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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華博士被禁終身入美 真的因為一篇論文嗎

繼1月5日《中國留美博士生突遭遣返:經歷噩夢般的50個小時》報道後,《中國科學報》繼續關注中國學生和學者遭遇美方強制遣返事件。心碎和困惑仍然是這些事件的關鍵詞。本文基於主人公范青的講述,她的遭遇令人唏噓。我們希望這樣的故事能繼續給赴美留學後來者以警示。

范青(化名)怎麼也想不到,自己的哈佛博士後生涯會斷送在一篇論文草稿上,並且還會因此背負終身入美禁令。

那個研究項目是她在清華讀博期間與北京航空航天大學某教授合作的,只是停留在了草稿階段並未完成,更沒有投稿。她負責其中的理論建模和模擬分析工作,實驗則是合作教授那邊完成。重要的是,這個兩年前的項目在范青看來並不敏感,而且在她這裏已是過去式,她早已經不想也沒有參與該項目了。

然而,美國波士頓洛根國際機場的美國海關審查官卻不這麼認為,反覆糾纏7個小時後最終告訴她:因為沒有在簡歷的發表文章列表中提及該研究,這屬於涉嫌簽證欺詐的虛假陳述。根據移民與國籍法案相關規定,她將被遣返。

直到登上返回的航班,細翻問詢筆錄的時候,她才注意到最後一條筆錄中的「lifetime bar」(終身禁令)的字眼。

終身禁令,多麼嚴厲的裁決!一篇沒有在簡歷中列舉的還在草稿階段的論文,給她造成了難以挽回的結局。那天是2024年1月28日,距離中國的過年還有12天,范青的眼淚在機場哭幹了。

范青在哈佛。

海關遇阻

2012年,18歲的范青考入清華大學工程力學系。2016年本科畢業後在本校生物力學與醫學工程研究所攻讀力學博士,2022年1月博士畢業。直到去哈佛做博士後研究之前,她在清華待了9年半。

在哈佛工程與應用科學學院應用數學系,她的課題是軟物質形貌演化理論,「所有的工作都可以用草稿紙和一台筆記本電腦完成」。她說,自己的研究並不涉及美國政府認定的敏感專業。

因為博士後J1簽證到期,范青於去年12月4日回到上海,7日去美國駐上海總領事館進行了面簽,6個星期後即拿到新的一年期J1簽證。這次更新簽證的程序並不複雜,面簽後補發了電子版簡歷、哈佛的研究內容與導師簡歷等信息。她的新簽證有效期截至2025年1月。

1月27日,從上海浦東機場出發,范青登上了經卡塔爾多哈中轉到美國波士頓的飛機。

始料未及的是,當地時間1月28日14點左右飛機到波士頓一落地,范青的噩夢便開始了。

范青隨着人流進入非移民通道,排到她的時候,審查官看了一眼她的護照,問她叫什麼名字以及生日。在確認了她在美國的學校和專業之後,審查官打了個電話,隨後另一個審查官走過來把她帶走了。穿過一個走廊,再下一個電梯到了行李轉盤領取處。范青發現,行李轉盤橢圓形的一角被帘子隔開了,走入隔離區的都是即將進入「小黑屋」的人。

這個時候一個名叫Tully的白人女性官員告訴范青,待會兒取到行李需要進行檢查。就在等待行李之際,Tully問了范青的名字、工作機構,包括誰來給她支付薪水,以及父母的姓名、年齡、出生地等。

接下來Tully關心的是范青的專業,當范青在耐心解釋會用一系列偏微分方程描述並求解生物組織發育演化時,Tully顯得不耐煩了,並表示自己討厭數學。Tully還詢問了范青的研究是否會有任何軍事應用,范青覺得很詫異,因為自己的研究領域是生物軟組織的形貌生成,與軍事沒有任何關係。

行李到了,范青所有的電子產品都被取出。在問了她開機密碼之後,Tully就把手機、iPad、筆記本電腦甚至運動手環都統統收走,同時被收走的還有她的兩個移動硬盤,其中存儲的都是工作文件。

Tully離開後,就是范青獨自等待的時間。

15:40左右,范青被叫到了「小黑屋」。又等待20分鐘後,才是Tully和另一個又高又壯的男子進行審問的時刻。

范青注意到,自己面前還有一個攝像頭,但不清楚是否在拍攝。兩個審查官在問了一些基本情況後,問范青:如果把你遣送回中國,你會擔心自己受到迫害嗎?她的回答是:「不會。」

早就挖好的坑

事後看來,兩個審查官早就給她挖好了坑。

第一個問題就是,范青做的科學研究是否跟軍事應用相關。范青給出了堅決的否定回答:「我做的研究全部都是關於理論模型和數值模擬的。我不做任何實驗,我做的東西跟軍事應用也沒有任何相干。」

然而審查官有備而來,早就錨定了北航教授與范青的課題。他們先問范青認不認識那個北航教授,范青告訴他們,那位教授是清華同一個課題組的前成員,但很早就畢業了。審查官接着問有沒有什麼研究合作,范青坦誠相待說,只有一項合作的工作,是一個彈性圓環變形的力學研究,但尚未完成。

這個時候審查官拿出了范青的iPad,並打開了她的微信,調出范青和北航教授的對話記錄,讓她詳述二人的合作課題,並且用英文翻譯對話內容。

接下來就是本文開頭提到的,范青堅稱自己只是幫對方做一些理論建模和模擬分析的工作,但不知道他們的具體實驗是怎麼做的。她沒有參與這個實驗,且該研究與軍事應用沒有關係。

這個聊天記錄並無顯示她在繼續該研究。事實上,范青已經明確拒絕了北航教授修改該論文的請求,她特別告訴審查官:「這個項目是我在來美國之前做的,現在我已經stop(終止)這個課題了,而不是pause(暫停)。」

之所以不再繼續北航教授的項目,也是因為她在2022年從上海經加拿大中轉入境美國開始博士後生涯之際,在多倫多提前辦理通關手續時,被美國海關審查官進行了相關的盤問。

那次范青一樣經歷了數小時被關在「小黑屋」,以至差點誤了飛機。當時審查官將她所有論文的題目打印在一張A4紙的正反兩面,給了她一支鉛筆,讓她把每一篇發表論文的主題內容都寫下來,同時盤問了很久關於和北航教授合作的情況。她告訴審查官,那個研究只是相當於一個玩具模型,沒有任何的軍事應用。

審查官還盯上了論文的題目,提出為何要叫Robotic fish,並且在北航教授單方面向她發的微信消息中多次提及「機器魚」字樣。另外,在她的電腦文件中發現,該研究的文章草稿和補充材料被放置在一個叫作「Ray paper」的文件夾中。而「Ray」這個代稱與美國的一個軍事項目極其相似。范青很是惱火,她不明白為何合作夥伴會用這個招惹麻煩的名字,也已經多次提醒對方修改論文名字。她明確表示過自己退出此項研究。

不過她很快反應過來:在美國前總統川普於2020年6月簽署的第10043號行政令中,禁止北航等多所高校的學生和學者獲得F/J簽證。她很可能是因此受到牽連。

最終范青還是順利在多倫多通關。而這次,儘管看到之前有中國留學生遭遇華盛頓杜勒斯國際機場強制遣返的報道,她還是認為自己的研究並沒有任何敏感性,而且波士頓的大學眾多,在波士頓機場入境的學生學者應該不會受到不公平和歧視的對待。

不承想,波士頓海關僅僅因為一項毫無根據的懷疑,就給出了如此嚴厲的處罰。

范青參加全國生物力學學術會議。

「草木皆兵」

事後看來,她早就被美國海關盯上了。

在審查官的眼裏,敏感是無處不在的。為了力證范青跟軍事項目有關係,兩個審查官可謂絞盡腦汁。

他們多次詢問范青所學的工程力學專業為何隸屬於清華大學航天航空學院,范青反覆向他們解釋,航天航空學院下面有很多不同的系,但自己的專業是力學,並不是航天航空方向。

他們在范青的手機里發現一張她於2018年在西安開會時拍攝的照片,背景是第十二屆全國生物力學學術會議。審查官把照片放大,指着背景板上的「西北工業大學」幾個字問:「你和這個學校是什麼關係?」

顯然,同樣被列入第10043號行政令的西北工業大學是敏感詞。范青告訴他們,西北工業大學是這個會議的承辦方,但「我從來沒有進過該校的校門」。

審查官問她是不是獲得過國家留學基金委(CSC)的資助,范青坦承,自己在2019年獲得過該項目資助。

審查官接下來的問題讓范青啼笑皆非,他們指着在范青的手機里發現的一個名為「CSC」的應用程式問:「為什麼現在『CSC』還在你的手機里?」范青告訴他們,此CSC非彼CSC,而是哈佛公寓地下室洗衣服務公司的應用程式。

還沒完。審查官在范青的手機備忘錄中發現一個寫有2023年12月18日準備參觀黃埔軍校的日程計劃,於是問她跟這個軍校有什麼關係。

范青只好解釋,這個黃埔軍校舊址紀念館只是一個歷史遺蹟,廣州的一個景點而已。彼時范青剛剛在上海提交了美國簽證申請,然後去成都和廣州玩了幾天。事實上,因為當天下午有別的事,她並未去參觀黃埔軍校舊址。

儘管證明這些都是「草木皆兵」般的捕風捉影,但並未改變審查官對北航合作論文的論斷,在反覆糾纏後,最終給了遣返定論。

宣佈完遣返決定,審查官讓她簽字,范青哭着力求要看過筆錄再簽字,卻遭到拒絕。Tully威脅說,要是不簽字就要在「小黑屋」過夜,而波士頓冬天很冷,沒有暖氣,范青只好握着鼠標顫抖着簽了一個蝌蚪般歪歪扭扭的、小到幾乎看不清的名字。

接下來當看到范青拒絕按指紋時,Tully就失去了耐心,直接抓起范青的手在指紋器上按了下去。

他們還要給范青拍照,要求不能再哭,要站直且露出牙齒。最後又給了她一個刮板,需要她留下口腔上皮細胞樣本。然後就被送上了登機口,跟來時的航線一樣,經卡塔爾回到上海。

後來經諮詢律師她才知道,自己沒有撤銷申請入境的選項,若有或許就不會這麼快得到終身禁止入境的懲罰。

「屏幕被監控了」

在1月28日晚9點多登上遣返航班之際,范青已經在波士頓洛根國際機場待了7個小時。

她的護照和遣返文件被裝在了一個黃色文件袋中,由機組成員一路保管,而所有的電子設備還要扣押在美國海關繼續進行檢查,她拿到手的只是一份設備清單。范青問,大概多長時間還給她,答覆是兩周。再問,能寄回中國嗎?答覆是不能,只能郵寄到一個美國的地址。

從波士頓到多哈,再到上海,航程接近30個小時,這期間范青坐在航班的最後一排,不能隨意走動,更不能換座位。因為沒有通信設備,她焦急萬分:哈佛的同事在等着她回去,同時跟國內的親友也失去了聯繫。

從波士頓到多哈的14個小時裏,范青一口飯也沒吃,她吃不下。直到快下飛機的時候,她才要了點零食。即使是下飛機,她也被要求最後一個離開,且有人專門看管。幸好有乘務人員好心,借給她手機給家人打了個電話。

到了多哈至上海航線,范青感覺好了不少,畢竟中國乘客多了。她再次借到手機聯繫到了家人。

1月30日下午將近3點,她終於回到了上海。

此後直到3月初,范青在哈佛的同事才收到了她被扣的電子設備。然而,當同事應范青要求打開電腦拷貝文件的時候,開機才發現筆記本顯示屏頂部有一行英文小字,「your screen is being observed」(你的屏幕正在被監控)。

范青和同事嚇壞了,他們擔心,手機和iPad是不是也被監控了,所以至今還未給手機和iPad充電。

范青被監控的筆記本。

尾聲

哈佛的代理律師告訴范青,僅在2024年1月份,就有5個在哈佛的中國人遭遇遣返。

背負終身入境禁令,這讓范青對返美不再報以希望。

兩年的哈佛博士後生活也讓她受益匪淺。哈佛的導師更擅長從數學角度看問題,這給了范青很多不一樣的學術視角。

導師很是惋惜,他告訴范青,這是錯誤的政治因素導致的,「希望不要讓這個事件阻礙你將來學術生涯的發展」。

本來范青的打算是,在2025年完成博士後階段工作之後,在美國找一個教職。接下來,她打算去歐洲找機會。儘管去歐洲還要學習新的語言,並且工作機會不如美國多,但這是目前范青能接受的結果。

還好,她已經順利拿到歐洲一個知名研究所的offer,準備開始第二段博士後工作。

唯一擔憂的是,范青還沒拿到她被波士頓海關扣押的所有電子設備。這些私人物品從美國郵寄回中國竟然還要向中國海關繳納不菲的關稅,大概是總價值的20%。這讓她不能理解。

(除說明外,本文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責任編輯: 李冬琪  來源:科學網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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