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中秋小長假,縣城成為一些打工人不約而同的選擇。提前一兩天請假,錯開人流高峰,期許一個治癒躺平之旅。
互聯網人高羅跨越近2000公里去南方縣城「洗班味兒」,不成想一落地就遭遇了坐地起價的網約車「刺客」;在海邊想喝一瓶真正的無糖椰子水,竟然要走整整兩條街十家煙酒店;最失望的是,想像中的「仙境」早已商業化到每個細胞。
媒體人青森倒一趟高鐵抵達了一個北方冷門縣城,一到站就被激活了縣城生活的底層記憶,有些後悔跑來縣城尋找治癒感是「沒苦硬吃」。三四百元一晚的五星級酒店和經過波折訪到的千年古建、廟宇,最終還是安撫了她。
以下是她們的講述:
我在南方縣城「整頓」網約車
高羅
決定來這個南方縣城旅遊前,我甚至沒聽過它的名字。連續幾個月的加班後,我想去一個慢節奏的地方躺躺。縣城是我刷社交平台時無意間看到的,宣傳照里的「仙境」讓我立刻買了票。
不成想,一下飛機,我就開始「渡劫」。去找定好的網約車路上,一個曬得黝黑、高我兩個頭的男人過來搭話:你問問那邊出租車多少錢?我摸不着頭腦,後來才知道他是我打車的司機,出租車價格是他的錨定點。平台原定80元左右,他要170元,並提供給我兩個選擇,要麼加錢,要麼原地等他再拼幾個人才能走。
我和他理論,平台接單要按照平台的計價規則。他說入鄉要隨俗,得按當地實際的情況。他聲音渾厚,比我高一個調,把我的聲音蓋得死死的。我不擅長爭論,說話一着急,臉就很熱。看我不妥協,他就指另一邊,不行你就坐大巴去吧。
陸續有別的司機過來跟我喊價,都是拼車的。我的火蹭一下又起來了,燒到頭頂了。我想打一架,太無恥了!但考慮到了背井離鄉,勢單力薄,我拽着箱子又去了另一個角落。折騰了四十多分鐘,終於打上了一個「正常」的車。我上車的時候,之前搭話的司機對我陰陽怪氣:哎呦呦,打上了打上了,了不起。
車窗外,天連着海,雲彩茂盛,海風鬆軟。我靜不下來,感覺要氣炸了。我運用多年打工經驗安撫自己,此刻的目標不是生氣,而是鬆弛旅行。復盤一下剛才的經驗,一會兒打車我換個平台。到達後,我給司機打賞了50元。我認為這是對善良人的嘉獎。我猶豫要不要投訴坐地起價的司機,一個聲音說他們不容易,一個說如果我不投訴,他們會繼續這樣,還有一個聲音說,你一個外地人,還是個女生,萬一投訴了有危險呢,畢竟那個司機看着凶神惡煞的。最終我的正義感和憤怒取勝,我投訴了他。
後來在縣城火車站,去海灘、島嶼景點,又遇到了幾次這種情況。我和司機槓上了,遇到那種不取消也不來接、就等我主動提出加價的司機,我就看着地圖上的小車繞彎,一會兒距離我1公里,一會兒距離我1.3公里。一次次僵持,一次次對峙,甚至還帶着某種整頓縣城網約車市場的荒謬決心。
想像中的「仙境」已經特別商業化了,到處都是「我在哪哪很想你」和拍照打卡點。所有人打量你兩下就知道你是外地人。這裏酒店、連鎖餐飲都很成熟,我住在一家連鎖酒店,一進去就聞到熟悉的味道,就感覺好像回到城市,一出酒店就又聞到海鮮味,又回到了縣城裏,很有反差感。
▲海邊縣城。
吃東西我也踩坑了。我按照大眾點評找了家高分店鋪,覺得和北京吃的海鮮沒什麼區別,服務基本等於沒有,服務員似乎職業倦怠了,空氣里是勺子和碗激烈碰撞的聲音。去餐廳都會引導你寫個好評送吃的、喝的。我想喝一瓶純正的椰子水或者無糖飲料,但堆在桌子上的是一些沒見過品牌的糖水,配料表前三的都是白砂糖和糖漿。我走了兩條街,找了十多家煙酒店才買到一瓶椰子水。大城市塑造了我的規則意識,也塑造了我的「矯情」。
第二天我就不上點評了,在酒店附近隨便進了一家蒼蠅小館,竟然意外好吃。相比昨天吃的連鎖海鮮店,這家店很小,開了二十年,老闆的名字就是店的名字,他說這就是真正的信譽和人品擔保。每道海鮮都做得特別,第一次吃到酸菜和肥腸能一起炒,還吃到了一種「美人魚」,吃一次就感覺人生明亮了起來,後來連着兩天都去吃了他家,老闆還附送了新菜——生醃螃蟹。
上島遊覽是我此行最期待的目標,到了發現,景色確實挺美,但體驗也跟我想像得不太一樣。單人450元的遊艇,客服說「行程舒適,幸福上島」。實際卻顛簸坎坷,狂野不已。
出發延遲了一個小時,我就在海鮮味濃郁的碼頭傻等。好不容易上船,遊客又比約定的多了六個,導致座位十分擁擠。救生衣上斑斑點點的污漬,褶皺里藏着灰塵。看起來桀驁不馴的船長,船開得又快又野,同行的人東倒西歪疊在一起,抱着紅色膠袋嘔吐。但沒辦法,上了船交了錢行駛在海上,沒有退路可言。
一個小時後才登上島,島上無人居住,只有幾隻羊在覓食。我看到了礁石、懸崖峭壁、還有波濤洶湧。後來下起了大雨,海風把我的傘吹得翻了個兒,褲子衣服很快就濕透了,遊艇不在岸邊,我就只能跑到大石頭後避風雨,還因為草滑摔了個跟頭,白褲子上都是紅色的泥巴。確實狼狽,但站在懸崖上看海還是第一次,遠處山島竦峙,近處水何澹澹,日月星辰真得若出於海。視野變得寬廣無限,我仿佛看到化成小點的自己,地球正背着我,在宇宙中環繞旅行。
▲島上風景。圖/高羅提供
回程路上,船長開始播放震耳欲聾的DJ舞曲。船長五十歲左右,一手扶方向盤,一手扶着舷窗,手指關節突出,肱二頭肌高聳。他一會兒高唱「思念的枷鎖」,一會兒唱「喝醉才明白」,我感覺又吵又累,在搖晃的風浪里睡着了。後來一個巨大的海浪撲過來,船突然大跳了一下,我的身體也跟着船向上拋起又落下,突然驚醒。從舷窗望出去,海無邊無際,直通天際。
我產生了一種敬畏感,海如此博大,人如此渺小。船長舉起拳頭,高喊:今天帶你們體驗真正的乘風破浪。迎面一個高大的浪躍起,船蹦着上去又顛下來平衡。我的心臟和後腦勺開始雙重搖擺,眼前的世界突然變得鮮活。此時船在海上漂移又跳躍,音樂砰砰砰地高聲嗨着,一個女孩也跟着音樂唱,船上幾處歌聲湧起。
我才發現旁邊的男孩居然還抱了一隻狗上來,我已經很久沒有留意其他人了。我閉上眼睛,跟着船起伏,仿佛在海上「蹦迪」。
也不是沒有旅行中的意外發現和治癒瞬間。比如去參觀媽祖廟的時候,我「開發」了一條「觀墳」路線。
我發現這裏的寺廟不像北京寺廟那麼肅穆,充滿了生活氣息和世俗感。一樓供奉媽祖的地方,幾個老奶奶也住在這兒,她們打掃衛生、看守廟宇、侍奉媽祖,神情安寧。
▲媽祖廟。圖/高羅提供
順着媽祖廟,沒有計劃地向山上爬去,我遇見了第一個墓穴,然後,一路到山頂,看到了許多不同風格的墓。有的和基督教有關,有的和道教有關。於是,我一路聽着鳥鳴、迎着風向上爬,向前看是高山,向後看是海,向兩邊看就看到了墓,我沒有感覺害怕,反而覺得很踏實。心想,既然生命的本質是死亡,那我的人生要怎麼過呢?
最後一天晚上,作為i人的我甚至加入了廣場舞的隊伍。吃完飯,路過廣場,看到不少人在跳廣場舞。我站在邊上看,一個繫着粉色圍巾的阿姨,熱心地跟我說「往前站站」。我說我跳不好,阿姨推了一把我的腰。我像被丟進了異世界。
男女老少都有,除了領舞的跳得動感流暢,多數人跟不上節奏。有人穿裙子,有人穿拖鞋,還有人累得坐在了地上。每個人都旁若無人地跳,也很放得開,即使手腳似乎各有各的想法。
燈光昏暗,節奏很快,「火辣辣的情,火辣辣的愛」,我開始呆站着,後來跟着扭、甩手臂,我甚至逐漸跳出了一種「心流」,我想到那句話,在場的只有自己,沒有別人。這是我的第一次露天蹦迪,一種開心又羞恥的感覺。回到酒店,洗澡的時候發現我還在哼着「神曲」。
三天兩夜,我為此行消費了4000元左右。離開縣城那天,馬路邊一棟樓盤接着一棟新樓盤,還有正在建設的樓盤。數據顯示,這座縣城去年接待了20倍於本地人口的遊客,確實非常厲害,也很令人佩服。
但遊客給縣城帶來了 GDP的增長,也帶來了過度商業化和生態破壞。路過一片灘涂,我發現海邊的垃圾比衝上來的貝殼還多,多是人類的廢棄物,塑料瓶、廢棄漁網、膠袋。社交平台上的圖片,必須加上厚厚的濾鏡、並發揮想像力才能「復原」。
▲灘涂有許多垃圾。圖/高羅提供
現在縣域旅遊越來越火,寄託着人們對遠離城市、尋找原生態和慢節奏的生活的嚮往。但過度開發和千篇一律的商業化,可能破壞真實日常生活,變成圍繞遊客打造的「楚門」的世界。真希望準備迎接「潑天流量」的縣城,不要為了急功近利,丟失最寶貴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