肥。我媽信誓旦旦的叫我放心，她有分寸。我也沒再多說什麼，像她說的那樣，我相信她的判斷，因為她從來也不是個會貪小便宜的人，路上的免費美容宣傳冊、超市的免費雞蛋、保健品的免費領東西按摩，包括她幾個朋友都上當了的低價旅遊團，都沒割到過她。
但是我低估了她「變美變瘦」的執着，更低估了花了錢的她，對要把花了的錢「值回來」的決心。
基本按照「老師」的給的食譜吃了一周後，我媽的體重沒有明顯變化，她覺得是自己擅自把食譜中的她買不到的奇怪粗糧主食換成了日常主食的緣故，於是悄悄地又減了主食的量，把她本來就一天只吃兩頓的飯中的主食，幾乎去完了。
然後某天半夜裏，她突然覺得一側腿抽的不行，還伴有一側身體的麻的感覺，難受的不行叫我伯伯，發現自己嘴裏說出的都是「嗚哩哇啦」不成型的話，幸虧我伯伯反應及時，也幸虧醫院就在家門口，去了之後醫生說這是腦梗的前兆，做了各種各樣的檢查和及時的干預，折騰到天亮，症狀才消失。讓住院她死活不肯，開了一堆藥回家。
後來她症狀好了後問醫生為什麼會這樣，醫生問了她最近的飲食起居和病史，她說她一向身體健康，沒有基礎病，稍有頭疼腦熱就會立刻去醫院，就是最近在「控制飲食」，然後在醫生的細問之下，說了她究竟控制的有多狠。醫生說，不能確定過度節食跟這次「犯病」有直接關係，但是強烈叮囑她，年齡大了，而且她也不胖，並且每天本身的進食量就已經比較小，最好不要再過度控制了，要不誰也保不齊會怎麼樣。
「誰也保不齊會怎麼樣」。她聽了心有餘悸，再也不提減肥，不提訓練營的事兒。
這就是上一次「一塊錢」的課程帶給她的後果，損失了錢不說，身體差點出大問題。
我沒敢說她什麼，只是增加了給她打電話聊天的頻率，時不時叮囑她，網上套路多，儘量見到低價的任何東西都繞路走。不管看到啥說的天花亂墜，讓掏錢，再見。即使有時被割了小韭菜，也就當破財消災別往心裏去，自己身體為上。
然後，這又見「一塊錢」。
聽我媽開口「老師」閉口「專業」興奮的分享她在課程上社群里學的東西，看着她喜滋滋地發給我她織的那個小圍巾的作品，我一邊為她能找到跟自己興趣切合的群體交流而開心，同時又真怕當這次的「正餐」上來時，又會是什麼么蛾子。畢竟上一次，誰能想到，一個講授科學養生知識的課堂，能把她送進醫院呢。
我曾經驕傲於我跟老公兩人獨立地搞定了兩個孩子和我們一家的生活，讓兩邊的老人不用忍受跟自己熟悉的家人和社群分開之苦，就像我媽老念叨的她的幾個姐妹那樣，整天想襯腿腳還利索多出去旅遊旅遊或者學點自己年輕時想學的想看的東西，但是都是因為要幫助子女照顧年幼的孫輩，被「困」在兒女家走不開，有的甚至跟老伴常年兩地分居。
我曾經羨慕於我媽有這樣自由的退休生活。但是看到她在上次那麼大的教訓不久之後，又輕信於「一塊錢」的誘惑，我反思，或許，自由的晚年，也可能是寂寞的晚年。
所謂跟着「老師」學知識，更多的她是在找一個志同道合的群體的歸屬感，熱鬧、被關注、被認可被需要的感覺。我生活在離她千里之外的地方，縱然她有我伯伯的一起生活，也有我每天電話視頻的問候，但是跟她的姐妹們相比，她擁有了自由，卻少了熱鬧和陪伴。
我一邊聽她聊着她跟這個跟我年齡差不多大的老師是如何溝通的，一邊想着如何能讓她這次的「一塊錢」之旅帶着如此刻的欣喜和滿足感安全落地。我說我很感興趣這個也是兩個孩子媽媽的跟我同齡的老師和她的課，讓她把我加入到她們的課程社群里。
縱然自由與責任的束縛難兩全，我也試着探索，如何給我媽更多力所能及的陪伴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