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感兩則。
一
眾所周知,秦始皇趙正是一個特別勤政的人,每天要閱讀批示海量的公文。《史記》記載趙正每天至少要處理「一石」簡牘。先秦史學者王子今先生據此推論認為,「(趙正)每天必須處理的『書』,竟然超過30萬字。這真是驚人的閱讀量!」很多人據此為秦始皇鳴冤,說如此勤政的皇帝居然被罵了兩千年暴君,真真是豈有此理。
實則這種鳴冤邏輯才是真正的豈有此理。就秦制政權而言,皇帝勤政必然是大壞事。說趙正每天至少處理「一石」簡牘的原始出處,是《史記·秦始皇本紀》中所載侯生與盧生的談話。這二位方士化的儒生眼見趙正開始焚書,覺得未來必定焚人,遂決定逃離咸陽城。逃離前二人對趙正有一番批評,其中一條便是「以衡石量書,日夜有呈,不中呈不得休息」——衡是計量裝置,石是當時的一百二十斤,換算成今天的重量約為30公斤。意思是趙正批閱文件的方式是按石算,幹起來昏天黑地不分晝夜,不批完絕不休息。王子今先生據此認為,哪怕趙正每天只「衡石量書」一次,也就是只批閱一石簡牘,按出土竹簡的重量與字數比,這30公斤文書也應有30萬字之多。
簡牘翻閱起來遠比紙質書籍費力,趙正當然不可能每天看三十萬字的簡牘。他做皇帝,絕不是為了將自己累死。據出土文獻可知,秦朝的簡牘文書制度,是一份竹簡只寫一件事且須附有提要,以供皇帝御覽。趙正批閱的,其實就是那簡短的內容摘要。讀完內容摘要後覺得有必要重點關注,才會去讀簡牘的詳細內容,否則便略過不看。若摘要僅相當於正文的十分之一,則趙正的真實閱讀量不過是每天約三萬字而已。
其實,關注趙正的閱讀量進而讚譽其勤政,早已偏離了侯生與盧生對趙正的批評。讓侯生與盧生感到恐懼的,是趙正通過大量審批文書,對秦帝國的運作實施事無巨細的干預。這種勤政模式一旦啟動,即意味着權力高度集中於一人,即意味着以一人之智為天下之智(專業人士統統靠邊),以一人之私慾逆天下之大欲(無可遏制地要將自己的「雄才大略」付諸實踐)。類似的恐懼,太史公在漢武帝年間也曾感受過。所以他比對今昔,在《史記》裏高度讚譽呂后,說呂后雖然在高層政爭中殘暴血腥,但對普通百姓而言,她和惠帝統治的時期「政不出房戶」,對底層百姓而言卻是個相對更好的時代。侯生與盧生對趙正的勤政深感恐懼,太史公對呂后的怠政不吝讚美,皆是基於對秦制政體權力結構及其運作邏輯的深刻理解。他們活在秦制之中,不會因勤政而讚譽秦制君王。
二
仇恨教育與專制統治是一對難分彼此的連體怪胎。斯賓諾莎說過,「仇恨永遠不會是好東西」,仇恨教育當然更不可能是。遺憾的是,仇恨教育在這個世界極為常見。波蘭人在近現代便曾長期深陷仇恨教育的泥潭。當波蘭恢復為正常國家後,該國的思想史學者萊謝克·科拉科夫斯基(Leszek Kołakowski,1927-2009)提出了這樣一個問題:「為什麼所有的極權主義制度總是需要將仇恨作為不可替代的工具呢?」
這是發人深省的提問,也是里程碑式的反思。出現了這種提問,意味着波蘭不僅在制度上有所糾正,且正試圖修復殘破的文化基因,以消除悲劇重來的可能性。科拉科夫斯基的思考與回答也非常精彩。他說:「它們(極權)需要仇恨,不只是為了軍事動員而保持適當的準備,甚至主要地不是把人的絕望、失望,以及集聚起來的攻擊性引向他人,並由此把他們鍛造成自己的武器。不是的,仇恨的欲望可以通過這樣一個事實解釋,即它從內心毀滅了那些仇恨的人。它使得他們在針對國家時在道德上無助;仇恨很像是自我毀滅,或者精神自殺,因此它徹底消滅了仇恨者之間的團結。『盲目的仇恨』這種說法是多餘的,沒有其他種類的仇恨。因為,與愛相似,仇恨至少以它的完整的形式佔據着整個人類精神領域,所以它可能顯得是整合人格的一種手段。但情況恰恰相反,這一方面表明愛與恨的不對稱性,另一方面表明了沒有任何極權主義國家能夠放棄仇恨教育的理由。仇恨的純粹消極性,使所有的人類交流癱瘓,也破壞了人格的內在統一,因此,它是解除人類靈魂之武裝的不可替代的手段。」(《經受無窮拷問的現代性》,2013,P281)
在科拉科夫斯基看來,仇恨教育的首要目的不是為了讓受教育者整齊劃一地去仇恨統治者指定的對象,而是為了摧毀受教育者的人格,使其無法擁有健康的精神與靈魂,使其變成一群愛無能患者。而愛,正是促成人與人建立起社會連結的終極動力。仇恨教育造就的愛無能患者可以口吐芬芳整齊劃一地去攻擊遠方的陌生人,卻絕無能力為了保護自己與身邊之人的權益而團結起來,因為後者需要愛作為驅動力,而這恰是他們最缺乏的東西。科拉科夫斯基曾是波蘭仇恨教育系統中的一員,親身體驗過仇恨教育對波蘭社會的戕害,這是其思考能夠如此深刻的主因。
與愛的教育相比,仇恨教育更容易造就統治者所需要的共同體。但仇恨教育並不能讓仇恨者真正團結起來,仇恨者不會因為他們有共同的敵人,便成為可以互相幫助和倚仗的朋友。只有愛的教育才能做到這一點。人與人之間的穩定連結——友愛、團結與互助——只能來自愛的教育。仇恨教育可以讓仇恨者在道德感上產生自我陶醉,實則毒害了人的心智結構,剝奪了人獨立於統治權力之外的社會性,使人喪失了與他人建立有效連結的能力,使其不自覺地深陷於原子化的泥潭。真正的現代教育,只能是愛的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