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智是我的大學校友,我在南京大學歷史系讀研時,他是氣象系學生。上世紀60年代末,我們先後分配到新華日報社評論組工作,成了同事。從此,他從關注大氣層轉而關注人間世;我從注視古代,轉而注視現世。
王曉智在南大曾主編過一份小報,他約我寫過一篇文章。這是我們之間長達幾十年的友誼的開端。
一、曾為林彪「駙馬」候選人
「文革」前期,一些人為向林彪夫婦獻媚,曾假借組織名義,在全國範圍內為其子林立果選「妃子」,為其女林立衡選「駙馬」。這事曾轟動一時。筆者的筆記本上記錄了有關這一事件的一些資料。
1974年六七月間,我和王曉智作為正式代表參加了江蘇省省級機關批林批孔會議。這個會斷斷續續開了多次,每次與會人數100人左右。在6月17日的會上,中共江蘇省委組織部一位姓馬的同志發言說:「林彪先後四次派死黨來江蘇選『妃子,看了二三十萬女青年的檔案、照片,還看了二三萬男青年的照片。」主持會議的許家屯,乘勢把火力引向對選「妃子」選「駙馬」負有責任的省委書記吳大勝,責問道:「吳大勝同志,(毛)主席說選『妃子是誰幹的?」吳大勝倒也爽快,答道:「主席說選『妃子不是共產黨乾的。」(許家屯當時任省革委會副主任,「文革」結束,升任江蘇省委第一書記,後去了美國。)
選「駙馬」時,王曉智大學還沒有畢業,高大英俊,目光炯然,文才很好、又善於言談的他,經層層選拔,成了「駙馬」的候選人(他本人當時不知道是選「駙馬」,人家告訴他,是挑選出國人員),由專人送北京。王曉智被安排住在一個招待所,林彪的親信部下,時任副總參謀長兼總後勤部部長邱會作的妻子胡敏來看過他。這次晤談實際上是面試。她提出的幾個問題中,有一個是:你看過《胡笳十八拍》嗎?這是個偏題,當時知道《胡笳十八拍》的人極少,更不要說讀了。《胡笳十八拍》是樂府《琴曲》的歌辭,相傳乃漢末蔡文姬所作。出身農家,講一口「山東普通話」,質樸而又帶一點土氣的王曉智被淘汰了。這反倒成全了他,否則「九·一三」事件後脫不了干係。多年後,我跟他開玩笑說:「你這位準『駙馬沒有見過『公主,我不是准『駙馬,卻有幸見到了『公主。」
二、被政審的婚姻
王曉智是從勞動鍛煉的地方江蘇泰州姜堰解放軍紅旗農場來新華日報社報到的。上班不久,一天,接到一封信,信封背面寫着兩行字:「石在,火種是不會滅的——魯迅。」後來,寫信人還到報社找過王曉智。那是一位面目姣好的女子,王曉智的同學,分在蘇北某縣,正在農村勞動鍛煉。他們的友誼沒有進一步發展。經同學梁玉樓的女友介紹,王曉智認識了一位身材高挑、面貌清秀、年方21歲的姑娘小陸,當時在一家棉織廠工作。她第一次到新華日報社找王曉智,曾因戴大紅手套在報社內引起廣泛關注。當年人們着裝,不是藍,就是灰黑,沒有人穿紅衣服,也沒人戴紅手套。戴一副紅手套,居然使眾人注目。過了一段時間,王曉智向報社軍管小組遞上了結婚申請。因女方父親是一家企業的工程技術人員,被懷疑為「階級異己分子」,正在接受審查;王曉智作為「保密單位」新華日報社的編輯,不能跟有「問題」的人的女兒結婚,故軍管小組暫未批准王曉智的結婚申請。王曉智耐心等待了相當一段時間,待小陸的父親(說起來跟上海鼎鼎大名的徐景賢還是表兄弟)從審查中解脫出來,軍管小組才准予他與小陸結婚。這時小陸已25歲。
三、清查「五·一六」運動中仗義執言
在報社評論組,我與王曉智經常參與社論撰寫。「文革」中,中央媒體經常發佈毛澤東「最新最高指示」,一有「最新最高指示」,我們就必須撰寫歡呼的社論,而且必須在第二天一早見報。報紙出遲了,就會引起外界種種猜測。我們每次聽到中央人民廣播電台晚間新聞聯播節目播出「最新最高指示」後,總是立即行動,一邊聽着編輯部大樓外中山路上傳來的遊行隊伍的歡呼聲和鞭炮聲,一邊起草社論。寫一段,由排字房的排字工人拿走一段。等我們寫完了,排字工人也很快排好了。校樣一出來,就有一人或兩人立即坐車去找省革委會(後來是省委)的負責人審稿。
有一天夜間,我和王曉智拿着剛剛排出的社論校樣,乘本單位「順風牌」汽車(1949年4月國民黨中央日報社遺留下的車子),前往南京郊外湯山溫泉療養院,找在那裏開會的省革委會第一副主任吳大勝(後任省委書記)等人審稿。我們到達以後,得知吳大勝等人正在浴室洗澡,便逕往浴室。那時戒備不像「文革」後那樣森嚴,我們去浴室,沒有遇到阻攔。我們將在浴池裏泡澡的吳大勝、蔣科(當時任省革委會常委、政工組組長,後來任省委常委、省革委員會副主任)從浴池中請了上來。兩人各用一條大浴巾圍住下身,站着跟我們說話。蔣科憤憤地說:「真是提着褲子上轎。」吳大勝態度稍平和,他說:「你們報社送審稿件,每次都這麼急。下次早一點。」他們都是軍人,不是干新聞這一行的,不知道那年頭報社送審社論不急不行。
「文革」中,吳大勝等人在江蘇搞清查「『五·一六反革命」的運動,製造了數十萬起冤案(幾十年後,江蘇電視台原台長丁群先生看過有關檔案,他告訴我吳大勝等人曾把27萬人打成「五·一六」分子)。當年我和王曉智及同事余華明,對製造冤案無數(江蘇流行「『五·一六家家有,不是親來就是友」的民謠)的吳大勝等人,進行了揭發、譴責。我們三人年輕氣盛,有點不知天高地厚,對可能會招致的後果,不是沒有想過,但想到了不害怕。現在回想起來,實在是膽大妄為之舉。
汪東興著《汪東興回憶:毛澤東與林彪反革命集團的鬥爭》一書寫到了毛澤東談「五·一六」問題:
「這時許世友轉換了話題。他對毛主席說:主席呀,有『五·一六分子怎麼辦呀?
毛主席說:怎麼又談到『五·一六啦?
許世友說:『五·一六在南京相當厲害。文風來是『五·一六分子,這個人到上海,要毒害毛主席。
毛主席問許世友說:毒害我的事,你們查清楚了沒有呀?
許世友回答不出來。」
書中還寫到:
「毛主席接着說:有些民主人士挨了鬥,挨了批,有的拖了一兩年了,問題也沒有解決。不僅民主人士沒有解決,什麼『五·一六啊,他們的問題也沒有解決啊……」
許世友向毛澤東匯報時的身份是南京軍區司令員、江蘇省委第一書記、江蘇省革委會主任。他提到的文風來,是「文革」前期江蘇兩大派中「紅總」一派的頭頭,在清查「五·一六」運動中被關好幾年,釋出後不久,預感政治運動的新的風浪又要襲來,便抹了脖子了。
毛澤東對許世友說的「五·一六」分子要「毒害毛主席」並不相信。他說,挨批鬥的民主人士的問題沒有解決,被打成「五·一六」的人的問題也沒有解決。
過了近40年,多卷本《江蘇通史》有一節寫到「文革」中江蘇的清查「五·一六」運動,肯定了我們揭發、譴責吳大勝等人的行動。此書由當時的江蘇省社會科學院院長宋林飛主編。這時王曉智神智已不大清楚,否則得知這個消息是會感到欣慰的。
四、陰陽相隔,難圓鄰居夢
王曉智中年以後,搞了個「新中醫研究院」,通過辦培訓班掙了不少錢。在他60歲出頭的時候,他請一幫朋友吃飯。席間我對他說:「你現在的攤子已經不小了,今後的任務不是要把攤子鋪得更大,而是要收縮。你掙很多錢,沒有好的身體,未必有幸福。錢只要夠用就行了。你要注意健康了。你不久前的面癱,可能是一個信號。」作為他的朋友,我為他江河日下的身體狀況擔憂。聽了我的話,他不置可否。也許我這個局外人,不能理解他的騎虎之勢。
一兩年後,王曉智和幾個朋友來我家,我見他走路已踉踉蹌蹌。他對我說:「我要買你們小區的房子,跟你做鄰居。」哪知過了約一周,過年休假期間,他中風了,並且因中風嚴重後遺症,手不能握,腿不能行,口不能言。我對他說起我們共同的朋友的近況,他會簌簌地流下眼淚,但就是不能用言語表達內心的想法。疾病折磨了近五年,他無聲無息走了。我在小區散步,有時不免有秋水伊人之思,心想如果王曉智健在,他會跟我一起散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