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見到過林昭,但又一直無法證實。
56年夏天,父親胃病復發,臥病在床,期末考試是一個個學生,到北大燕東園家裏床前口試。那是一個寧靜的夏日,我抱了本書,坐在樓下客廳等候,為學生開門。客廳的門是一扇玻璃大門,外間是陽台的玻璃房。一次我應聲開門時,見到一位女生使我眼前一亮。這位女生容貌美麗,身穿潔白的襯衫和一湖色長裙,淡雅莊重。她給我的另一個印象是她的年齡偏大,不像一般的大學生。我將她引進到樓梯口,就回到客廳里了。她上去之後,樓上很安靜,許久才聽到父親說話的聲音,看來是口試結束了。隨後聽到她下樓的音響,很快她就穿過客廳離去,和我只有一短暫的照面。在她的眼中,我不過是個孩子。
後來母親說父親口試之後稱讚林昭,說「她真會講,講得比我還好。」一個教授對學子如此的誇獎,恐怕不多見。母親講此事時,父親已於57年八月去世。當時反右運動還未結束,正進入最後劃右派的階段。母親說父親雖已死,但仍有大字報提起他誇獎右派林昭等事。於是我也跑到文史樓去看大字報。大字報糊滿文史樓正門兩側,就像一群巨大的黑蒼蠅密密麻麻狂歡麕集。我未找到母親所說的那張大字報,只看到各處都是中文系黨總支書記「樂黛雲」的大名。另外,門口掛着長長的一副對聯,其中嵌着樂黛雲等右派的名字,體現了中文系的特色。其它忘了,只記得對聯結尾一句是「張牙舞爪施餘力」。顯然施於力已遭惡運。施於力是父親的研究生,他陪我家同去北戴河處理父親的喪事。父親是八月在北戴河療養時病逝的。在北戴河,他曾特地伴我到海灘散步。走過一棵白樺樹,他說:「過去俄國人將白樺樹皮剝下來,用鵝毛做筆在上面寫詩。」施於力相貌英俊,頗有詩人氣質。然而這不是詩情畫意的春天,不到一個月,施於力就劃為右派,開始了他的悲慘餘生。
我見到的那位女生是林昭嗎?由於相關的事都中斷了,已無法求證。近年我也查看網上的照片,應該說有的和我印像中的相像,似乎可以確定無疑。可是也有的照片不很像。總之時間久遠,記憶並不確鑿,人生諸多幻像。但我每次讀到有關林昭的文章,我就回想到那位容貌美麗、年齡偏大的女生,我想她就是林昭。
四十多年過去了,大約是99年一天深夜,我在網上讀到張元勲懷念林昭的文章,越讀心中的哀痛和恐怖如霧似霾越聚越濃。當晚噩夢一場。我夢見我去探監,在監獄昏暗的通道中林昭閃現,只見她頭上里着白布條,上書一血色冤字。頭、白布條、血色冤字,都在昏暗中晃動,忽顯忽暗,忽大忽小。又見她痛苦吶喊狀,但聲音卻很微弱,幾乎聽不到。恍惚中我猛然驚醒,心臟狂跳不止。
讀到張元勲的文章時,腦海里也立即閃現張元勲的身影。張元勲是林昭的同班同學,57年北大反右運動中第一張大字報的作者。那年五月19日他和沈澤宜在大飯廳東牆上貼出詩歌《是時候了》,轟動一時,成為眾人矚目的風雲人物,以後自然被戴上大右派的帽子。張元勲和譚天榮,北大另一名大右派,當時都曾是我們這些中學生特別關注的人物。至今難忘的是張元勲留給我的最後一瞥。那是在父親葬禮上的一幕。那天我的頭腦一直是木木的,比在北戴河海灘散步時還要差。在葬禮結束走出萬安公墓大門,要上車離開時,我轉身一望,對面是一輛卡車,車上一人扶着前面的鐵欄杆挺胸而立,他是張元勲。車上還有三五個人,但都像躲避傳染病一樣,在離他最遠的一角站着。那時太陽已近西山,分外明亮的光線投射到孤身而立的張元勲身上,好一副孤膽英雄的不屈形象。
在那個夜深人靜的晚上,我讀張元勲懷念林昭的文章時,在夕陽中憑欄杆而立的張元勲和穿着白襯衫、湖色長裙的林昭不時閃現在我眼前,幾十年過去了,他們的風采不曾在我腦海里淡化。
年輕人呵,當你擁抱理想,追求光明時,千萬也要珍惜生命。要知道雖然幾千年文明至今,我們仍然生活在一個人獸混雜的叢林之中,千萬提防,不要被他們推進徐志摩所說的「污血海」,在那裏鮮花般的青春生命,也只化為幾個血泡罷了。
四月29日是林昭的忌日,「五四」是北大校慶;燕園春色,處處迷人。湖邊柳,湖邊柳,年年長條似舊垂,斯人已逝儂知否?蘊含靈性的燕園和青春靚麗的林昭,歲歲年年,相思相戀,北大女神,魂兮歸來!
2017-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