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鶴崗的人和「逃離北上廣,裸辭去大理」的數字遊民不一樣。在大理,總有流動的酒吧派對、社區分享、聊天隨時展開,又隨時結束。選擇大理的人也許想擺脫一線城市沉重的社交負擔,可總還是期待着與他人建立聯結。
而在鶴崗,人們表現出隔絕一切的決心。「喝奶茶會讓我開心,靠墊能讓我靠着舒適,貓能為我做它們所有能做的事情,但人不能。和人交往有什麼用?」林雯曾這樣說過。兩人走在零下二十攝氏度的鶴崗街頭,李穎迪試探地問:「但你一個人會不會……」話沒說完,對方馬上搖頭:不會。好像已經無數次說服過自己:我不會孤獨。
2022年10月,李穎迪帶着一件短款羽絨衣和兩件毛衣來到了正處於話題中心的鶴崗。
就在李穎迪啟程前,一條「女子逃離大城市去鶴崗 全款一萬五千元買房」的新聞再次點燃了互聯網對鶴崗的熱議。
資源枯竭、房價窪地、躺平天堂,過去三年間,「隱居吧」的關注者從55萬漲到接近140萬,「隱士」們在吧里互相推薦隱居地:河南鶴壁、安徽淮南、山東乳山……還有儼然已成為某種符號化存在的東北鶴崗。
花北上廣一平米房價的錢,就能在此擁有一套四十平米的房,過上嚮往的隱居生活,鶴崗是撫平當代年輕人倦怠情緒的精神烏托邦,一種即時可得的自由代餐。
逃跑吧,上路吧。
我們在網上窺視他人的隱居生活,幻想一場奮不顧身的逃離,把擁擠的早高峰、績效KPI和令人疲憊的人際關係全部拋之腦後,然後繼續忍受日復一日的生活,想走又不敢走。
「出走後,人們真的能得到期許中的自由嗎?」為了回答這個問題,李穎迪來到鶴崗,嘗試了一次為期三個月的「逃跑實驗」。但直到寫完《逃走的人》,她依舊沒有找到答案。
在鶴崗的冬天,她分外想念北京的朋友們,與此同時,她也看見「浪漫化」的逃離背後,自我隔絕可能的代價。
新書發佈後,書中的一位受訪者告訴李穎迪,他已經結束蟄居狀態,回老家了。李穎迪由衷地為他感到高興。
李穎迪也回到了原本的生活軌道,在北京繼續寫作。她仍時不時地湧起逃離的衝動,但她也逐漸接受,也許有一類人,就像伯恩哈德所說的「不能忍受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只有在他們需要離開和正在要去的地方之間,他們才是幸福的」。
《逃走的人》作者:李穎迪出版社:新經典|文匯出版社2024-8
一路向北,去鶴崗
如果將中國地圖看作一隻公雞,北緯47°附近的鶴崗恰好長在公雞脖頸處,再往北不遠就是俄羅斯。這是一座「與雪共生的城市」,全年平均氣溫不到5℃,每到冬天,白晝短得仿佛一場夢。
出發去鶴崗前,李穎迪曾與熱搜詞條中的主人公通過一次電話。在電話一端,她想像着這個1996年出生的女孩所描述的生活:每天中午從純白的北歐風家中醒來,一個人下廚、吃飯、打掃衛生,在五隻貓的陪伴下畫畫賺錢,每個月出門散步一次,已經幾年沒和人見面。
這也是兩人唯一一次對話,輿論喧囂之下,女孩像受驚的動物,迅速躲回地下洞穴。
「消失」在鶴崗時常發生。微信群聊幾乎每分鐘都有人說話,現實生活中卻見不到人。所有人以網名稱呼彼此,一個人會毫無徵兆地消失,約好一起吃飯,然後再也沒有出現。
在鶴崗的頭兩個星期,李穎迪見得最多的,是找不到採訪對象的同行。沒有人願意出來說話,畢竟他們來鶴崗的初衷就是想隱姓埋名。尤其是在彼時彼刻,外界的關注帶來警惕和不耐。
李穎迪並非完全以記者的身份來到鶴崗,從一開始,她就打算在這兒住一段日子。住在鶴崗的人,就像一個個緊閉的蚌殼,只有通過時間,蚌殼才會慢慢張開,你才會看到裏面真實的樣貌。
2021年,她寫了一篇關於「隱居吧」的報道,在另一些常被談起的隱居地——河南鶴壁、安徽淮南、山東乳山「旁觀」了幾個年輕男性的生活。34歲的王浩,從鄭州富士康的流水線上逃走,離開朝不保夕的生活,花五萬塊在鶴壁買了一套六十平米的房。
還有27歲的楊亮,輾轉於上海各種零工崗位之間,卻遲遲看不到上升的希望。原本打算攢到30萬就辭職隱居,但和領導的某次衝突使得計劃提前。2020年冬天,他辭去幹了三年的保安工作,跑到鶴壁,花3.7萬元買下一套接近毛坯的兩室一廳。
但李穎迪翻遍幾百人的鶴壁群,只找到兩個女生,還都只是加群先打聽看看。她問王浩和楊亮,來這兒的到底有沒有女生,答案都是沒有。
鶴崗則不一樣。當地房產中介告訴李穎迪,這兩年,在鶴崗買房的女性已超過總人數的一半。說實話,李穎迪也有些心動。
中介給李穎迪推薦了一套三萬的房。(圖/受訪者供圖)
她在一間1500元包月的民宿住下,等待隔離結束,又搬到南邊的回遷小區九州松鶴。小區內樓房密集,勝在交通便利,附近餐廳、超市一應俱全。李穎迪租下的開間在四樓,沒有電梯,「牆壁很薄,不時傳來過路人的腳步聲。」
買房是件大事,她想先試試,能不能像那些只身前去鶴崗的女生一樣,「隱居」一陣子。
最初,《逃走的人》定下的書名是《隱居者》,也有人提議過叫《隱居一代》,李穎迪覺得這個詞「太大」——她無法像社會學者那樣從理論上創造一個新概念,也不願用宏大的詞語去定義這群人,「隱居者、避世者、躺平的人、逃走的人、躲起來的人」,都不夠準確。
似乎只能用否定式的描述讓他們的面貌浮現出來。他們絕不是陶淵明般田園牧歌式的隱居者,也並非梭羅那樣遠離城市,棲居在瓦爾登湖畔的自然主義者。水電網、外賣和快遞仍是他們生活的必需品。
與依靠日結工資生存的三和大神不同,逃向這些資源枯竭城市的隱居者雖算不上經濟富裕,但基本都有一定積蓄,其中還有不少人收入可觀。
李穎迪書中的主角之一林雯一口氣在鶴崗買下兩套房,一套自住,一套開炸串店,每天賣七八單,就能實現「有限度的自由」。
可他們又和「逃離北上廣,裸辭去大理」的數字遊民不一樣。在大理,總有流動的酒吧派對、社區分享、聊天隨時展開,又隨時結束。選擇大理的人也許想擺脫一線城市沉重的社交負擔,可總還是期待着與他人建立聯結。
然而在鶴崗,人們表現出隔絕一切的決心。「喝奶茶會讓我開心,靠墊能讓我靠着舒適,貓能為我做它們所有能做的事情,但人不能。和人交往有什麼用?」林雯曾這樣說過。兩人走在零下二十攝氏度的鶴崗街頭,李穎迪試探地問:「但你一個人會不會……」話沒說完,對方馬上搖頭:不會。好像已經無數次說服過自己:我不會孤獨。
一定要說的話,他們與日本蟄居族——一群不上學、不工作、不社交,幾乎不走出家門甚至房門的隱居青年——有不少類似之處,區別是日本蟄居族往往與父母同住,而對逃向鶴崗的青年們而言,家庭本就是他們想要逃離的一部分,甚至是最重要的一部分。
逃離一切,然後呢?
從某種程度來說,去鶴崗,也是李穎迪「蓄謀已久」的一次逃離實驗。書寫《逃走的人》,則是對她本身生活境況的回應。
2022年秋天,新冠尚未結束,生活仿佛一根拉到極限的皮筋,沒人知道何時會崩斷。李穎迪待在北京的屋子裏漫無目的地刷新聞,故事裏的女孩把舊房改造得煥然一新,讓她想起幾乎快被遺忘的動森小島。有半年時間,她每天泡在《動物森友會》裏,種地、撿樹枝、蓋房子、收集奇形怪狀的恐龍化石,像佈置現實生活中的家一樣,在虛擬世界「編織精神飛地」。
如今回想起來,那是李穎迪二十多年人生中格外灰暗的一段。從武漢大學新聞系畢業後,她順利進入一家業內頂尖的時尚雜誌社,期許着寫出「這個時代最好的一批稿子」。未曾想工作不到一年,公司發生人事震盪,整個編輯部四分五裂,學生時期尊敬的「職業標杆」跌落神壇,曾經並肩作戰的同事形同陌路。
她突然意識到,原來人的話語背後存在如此多潛台詞。工作、人際關係,無不令她幻滅,「人不知道該做什麼反應」。
身體最為誠實——她辭了職,回退到小小的房間,不看微信,很少出門,漂在網上逛「家裏蹲自救同盟」,到處搜索代繳五險一金。
那陣子,她總是想起卡佛筆下一個失業的男人。美國大蕭條期間,男人被公司解僱,從此就耗在沙發上,除了每兩周出門簽字領失業救濟金,再也起不來了。李穎迪坐在桌前,看着窗外的天色一點點變得晦暗,她害怕自己也會像那個男人一樣,困在房子裏再也出不去了。
人必須努力變強,才能脫離困境,獲得成功,改變命運。18歲以前接受的教育鏗鏘有力,一聲聲催促李穎迪把自己拔起來。於是,她穿上衣櫃裏最正式的連衣裙,化好妝,背着電腦到咖啡館假裝工作,無所事事。
《1818黃金眼》的一條搞笑新聞吸引了她的目光:一個男人為了逃避上班躲在家裏,沒想到妻子突然回家,情急之下便反鎖大門躲進了衣櫃,把自己藏在衣物堆里。
「我知道他為什麼要躲起來。」袁哲生在《寂寞的遊戲》裏寫,人天生就喜歡躲藏,渴望消失,這是一點都不奇怪的事。2019年,李穎迪第一次關注到「鶴崗白菜價買房」的新聞。經歷了失業、疫情,倦怠情緒從一小撮人,逐漸蔓延到整個社會。她明白這不止關於鶴崗一座城市,而是一種生活方式。
「當我們對所處的工作環境和外部世界感到無能為力,你就不想幹了,你就想逃了。」
李穎迪在鶴崗北山公園。(圖/受訪者供圖)
逃離,一直是貫穿文學創作的重要母題。一個人從既定的生活軌跡中逃離,遊走在世俗陳規和真實的欲望之間,如《麥田裏的守望者》中苦悶孤獨的霍爾頓,《玩偶之家》裏從家庭出走的娜拉,艾麗絲·門羅筆下一次次逃離而又逃無可逃的主角……
回到現實中,當我們用「逃」講述一個故事,聽上去總帶有某種不贊同與批判。我們說一個人「當逃兵」「臨陣脫逃」「落荒而逃」,所有這些表達都暗示了一種普遍的看法,即「逃」是懦弱、可恥的失敗者行為。
最初接觸楊亮等人時,李穎迪也將他們的「逃」歸因於社會化不順利導致的被動選擇。後來,她跟着林雯回到林雯的常州老家,見到客廳沙發上沉默寡言的男人和又一次發來相親對象照片的林雯媽媽。她去到林雯曾經工作的手機回收公司,隔着玻璃門,想像林雯在滴滴作響的倒計時下,不斷敲擊鍵盤的聲音。
越走近他們的生活,李穎迪反而理解,逃也可以是一種主動行為,一個正在進行的動作。
為了躲避工作、家庭、社交關係,拒絕所有舊秩序下的規則和期待,逃走的人付出代價和勇氣,主動追求全新的生活。他們沒有放棄自我,恰恰相反,逃走是他們尋找自我的起點。
「真正被動的也許是我們這些還在工作、還在忍受的人。」李穎迪自嘲,但她也忍不住想,逃跑之後呢?人真的就能獲得夢寐以求的自由了嗎?
「問題的解藥在關係里」
從林雯那兒,李穎迪第一次聽說了大西洋海刺水母。她給李穎迪看自己養的水母照片——這是她在鶴崗的新愛好——兩隻透明的「大西洋」漂在價格不菲的「月光水母缸」里,彩色的燈打下來,美好得就像林雯嶄新的生活。
後來,在林雯鶴崗的房子裏,李穎迪提出想看一看「大西洋」,卻得知它們不吃飯餓死了。林雯看着水母的身體越來越小,直到有一天,徹底溶化在水裏,沒了蹤影。李穎迪請朋友把它畫在《逃走的人》封面上,傘體接近透明,觸鬚悠長而夢幻,和鶴崗的生活一樣,呈現出消失的氣質。
鶴崗為數不多的娛樂生活:三家酒吧、兩家劇本殺店。(圖/受訪者供圖)
艾麗絲·門羅寫,逃離,或許是舊的結束,或許是新的開始,或許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瞬間,就像看戲路上放鬆的腳步,就像午後窗邊悵然的嚮往。
沒人想過,逃離的結局,也可能是大西洋水母一般的消失。
牽住李穎迪的是來自他人的關心和愛。她也一度以為人生可以不需要朋友,不需要親密關係,不需要來自家庭的支撐。但在鶴崗的那個冬天,幾十個獨自熬過的黑夜,令她分外想念北京的朋友們。
她寫信給好友,說感覺整個人像在水裏,不斷下墜;只要出門,身上就冷得發疼,走在鶴崗空曠的街頭,眼前只有雪,一個人都沒有。
白雪籠罩的鶴崗。(圖/受訪者供圖)
失望也好,苦澀也罷,「人可能就是要忍受現實生活帶來的挫敗感」,再一次嘗試與世界相連。李穎迪逐漸懂得,我們只能練習接受這件事:逃離並非生活的終點。
從審美上,她依然理解、相信逃離所蘊含的價值,逃離的念頭也時常在她的腦海中徘徊。她好幾次提起一個從大廠離職就沒再長期工作的朋友。最近,這個朋友在北歐打工旅行,修船、刷牆、造房子、在牧場撿羊糞便,「我還是希望去一個遙遠的地方,過嚮往的生活。」
但她也學着不再用浪漫化的眼光看待「逃離」。面對辭職回長沙躺平、逐漸失聯的朋友,她會勸說,咱們再試一試,再回來盡力找份工作,再「忍受」一段時間試試看。鶴崗的日子讓她明白,隔絕自我的生活不一定會通向自由,也可能是難以承受的全然失控。
大雪之後,李穎迪獨自一人。(圖/受訪者供圖)
寫下來,她就存在了
眼下,能讓李穎迪堅持「忍受」的便是閱讀和寫作。
從鶴崗回到北京後,心理諮詢又持續了兩三個月。直到有一次,李穎迪跟諮詢師說,還是想試試通過寫作解決自己的困惑和痛苦。就像第一次辭職時,李穎迪寫了一篇文章回溯整個職場事件中的經歷,「寫下來我就沒那麼痛苦了,好像我把它封住了,變成了一顆琥珀,它就可以離開我了。」那是她第一次意識到,人可以通過寫作實現一部分精神上的自由。
寫《逃走的人》於她而言,也像封存一顆琥珀。原本的計劃,只是把過去幾年發表的相關報道結集成冊。寫着寫着,李穎迪和編輯都認為,有必要加入更多她在鶴崗的經歷和感受,用她的視角尋找逃走的人,也是在尋找她自己。
書出版後,有人給李穎迪發郵件,說她寫出了當下共同的處境。北漂和鶴漂,沒有太大區別;金台夕照的國貿CBD和工廠流水線前,人同樣渺小無力。
也有讀者批評書「寫得太淺顯」「沒有帶來新的啟發」。李穎迪理解的「淺顯」,是她沒能像學者創作非虛構作品那樣,給出明晰的理解框架和強有力的判斷。採訪中,她也習慣性地用「具體經驗」來回復,細緻地回憶環境、話語以及她的感受。
李穎迪明白人們對解釋的渴求,她也是如此。為了回答「愛的能力為什麼越來越稀缺」,她開始閱讀哲學,韓炳哲的《愛欲之死》勾連出弗洛姆的《愛的藝術》和《逃避自由》,又把她引向叔本華。
最近,她剛剛讀完《人生的智慧》,這位「悲觀主義哲學家」在書里寫:人生不存在幸福,應拋棄對幸福的迷思,我們所能做的不過是盡力去避免災禍的發生。意識到自己的痛苦早在幾百年前就有人思考過,還給出了「一些可能的答案」,她感到被輕輕撫慰,讀到共鳴之處,便認真記下。
但李穎迪坦言,她沒法給出答案。相比理念,她更傾向於在寫作中呈現經驗本身——那些生活中複雜的、難以像新聞標題一樣用一句話概括的內容。「語言的準確是最重要的」。生活無法用一句話總結,文學也是如此。
人類學學者袁長庚評價李穎迪的寫作,「不因其不可置疑的道德優越性而板起臉來教訓人。相反,他人是作者散落於人間的無數鏡像。穎迪的文字和她筆下的人物一樣,有一種讓人心動的樸拙和踟躕。」
這種踟躕來自於,當她回看以前的報道,發現很多判斷下得都非常粗淺,容易被推翻。「(寫得)太快了,還是太快了。」李穎迪感到對新聞的興趣正在慢慢消退,「我只想尊重我的經驗和感受,尊重這些人的經驗和感受。」她形容心目中好的寫作,就像海明威戰後寫迷惘的一代,不分析,不評判,只是誠實地寫下他們的生存狀態和虛無的感受。
非虛構以外,李穎迪「也在試着寫小說」,作家的第一本書,往往隱藏着他持續關注一生的命題。李穎迪筆下的故事大多仍圍繞着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不過這一次,離她自己的生活更近。
說試着,是因為她並不知道自己的小說寫得如何,或者說並不清楚小說到底該怎麼寫。但只要寫下來,她就高興了,她就存在了。文字是最好的諮詢師,在寫作的私人花園裏,她卸下武裝,完全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