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這首千古絕唱,充滿哀婉惆悵、繁華落盡後的悲鳴,抒發了李煜對國破家亡的無限悲哀與思念故國的綿綿悔悵。
從九五之尊到倉皇辭廟,他失去了江山國度,從「金爐次第添香獸」到「無言獨上西樓」,他品嘗了把酒當歌、軟舞花香的苦果。後人也因此多厚崇其唯美詞章而對其治國能力頗有微詞。
一代君王千古詞帝——南唐後主李煜的一生,真的那麼不堪回首嗎?
天教心願與身違
李煜,是南唐中主李璟的第六子,兒時天資聰穎,深得宮眷愛寵;少時丰神俊朗,美男兒一個。
李煜本不該是帝王之命。第六子和長子隔着好幾個呢,且李煜本人喜文才不喜武略,他遺傳了父親李璟的文藝才華,善詩詞、工書畫、通曉音律,對政事並不關心。
天意弄人。他的長兄弘翼猜忌心重、待人嚴苛,不受李璟待見,李璟曾立自己的弟弟李景遂為儲君,李景遂固辭,李璟才將弘翼立為太子。但後來弘翼竟暗中派人把叔叔給毒死了,隨後自己也病死了。
李煜其他兄長也都不幸夭折。李璟本來就比較喜歡李煜,這下好了,儲君的位置,非李煜莫屬了。但大臣鍾謨支持李煜的弟弟李從善,他上書李璟,說李煜「器輕志放,無人君度」,意思是,李煜就是一個放浪形骸的文藝青年,毫無帝王的氣度。
李璟不以為然,後終將李煜立為太子。公元961年,李璟去世,李煜即位。他並未對弟弟李從善有所猜忌,封從善為韓王、鄭王,對他恩遇有加。
南唐中主李璟在周世宗柴榮時期就已自廢國號,甘願稱臣,趙匡胤建立大宋時,繼續向宋朝稱臣,第二年,李璟命李煜在金陵監國,自己跑到南昌偏安,出現了一國兩都的狀況。
李從善後入宋被太祖扣下,李煜寫信求太祖釋放弟弟,未得允許,心中萬分惦念。逢重陽日,李煜擔心弟弟的身家安危,百感交集,寫《卻登高賦》感念:「空蒼蒼兮風淒淒,心躑躅兮淚漣洏。」
李煜陰差陽錯、誤作人主,從父親手裏繼承的,又是一個江河日下的慘澹王國,面對北宋的強勢陳兵,無論是家國命運還是歷史定數,李煜要想從李璟手裏盤活這半壁江山的政治遺產,實屬不易。
李煜曾自號鍾隱,又稱鍾峰隱者。對志在閒雲野鶴的他而言,陶淵明的「悠然見南山」,才是他所追求的人生範式吧。
961年,李煜在《即位上宋太祖表中》中表述:「臣本於諸子,實愧非才,自出膠庠,心疏利祿。被父兄之蔭育,樂日月以優遊,思追巢、許之餘塵。遠慕夷、齊之高義……」
李煜曾作《浣溪沙》云:「轉燭飄蓬一夢歸,欲尋陳跡悵人非。天教心願與身違。」可以說是對自身命運的一種宿命審視,恰恰對應了清人袁枚的評價:「做個才人真絕代,可憐薄命作君王。」
但君王命薄、無力治國,但並非不善政仁愛。
勵精圖治,力爭一搏
後蜀、南漢為十國中的兩大強國,均被趙匡胤所滅。南唐遠比後蜀南漢弱小,硬拼無疑是以卵擊石。李璟時戰爭連綿,國庫日空。李煜繼承的國祚已是積貧積弱、朝不慮夕,但他並沒有搜刮民脂民膏以轉嫁危機,反而有勵精圖治,力爭一搏。
剛即位時,李煜於境內進行大赦。採用尚書員外郎李德明的建議,打擊貪官、減免百姓賦稅。為遏制經濟下滑、提振民生,李煜改革土地制度和貨幣政策,但終因南唐經濟積重難返,改革流產。
但史料記載,南唐李煜時期的紡織、印染、茶鹽、陶瓷、文具等手工業頗為發達,且有一定的國際貿易往來,漕運方面,宋初的江淮漕運額比唐朝最高年額還多一倍,這得益於李煜的治理。南唐抵抗北宋武攻時逾一年多,如果李煜不是勵精圖治發展經濟,是很難做到的。
據《十國春秋‧後主本紀》記載,李煜「雖外示畏服,修藩臣之禮,而內實甲兵,潛為戰備」。而清人畢沅在《續資治通鑑》中記載,對北宋的悍師強兵,李煜採取了「堅壁以老宋師」的整體戰略方案,以守為攻、打持久戰,以期拖垮宋軍。
為尋找同盟,李煜還曾親自給吳越王錢俶寫信,信中說,今天我若被滅,明天就輪到你了。沒想到信被錢俶呈給了趙匡胤。宋軍攻佔池州後進逼金陵城時,李煜下令去除開寶年號,募兵守城,要與宋軍決一死戰。李煜曾召大將朱令贇率兵入援金陵,但朱令贇未能及時趕到,造成金陵城孤立無援。
在開寶七、八年宋軍攻克金陵的一年多的戰事中,南唐軍隊並沒有束手就擒,多處都進行了反覆的抵抗和爭戰。史書記載,南唐與宋軍在白鷺洲、池州、武昌、采石磯、鄂州、溧水、宜春、宣州等地進行多次的交鋒,致使宋軍沒辦法輕易攻下金陵,使得趙匡胤一度都想撤軍修整。
金陵牆外兵臨城下,城內軍民同仇敵愾,雖缺糧斷炊,卻背水一戰誓死守城。神衛統軍皇甫繼勛欲議降,被李煜詔命下獄。士兵義憤,將皇甫繼勛殺死。軍校馬承信、馬承俊、咼彥死守城門,直到血濺殉國也不肯後退一步。如若李煜無德無能、昏聵誤國,將士臣民何以誓死效忠?
天下英雄,惺惺相惜。宋太祖趙匡胤特降旨給統帥曹彬:李煜宗族,不可加害一人。太祖亦常掩卷深思:南唐歌舞昇平、重文輕武,李煜一介書生,城內簡兵五萬,如何抵住大宋十多萬精兵長達十五個月的進攻呢?
據《釣磯立談》記載,宋真宗曾問李煜身邊的掌書記潘慎修,「李煜到底有沒有治國的能力?」潘說,南唐亡國,「都在評論君王李煜的長短對錯,但他若無能,怎能將南唐這個爛攤子支撐了十多年?」
仁政愛民,追尋佛音
南唐吏部尚書、翰林學士、御使大夫徐鉉在南唐亡國後,跟隨李煜入汴州,鐵骨錚錚,面對太祖,他坦城地說:「我力主抗宋,罪可誅,沒啥好說的。」趙匡胤嘆其忠骨,讓其在宋朝為官。
李煜亡故後,徐鉉奉命為李煜做《吳王隴西公墓志銘》,給李煜的一生蓋棺定論,曰:「……以古道馭民,……奉蒸嘗、恭色養,必以孝;事耇老、賓大臣,必以禮。……精究六經,旁綜百氏。常以周孔之道不可暫離,經國化民……草木不殺,禽魚咸遂。賞人之善,常若不及;掩人之過,惟恐其聞。」
作為亡國之臣的徐鉉,於新朝如此稱頌故君,言真辭切至此,應當說可信度相當大。而李煜的仁德寬宥,多部史書中亦均有記載。
《釣磯立談》中說李煜「好生戒殺本其天性」。歐陽修在其《新五代史》中贊李煜「天資純孝」。陸游在《南唐史》中,也說李煜常以君王的身份直接過問刑獄,甚至還親自到監獄裏釋放在押犯。
大臣韓熙載不贊成李煜親自過問刑獄,曾當面嗆李煜:「九五之尊駕臨牢獄,這怎麼行呢?應罰款三百萬以充國庫!」李煜不但不生氣,反而認為韓熙載能夠直言。李煜被擄後,常常為自己錯殺潘佑等直言進諫的忠臣而萬分後悔。
李煜的寬仁與他篤信佛教有關。史載南唐三主對佛教都虔誠信奉。先主李昪的姐姐曾出家為尼,李昪從小作為孤兒在寺院中成長,建國後大興佛事。李璟喜讀佛經,禮敬高僧分封法號。李煜也一樣,他常做佛事,與大周后披袈裟誦經。金陵被困時,李煜仍在淨居室內聽高僧講經。
李煜的寬仁也使他得到南唐百姓的愛戴,以致他亡故後,很多江南百姓為他垂淚傷懷。
倉皇辭廟歸為臣虜,催生許多佳作
作為君王才子,李煜的文學成就被千古稱譽,後世對他的詩詞的讚嘆遠大於對其人生品格及治國御臣的肯定。文載道詩言志,殊不知,李煜詩詞造詣的背後絕非只是傷春惜日的矯情。
李煜天性純孝,幾個兄長亡故後,他就是家裏的長子了。母親病重時,他早晚服侍,衣不解帶。李後主的詞,多不事雕琢,但自然率直、情真意切。胞弟李從鎰出鎮宣州,後主率近臣為之餞行,詩云:「君馳檜楫情何極,我憑欄杆日向西,咫尺煙江幾多地,不須懷抱重淒淒。」寥寥幾句,仁慈兄長的依依惜別之情溢滿詞章。他和弟弟李從善感情甚好,多次觸景生情,為其作填離別詞。「雁來音信無憑,路遙歸夢難成。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清平樂》)意象簡明,描繪出的卻是委婉曲折、意境深遠的離別幽怨。
描繪感情的時候,通俗生動、收放自如,成為李煜詞的一個特點,或歡快爛漫「臉慢笑盈盈,相看無限情」,或淒涼悲切「櫻花落盡階前月,象床愁倚薰籠。遠似去年今日恨還同」。
李煜在亡國為虜期間所作詩詞更顯出他成熟的藝術境界與走向巔峰的藝術水準。使其「眼界始大,感慨遂深」的是亡國之痛和身在逆境中的反思與沉澱。
「人生愁恨何能免。銷魂獨我情何限。故國夢重歸。覺來雙淚垂。」「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一旦歸為臣虜,沈腰潘鬢銷磨。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垂淚對宮娥。」
周濟評李煜詞「粗服亂頭,不掩國色」,即以樸素的詞句勾勒出深遠精妙的詞境,他後期的詞融入了歷史滄桑、家國命運、因緣際會與亂世沉浮後的通放與悲鳴,詞中穿越時空的歷史厚重與韻味,千年來使無數後人產生了強烈的共鳴,觸人傷懷、催人自省。
君王、詞人、臣虜,李煜的一生滄桑坎坷,命運多舛,他的悲情故事在中國歷史上永久傳唱,其絕美詞章開創了中國文學史上的唯美先河,彰顯出中華文化的奇妙與源遠流長。
參考資料:
陸游:《南唐書》
歐陽修:《新五代史》
史虛白:《釣磯立談》
徐鉉:《徐騎省集》
王國維:《人間詞話》
畢沅:《續資治通鑑》
陶轂:《清異錄》
江蘇古籍出版社:《唐宋詞鑑賞辭典》
2019-12-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