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典斯德哥爾摩當地時間2024年10月10日下午1點,瑞典學院將2024年度諾貝爾文學獎頒給了韓國作家韓江,「以表彰她用強烈的詩意散文直面歷史創傷,揭示人類生命的脆弱」。
▲韓江圖/受訪者提供
1970年,韓江出生於韓國光州。1999年,她憑藉短篇小說《童佛》拿到韓國小說文學獎。此後,她出版了《植物妻子》(2000)、《玄鹿》(2005)、《素食者》(2007)、《少年來了》(2014)、《白》(2016)等,新作《不做告別》中譯本於2023年出版。
2016年,韓江以2004年完成的一部小說《素食者》獲得國際布克獎,是迄今為止亞洲唯一一位布克獎得主。
2021年冬天,《南方人物周刊》借《素食者》再版的機會採訪了韓江。採訪中,我們談論了她對人類悲劇的探討、對暴力的質問,以及如何以詩意的方式,堅定而溫柔地尋找希望。本文曾於2022年1月2日發佈於《南方人物周刊》微信公號,原標題《韓江:以詩意探討人類悲劇》。
2016年,韓國女作家韓江以2004年完成的一部小說《素食者》獲得國際布克獎,成為首位獲得該獎項的韓國作家。《素食者》的人物不多,故事也不複雜,卻是一部需要勇氣才能一口氣讀完的作品。
韓江1970年出生於韓國光州的一個文學世家:她的父親韓勝源是韓國著名的作家,兄弟與丈夫也都從事文學工作,她在一次採訪中透露,自己的一雙兒女也在嘗試寫作。
她於1993年開始發表詩歌,趕上了韓國女性文學的浪潮,順利進入韓國文壇,近年來一直頗為活躍。有韓國文學評論家評價韓江的小說,「行文如詩,探究的是人類最根本的悲劇與傷痕;她潛心研究的是絕望至極中才可以感受到的那束微弱救贖之光。」
《素食者》2013年在中國出版。2021年再版後,連續幾周登上豆瓣「小說一周熱門榜」第一。除了《素食者》,韓江還因為2014年出版的小說《少年來了》廣受好評。這部作品細膩展現了一位因與軍政府對抗而去世的中學生東浩和身邊人物的內心世界。這部小說看似與《素食者》不同,敘事性更強,並且以介入歷史的姿態直陳對韓國社會的看法。但若仔細考察兩部小說,讀者也不難發現,相隔十年,韓江一直沒有放棄對人類暴力的質問。
01
以「弱」的姿態反抗世界
《素食者》是韓江文學創作生涯第一個十年的代表作。小說分為三個部分,以三個人的視角展現了女主人公英惠不同的人生階段,又因為各自的立場不同,表達了完全不一樣的情感。但這位被描述的女性卻始終沒有發出自己真正的聲音,成為一位「失語者」。
在第一個故事中,英惠的丈夫直言不諱地講出英惠「發瘋」的過程,她想要成為植物一樣的存在,從不吃肉開始漸漸走向自毀,整個過程里他全然像是「受害者」,認為自己「高性價比」的婚姻生活被妻子的瘋狂毀滅了,卻幾乎看不出任何的愛意。
第二個故事中,陷入中年危機的藝術家姐夫被英惠的怪異吸引了,他以創作的名義將欲望投射在英惠身上,整個過程中,英惠哪怕被姐姐誤解,也沒有講出一句解釋的話……
最終,在被丈夫離棄後,小說在姐姐仁惠的敘述中結束,而英惠則奄奄一息地躺在療養院裏,依舊一言不發。
2013年這部作品在中國出版時,因為這種表面的荒誕和暴戾遭受了一些負面評價。有網友在豆瓣網批評這部作品無病呻吟,其中亂倫和精神錯亂的情節過於冒犯讀者。但八年過去,這部作品再度在中國出版,卻得到了與當年截然不同的評價。
好的小說家在一定意義上是好的預言家,《素食者》面世已經17年了,不同代際的讀者可以從中看出不同時代的問題。年輕一代的讀者在其中讀出對人類無差別暴力的譴責,以及女性無聲卻堅定的反抗。有讀者在社交媒體寫道:「(《素食者》)是極致的暴力與美,也是極致的壓抑與解放。」
初看之下,讀者也許會覺得英惠荒誕,明明過着平淡如水的生活,為何突然「發瘋」。但代入英惠的角色,則可能會有不同的理解,最初她僅僅因為血腥的氣味選擇不吃肉,就冒犯到了丈夫,後者不願意自己的妻子在同事聚餐時表現出所謂的怪異;之後英惠的父親經常當着全家人的面以暴力強迫女兒吃肉,僅僅因為女兒冒犯了自己的權威……
韓江作為敘述者幾乎不動聲色地為我們呈現了英惠的變化,作為一個人,她甚至沒有選擇成為素食者的權利,生命力於是越來越弱。這是一部絕望的女性以「弱」的姿態反抗世界的輓歌,也反思了人類動輒以「瘋狂」對女性污名化的歷史。
《素食者》的創作幾乎可以看作對文學批評研究著作《閣樓上的瘋女人》的當代回應。後者曾尖銳地指出父權制社會中文學對女性的刻板描寫,認為社會條件往往決定了女性疾病的流行,文學作品歷來喜歡描繪受難的女性,而女性總會展現出一種病態的力量。其中對陌生環境的恐懼、厭食症(anorexia)、失語症(aphasia)和失憶症(amnesia)都是這類刻板書寫中常見的女性病症。
韓江書寫的也是受難的女性,英惠是這些病症的集中體現,但她在以生命的力量反抗強加在自己身上的規訓。雖然代價巨大,卻很難說她是一個弱者,她以自己的「瘋狂」無聲地吶喊。
譴責並非韓江寫作這本書的最終目的,她將敘述的重點放在小說里的「素食者」英惠和她的姐姐仁惠身上,展現出女性命運深刻的聯結。韓江說,小說的最後,英惠奄奄一息但沒有死,仁惠守護着妹妹,是全書的關鍵點。整部小說的問題意識體現在仁惠這樣一個矛盾的女性身上——「像是在抗議什麼,並且等待回答。」
採訪中,韓江保持了自己一如既往的對公眾發言的審慎。她的話雖然不多,卻溫柔堅定地表達了自己對文學創作和外部世界的獨特看法。
02
不去尋找答案和結論,而是提出一個問題
南方人物周刊:《素食者》面世已經17年了,最近這本書在中國再版,年輕一代的中國讀者正在通過這本書認識你,你有什麼想對他們分享的?
韓江:《素食者》是我寫的長篇小說中最具悲劇性的。現在,我已經從那個世界走出來了,並且正在更進一步地朝着生命靠近。讀這本小說的時候,如果把它想成一個寓言,認為它不去尋找答案和結論,而是提出一個問題的話,會更容易理解這個故事。
南方人物周刊:小說里的女主人公英惠不惜用自毀的方式拒絕和抵抗這個世界,她的姐姐仁惠雖然總想維持和遵循秩序,但一直以自己的方式進行某種抵抗,也是全書中唯一對妹妹不離不棄的人。你如何看待這對姐妹不同的人生選擇?
韓江:我很高興你能把焦點放在兩個姐妹身上。這本小說由三個短篇組成,雖然前兩篇是由男性說話者展開敘述,但其實這本小說的主角是這對姐妹。雖然她們各自走的路不同,但所感受到的痛苦卻是相似的。在小說的最後,奄奄一息的英惠躺在救護車裏,但她並沒有死。
我希望讓英惠活着來結束這個故事。仁惠一直守在妹妹身邊,「像是在抗議什麼,又像是在等待答案」般地望着窗外的大樹。那段文字對我來講很重要,因為我覺得整本小說探討的就是一個「像是在抗議什麼,並且等待回答」的問題。
南方人物周刊:你說過如果僅以女性主義的視角看待你的作品,這樣的理解可能會比較狹隘,但是另外一方面,讀者也不難從你的作品裏看到鮮明的女性主義視角,你覺得自己寫作時帶着自覺的性別意識嗎?
韓江:這本小說的層次很多,比如人類的暴力和拒絕暴力;對正常與瘋狂的提問;我們能夠理解誰的問題……其中之一就是女性悲鳴的聲音。時隔多年,去年我有機會重讀了這本小說,我突然醒悟到層次才是這本小說重要的中心。寫小說是一個非常複雜的過程,有時隨着時間的推移,自己才能領悟到其中的意義。
3
希望不會消失,始終存在於我們之間
南方人物周刊:你介意被人稱為「女性作家」嗎,作家是否必須帶着性別的眼光來寫作?
韓江:在寫小說的時候,我會如實地描寫身為人類的女性。我的女性身份和作家身份完全沒有衝突,我也不認為作為女性作家存在任何局限,因為這裏不存在某種普遍的性別。我認為以女性的身份發聲、寫作和生活是一件很重要的事。這一點深深感動着我。
南方人物周刊:你參與過反對朴槿惠腐敗的「燭光集會」,面對不公和暴力,你覺得用和平的方式抗議有效嗎?
韓江:儘管存在暴力,但人類擁有感受他人痛苦的力量,以及不局限於自己生活的能力。我認為只要我們的內心擁有能夠提出疑問的力量,即使看似微弱,希望也不會消失,始終都會存在於我們之間。
南方人物周刊:2020年的疫情對人類社會的影響還在持續發酵,你對世界和生命的認識是否有一些新的變化?
韓江:經歷了這次疫情後,我對氣候危機和人類的未來產生了濃厚興趣,讀了很多相關的書,也重新萌生了應該如何生活下去的疑問。這次疫情的確激發了我之後創作關於生命的小說的想法。
4
我信任我的譯者,並深信真心相通
南方人物周刊:你的父親是一位著名的作家,你是否受到了他的一些影響?不同年紀的作家在處理歷史記憶、個人情感等問題上是否有明顯不同?
韓江:托父親的福,我在書籍的海洋中長大成人,作為作家這是莫大的幸運。但文學是一條必須以非常個人的方式才能踏上的路,所以我在寫作時似乎沒有受到父親的影響。無論在哪裏,年齡和世代都會給作家帶來極大的影響。
南方人物周刊:對大部分外國讀者來說,閱讀你的作品需要藉助翻譯,你認為自己作品的精髓可以通過翻譯有效地傳達嗎?作為亞洲作家,你會擔心自己的作品被西方誤讀或者標籤化嗎?
韓江:翻譯是必須承擔極大的風險才能移動到另一個世界的方法,因為需要徹底分解故事,再以重新組裝的狀態呈現給讀者。我覺得譯者是冒着危險將兩個世界連接起來的珍貴存在。我信任我的譯者,並深信真心相通。
南方人物周刊:保持旺盛創作力的秘訣是什麼?能否和我們分享自己最近在寫什麼或關心什麼呢?
韓江:我不是多產的作家,最近剛出版的小說《不做告別》離上部作品時隔五年之久。不過,我從23歲便開始持續寫作,所以在這期間累積了不少作品。我現在對生命很感興趣,下一本小說會探討關於生命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