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栽誣文字曲解畫面,為何綿延不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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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成長的年代,所有冤假錯案,幾乎都是文字的、言論的,也有因為美術的,比如著名的黑畫事件。所以,因文字而定罪的「三家村」之一廖沫沙寫下一首《挽鄧拓詩》,內有一句流傳很廣:

「豈有文章傾社稷,從來佞幸覆乾坤。」

豈有文章傾社稷

文字獄,古已有之,歷朝歷代,延綿不絕,史不絕書,冤獄無數。按照辭書的規範解釋是:舊時統治者故意從作者的詩文中摘取字句,羅織罪名所造成的冤獄。

這種解釋,其實並不確切,因為在我讀小學時,很多所謂反動言論、反動標語。都是革命群眾揭發批判的,曲解、比附、攀誣的本事,不亞於姚文元戚本禹等人。《評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愛國主義還是賣國主義—評歷史影片〈清宮秘史〉》,好歹還在那裏旁徵博引,用某種思想貫穿始終,而革命群眾摘取字句的本領,基本都是無中生有、指鹿為馬、信口雌黃、互相矛盾、胡扯一氣,因為立場堅定、愛憎分明,所以就顯得無比正確了。

記得馮其庸先生就被革命群眾揭發批判為「無恥吹捧李慧娘」,後來有心人一查報紙,才發現,原來馮先生盛讚的是厲慧良。

有一事,我可記得清清楚楚,那是轟動全國的大案,叫「黑畫」。好友李輝兄曾寫過「黑畫事件」真相,詳細記敘了來龍去脈,有興趣者不妨找出一閱。

那個年代,被批判的文藝作品,都叫毒草,最反動的就叫大毒草,出版發表發行毒草則稱之為放毒。毒這毒那,是當年的關鍵詞,

1974年2月,我讀高中,就讀的學校距離中國美術館很近。有一天,老師通知下午去美術館看展覽,說是同學聯繫的,她家有親戚在那裏工作。等我們到了美術館後才知道,是去看揭批「黑畫」。說這些「黑畫」嚴重歪曲了社會主義新面貌,醜化了工農兵形象。

一位女講解員,慷慨激昂、字正腔圓,逐一點出了那些黑畫的惡毒用心。

展覽好像有二百多幅作品,據說是從全國各地收繳來的大毒草,其中有的作者,都是以前就已經聽說過的名字。

首當其衝的是黃永玉的《貓頭鷹》:「同學們,看看這隻貓頭鷹,那麼多大好形勢和新生事物不畫,專畫這個!你們看,貓頭鷹睜一眼閉一眼,這就是典型的仇恨社會主義革命、仇恨無產階級專政!這個畫家,過去就畫過動物,都是反動寓言,專門敵視革命群眾,妄想變天。」

「看看這個叫宗其香的歷史反革命,畫了三隻老虎,躲在草叢裏,惡狠狠的目光,伺機而動。看看畫的那個太陽,黯淡無光,還被雜七雜八的東西擋住。充分暴露出仇恨偉大領袖、仇恨社會主義、仇恨無產階級專政的反動思想感情。」

還有眼光更獨的,說是在批林批孔期間畫出三隻老虎,三虎為彪,這是在為林彪翻案!

李苦禪的《殘荷圖》裏面有八朵荷花,說是影射八個樣板戲沒人看。

李可染畫山畫水,因為是積墨法,於是被揭發為把中國畫成一團漆黑。

其實,從那些畫裏,我們啥也看不出來,三虎為彪,更是任我們怎麼扯也扯不到林彪身上。可經過講解員一點撥,我們才恍然大悟,發現了大毒草究竟毒在哪裏,明白了哪些筆畫傷害了無產階級的感情,哪些筆畫醜化了社會主義的現實,哪些筆畫是影射革命,哪些筆畫帶有封資修的元素!

發現黑畫的人先有專家,不然,沒有點硬功夫,美術這個東西還真不容易看出問題,再經過報章和文件的引導,革命群眾的覺悟才一下被調動起來,眼睛果然擦亮了。

據報紙介紹,僅北京飯店職工就連續開了十幾場批判會,居然有七十多人發言,寫了兩百多篇批判稿,個個都成了專業人士。黃永玉他們的那些畫當初就是為了北京飯店新樓而創作的。

回到學校後,老師佈置作業,批判黑畫,多數同學寫不出來,於是老師點將,由五名同學完成,我是其中之一。

安東尼奧尼,記得嗎

批判反華小丑安東尼奧尼,是那個年代,除了批蘇修以外,批判外國人的一場聲勢最為浩大的運動。

安東尼奧尼是個什麼人呢?過去聽都沒聽說過,可1974年以後,居然人人都能脫口而出,不打磕巴。因為這位意大利著名導演拍了一部紀錄片,叫《中國》,結果受到全國各條戰線上上下下的口誅筆伐。後來出了一本書《中國人民不可侮—批判安東尼奧尼的反華影片〈中國〉文輯》,還是人民文學出版社的產品,整整200頁。另外還有甘肅人民出版社、遼寧人民出版社等分別出版的《惡毒的用心卑劣的手法—批判安東尼奧尼拍攝的題為〈中國〉的反華影片》,人民體育出版社出版了《社會主義中國不容污衊》,外文出版社居然還有個英譯本。

其實,這些只是全國不計其數的批判文字裏的一小部分而已,連我這個中學生都寫了兩篇,還不包括黑板報的那一篇,可想而知,總數會有多少。

對安東尼奧尼的大批判,大約持續了一年多,激烈程度差點趕上了批劉批林批孔老二。

不過,當時我就聽見其他人對我說。這人,我們根本不知道,這片子,我們也沒看過,原本什麼毒也沒有,現在可倒好,他和片子都家喻戶曉了。還有人說,老說全國人民,他們怎麼知道的?統計過沒有,對八億人來說,即使是三億,也不能叫全國吧?有人質疑:這個毒,究竟誰說了算?有什麼標準?

沒過幾年,中國變了,批判安東尼奧尼的事就不再提了,再後來,還特意向他道了歉,也算是平反了吧。

批判安東尼奧尼的那些理由,改革開放以後,更看不出來了。可見,所謂毒,要看環境,環境一變,醜化、污衊,用另一種眼光,也可以看成如實和客觀,顛倒過來只是瞬間的事情。

還有兩部大毒草,一部是晉劇《三上桃峰》,一部是湘劇《園丁之歌》。我這個中學生,也參加了當年的大批判。也是看了半天,實在看不出毒在哪裏,連聽也聽不懂,就算看了字幕還是不明白,只有經大批判文章一指出,頓時有了方向。

原來,《三上桃峰》是替劉少奇招魂,為王光美翻案;《園丁之歌》歌頌教師,那是破壞教育革命。尤其那個《三上桃峰》,關鍵在「桃」字,這個戲原名叫《三下桃園》,因而聯想起「桃園經驗」,毒就毒在這裏。

文字獄是古人的發明,但我經歷的那個年代,不僅文字,更是囊括所有,而且還被發揮到極致,沒有社會環境,不具備相當的社會基礎,恐怕難以做到。這個基礎,也包括我們自己。

栽誣自有後來人

這種栽誣文字、曲解畫面的風氣後來消停了很長一段時間,但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大概是網絡普及以後吧,又紛紛冒了出來。只不過,基本都是網民,應該算是當年革命群眾的可靠接班人。

對了,當年可不只有革命群眾,因為不管批什麼,肯定能看到幾位大家的文章,還有大師呢。他們的文章,我曾仔細拜讀,反覆學習,從文字到史實到理論,人家說得頭頭是道。像戚本禹這樣的人物,1968年被打倒時,只被蔑稱為「跳樑小丑」「小爬蟲」,現在呢,恐怕連這一級水平的人都難產了。

別看年代不同,但你會發現,這些人,無論老派革命群眾還是那些新派網民,從思想上,前後一脈相承,從揭發檢舉的路數上,大同小異。區別僅在於:

當年的用詞都屬於階級鬥爭概念,今天呢,一概成了狹隘民族主義情緒,只有醜化、美化、崇、媚這類語彙高度一致,而帝修反、革命、反動、美國人民、日本人民等等,已經無影無蹤。估計今天這些人,對世界革命、階級鬥爭、無產階級專政的理論一竅不通,弄不好,自己可能就屬於階級敵人,起碼是階級異己分子,是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的叛徒,是世界人民大團結的敗類。

當年看文字都是找反動,而如今,更多的人都愛看圖識畫挑什麼外來元素。大概,今人看字的人數太少,即便有,水平也不怎麼樣,連當年的革命群眾都遠遠不如。不信,就拿幾張當年的大字報來看看,從書法到到思想再到遣詞造句,比試比試。

由於有了網絡,所以,栽誣、曲解別人,只要曲意阿世,其門檻與當年相比,又低了很多,甚至可以是零成本。而且,民族主義遠比階級鬥爭更隨意,任你說,基本屬於想怎麼說就怎麼說。

栽誣、曲解這種本事為什麼兩千年來綿延不絕,而且可成燎原之勢?對很多人而言,應該是基因,也屬於本能。只是這種本能,在閱讀、思辨、認知、開拓視野中很可能被壓制、被消解。但是,如果沒什麼像樣的閱讀,缺乏思辨能力,認知水平極低,再加井蛙之見,這種本能就會不失時機,冒頭、犯傻,噴涌而出,還挺慷慨激昂,其實,放在歷史中一看,不過又是一出出鬧劇罷了。

2024-03-10

責任編輯: 吳量  來源:新三屆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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